“我也不是,但这个一眼就能看出来,再仔细看看?”

他又看了看,还是困惑。但下一个瞬间,他就突然明白了;因为树木是自然工程的产物,而他又是一位工程师。

瀑布两侧的树木出自两位设计师的手笔。尽管他叫不出自己这一侧的树木的名称,但它们看起来都有点眼熟,肯定是来自地球的品种……对了,那边那棵肯定是橡树——很久以前,他曾经在某地看见过那低矮枝条上绽放的美丽黄花。

但过了桥就是另一个世界了。那一侧的树(还能算树吗?)形状粗糙,一副还未长成的模样。它们有的长着粗短的木桶形树干,上面伸出几根长满尖刺的枝条;有的宛如巨大的蕨类植物;另一些则好像瘦骨嶙峋的巨大手指,指节处长着一圈圈硬毛。整个丛林没有开出一朵花……

“这下我明白了,那些都是萨拉萨星的本土植被。”

“没错,它们几百万年前刚从海里爬上来。我们管这地方叫‘大裂谷’,但实际上,它更像是两支军队交锋的战场,没人知道哪一边能赢。不过有我们插手,就谁都赢不了!地球上的植被比较先进,但土生植物更适应化学环境。这里不时会发生一方入侵另一方的事件,每次我们都会干预,在入侵者站稳脚跟前把它们铲倒。”

两人推着自行车走过修长的桥梁,罗伦一路上都在感叹这奇异的景色。自从在萨拉萨星上着陆,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正在一颗地外行星上。

当年,就是这些长相别扭的树木和原始蕨类形成了煤层,推动了工业革命,正好及时地挽救人类。看着眼前的景象,他不由想象一头恐龙从植物丛中一跃而出,但他随即意识到,这些植物在地球上茂密生长时,那些可怕的蜥蜴还有一千万年的光景才会出现……

两人重新跨上车座,罗伦突然痛呼了一声:“克拉肯!该死的!”

“你怎么了?”

罗伦跌倒在地,仿佛是上天的眷顾,他的脚下正好是一块丝线状的地衣。

“我抽筋了。”他咬紧牙关,低声咕哝,双手捂着小腿肚上痉挛的肌肉。

米蕾莎用关切而不失自信的口吻说:“让我来。”

在她那粗疏却舒适的按摩之下,抽搐渐渐消失。

又过了一阵,罗伦开口说话:“谢谢,这下好多了。请别停。”

“你觉得,我会停吗?”米蕾莎悄声说。

不一会儿,两个世界就合为了一体。

第四部

克拉肯山

21 科学院

萨拉萨星科学院的成员人数是二进制整数100000000,对那些喜欢掰着指头计数的人来说,也就是256。麦哲伦号的科学官安妮瓦莱对这个控制人数的举措相当推崇,因为它维持住了高标准。科学院对自己的职责也非常看重,总统对她坦言,目前的院士人数实际只有241人,因为根本找不到那么多合适的人选填补空缺。

在这241人中,至少有105人亲自来到了科学院的报告厅,116人经由通讯器登录。这个出席率破了历史纪录,安妮瓦莱博士觉得万分荣幸,但她也忍不住对未能出席的那20人感到了一丝好奇。

还有一点让她感到不大自在:主持人在介绍中称赞她是地球上的天文学权威。唉,在麦哲伦号驶离地球时,这倒是千真万确的。因为时势和机遇的关系,这位史克劳夫斯基月球观测站的前主任(现在连观测站都得加上“前”字了)得到了幸存的机会。她心里明白,如果用阿克莱、钱德拉赛卡、赫歇尔这些大师作为标准衡量,她顶多算是称职;如果用伽利略、哥白尼或托勒密作为标准,那么她连称职都算不上。

“我们开始吧,”她对听众说道,“各位肯定已经看过了萨根二的地图,这是我们用航拍和无线电全息技术合成的最清晰的图片。当然了,它在细节方面还很糟糕,分辨率最多只有十公里,但已经足够我们掌握基本事实了。

