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阵遥远的惊雷从宇宙边缘隆隆驶来。

它已经有七百年未在萨拉萨星上出现过了,可是一旦响起,就连孩子都能听出它是什么。

暮色中的空气暖意融融,米蕾莎却不禁打了个寒战。她的手不知不觉牵上了布兰特的。他将她的手指握在掌心里,脸上却显得心不在焉的,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撕裂的天空。就连库玛尔都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但他是第一个回过神来说话的。

“一定是哪个殖民星找到我们了!”

布兰特慢慢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却充满疑惑。

“可他们干吗要大老远赶到这儿来呢?他们肯定有旧的星图,也肯定知道萨拉萨星上几乎全都是海,来了也是白来。”

米蕾莎在一旁提醒道:“也许是科学上的好奇?也许是想看看我们的遭遇?我早说该把通讯链接修好的……”

这是个老话题了:东岛上有一架巨大的碟形天线,在四百年前毁于克拉肯山的喷发。每隔几十年,萨拉萨星的居民就会发起该不该把它修好的辩论,并最终达成多数意见,觉得的确要修。然而这星球上还有许多更加重要的事情等着去做;或者说,是还有许多更加好玩的事情等着去做。

布兰特若有所思地说:“建造星舰可是一项庞大的工程,我看任何一颗殖民星都不会花那个力气;除非是形势严峻,比如说地球……”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沉寂。虽说过去了千百年,那两个字还是难以说出口。

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东方,那里,赤道的夜正在海面上迅速推进。

几颗亮度较高的恒星已经在空中闪现出来,他们轻而易举地认出了刚刚爬上棕榈树梢的三角座:紧紧相依的三颗恒星,亮度不相伯仲。那个区域曾经闯入过一个外来天体,它比三颗恒星耀眼许多,在星座南端一连闪烁几个星期。

直到现在,借助威力中等的望远镜,人们还是能瞧见闯入者那缩小了的身影。而另有一堆熔渣却是任何设备都捕捉不到的;它的前身,就是叫做“地球”的行星。

02 微小,且不带电

在一千多年之后,一位伟大的历史学家会把公元1901到2000年间的一百年称作“大发现的世纪”;他还说:二十世纪的人也会同意他的看法,但他们的理由是完全错误的。

二十世纪的人会自豪地标榜自己这个时代的科学成就:他们征服了天空,释放了原子能,发现了生命的基本规律,掀起了电子学和通讯技术的革命,为人工智能奠定了基础;最惊人的是,他们探索了太阳系,并首次登上了月球。他们的自豪不无道理,但站在后人的角度,那位历史学家却确凿无疑地指出了一个事实:二十世纪还有一项超越一切的创新,它让其他发明都显得无关紧要,但在当时只有很少人了解。

就像贝克勒耳实验室里那张模糊的感光底片:乍一看那么无害,那么远离俗务,却在短短五十年后化作了广岛上空一朵蘑菇云。我们要说的发现,其实也是那项研究的副产品;在它崭露头角之际,也像当初的核物理一样显得无害。

大自然这位严谨的会计师始终在让账簿保持收支平衡。物理学家在研究某些核反应时发现,就算考虑到了所有因素,方程里却总好像缺了什么,怎么也无法配平,这个发现让他们大惑不解。

就像会计师抢在审计师前头补足小额现金亏空,物理学家为了配平方程,也不得不虚构了一种新粒子。这种粒子必须具有十分异常的属性:它不能有质量,也不能携带电荷,因而具有超强的穿透性,