“它的直径是一万五千公里,比地球稍微大点儿;大气十分稠密,几乎完全由氮气组成,没有一点氧气,这一点非常幸运——”

“非常幸运”这几个字每次都能引起关注;观众一下子都坐直了。

“——我理解各位的惊讶,毕竟大多数人都对人在上面能直接呼吸的行星有所偏爱。然而在大移民之前的几十年里,许多事情改变了我们对宇宙的认识。

“人类在太阳系的其他行星上没有发现任何生物或是生物的遗迹,长达十六个世纪的SETI项目也以失败告终。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了一点:生命在宇宙中非常稀少,也非常宝贵。

“因此,一切生命形式都该得到尊敬、受到保护;甚至有人宣称,连有害的病原体和病媒都不能消灭,而应该在严格的安全措施下加以保存。在最后那些日子里,‘尊重生命’成了一句流行的口号,而且多数人都不把它局限在人类身上。

“不干预其他生物的原则得到了认可,也在实践上产生了影响。人类在很早之前就取得共识,不在有智慧生物的行星上建立据点。在这方面,人类过去曾在自己的行星上写下过糟糕的纪录。不过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有智慧生物的行星一直没有出现。

“后来,又有人把这个问题引申开去:假设发现了一颗刚刚出现动物的行星,那我们也该袖手旁观吗?也该等着演化自然发生、等着智慧生物在百万年后自动产生吗?”

“再退一步:如果那颗行星上只有植物,那又如何呢?如果只有单细胞微生物呢?

“各位或许觉得奇怪:连人类自身的生存都岌岌可危了,居然还有人辩论这些抽象的道德和哲学问题。但是死亡会迫使人思考终极问题:我们为什么活着?我们又该做些什么?

“有一个说法开始流行起来,各位肯定也听说过,那就是所谓的‘元法则’。我们是否能提出这样的法律和道德准则:它不仅对两足行走、呼吸空气、暂时主宰地球的哺乳动物适用,也对一切智慧生物适用?

“我们的卡尔多博士恰好就是这场辩论的发起人之一,他也因此受到了一些人的反对。那些人认为智人是唯一已知的智能物种,因此智人的生存高于一切;当时还有一句有力的口号:‘如果要在人类和粘菌之间选择,我选人类!’

“还好,这样的正面冲突从来就没发生过,至少现在还没有听说。或许得再过几百年,我们才能收到所有播种飞船发回的报告。如果其中有不吭声的,那就说明胜利的是粘菌……

“3505年召开了最后一届全球议会,与会代表通过了未来行星殖民的纲领,也就是著名的《日内瓦章程》。很多人觉得这些章程太理想化,根本没法实施,但它的意图是好的,它是人类在对一个或许不能领会善意的宇宙,发出最后的善意。

“我们现在来看看章程中的一条纲领。它是最著名的,引起过激烈的辩论。就是因为它,一些最有希望的目标才被排除在了殖民计划之外。

“只要一颗行星的大气中有几个百分点的氧气,那就说明上面一定存在生命,因为氧气会在化学反应中快速消耗,除非是有植物——或者其他类似的生物——不断补充。当然了,有氧气的地方不一定就有动物,但氧气至少为动物的生存铺平了道路。另外一点,虽说动物很少演化出智能,但从理论上说,别的生物更不可能演化出智能。

“因此根据‘元法则’,凡是大气中含有氧气的行星都不能殖民。不过说句老实话,要不是量子引擎确保了航程和动力的无限,我很怀疑人类是否会作出这么极端的决定。

“下面再介绍一下我们抵达萨根二之后的行动计划。如地图所示:萨根二表面的百分之五十以上都覆盖着冰层,厚度估计有三公里,那里面藏着需要的所有氧气。

“在确定最终轨道之后,麦哲伦号会启动量子引擎的一小部分马力,当作火把使用。引擎会融化冰层,并将融化产生的水蒸气分解成氧和氢,其中的氢会迅速逃逸进太空。必要的话,我们还会使用调谐激光。

“只要十年时间,萨根二大气中的氧气浓度就会达到百分之十,但其中也会充满大量二氧化氮等有毒气体,暂时还无法呼吸。为了加速改造,我们将投放特别培养的细菌,乃至植物。但就算在那之后,行星的温度也还是太低,即便算上我们注入的热量,除了赤道附近在中午的几个小时之外,行星各处的气温基本还会低于冰点。

“到那时,我们会再次使用量子引擎;这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使用了。然后,在太空中航行了一辈子的麦哲伦号,就终于能在一颗行星的表面上着陆了。

“着陆后,在每天适当的时候,量子引擎会在飞船和飞船下方的岩层所能承受的范围内全力开动,连续喷射十五分钟。我们首先会进行一轮测试,以能确定这个行动的持续时间。如果初始着陆点的地质结构不够稳定,我们还可能再度开动飞船。

“据初步估计,引擎要喷射三十年,才能让行星的公转速度慢下来,它将朝恒星的方向跌落一定距离,然后就能获得更加宜人的气候。此后量子引擎还将喷射二十五年时间,将行星的轨道修正为正圆形。在这二十五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萨根二都会是相当宜居的。尽管在轨道最终确定之前,那里的冬天还是会十分寒冷。

“等到修正完毕,一颗崭新的行星就诞生了,它比地球大,表面的百分之四十是海洋,平均气温二十五度,大气中的氧气含量是地球的百分之七十五,并且不断上升。到了这时,我们就能唤醒飞船上的九十万名休眠者,并把一个崭新的世界交到他们手里。

“如果没有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或是意料之外的发现,那么麦哲伦号的前景就是这样的;可是万一发生了最坏的情况……”

瓦莱博士犹豫片刻,但随即又露出坚强的微笑。

“嗨,无论发生什么,各位都不会再见到我们了!就算萨根二没法居住,我们也还有下一个目标,那个目标距离萨根二三十光年,说不定还更好呢。

“也许我们最终会在两颗行星上全都殖民,但这个要留待未来决定了。”

观众席沉默了片刻,然后才响起了讨论声。大多数院士都被演讲震住了,但他们鼓掌时绝对发自真心。总统见惯了大场面,在这时候总是会提前准备几个问题,他第一个起身发言。

“瓦莱博士,我有个小问题:萨根是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的名字吗?”

“那是个人名,他是位科普作家,生活在第三个千年初。”

接着,就像总统预料的那样,问题纷至沓来。

“博士,您说过萨根二至少有一颗卫星;那么在行星的轨道改变后,会对卫星产生什么影响?”

“除了极轻微的扰动之外,不会有影响,它会继续围绕主星转动。”

“可是,如果那个章程……哪年的来着,3500年?”

“是3505年。”

“如果那章程早批准几百年,就没有我们了吧?毕竟萨拉萨星也属于不能殖民的行星啊!”

“问得好,我们也经常辩论这个问题。2751年的那次播种任务——也就是你们的母船在南岛上完成的那次——无疑是违反章程的。幸好当时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你们这儿没有陆地动物,所以殖民不算违反不干预原则。”

“但是这样做也太冒险了吧?”说话的是一位年轻的女院士,一旁的长辈们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就算‘有氧气就代表有生命’这个命题成立,可是你们又怎么知道相反的命题就是错的呢?就算在没有氧气,甚至没有大气层的行星上,也可能存在着各种生命,甚至可能有智能生物。许多哲学家都提出过这样的假设:如果我们的祖先是智能机器,他们就肯定会选择一个不容易生锈的环境。你们知道萨根二的历史有多长吗?它可能已经过了好氧生物的阶段了;上面可能会有一个机器文明等着你们呢。”

听众中的反对者嚷嚷了几句,还有人嘀咕,“科幻小说都来了!”语气中带着厌恶。瓦莱博士等待骚动渐渐平息,然后简短地答道:“这个问题我们也没少操心。要是真的遇上了机器文明,那么不干预原则也就没有多大意义了。我更担心的是他们怎么对我们,而不是我们怎么对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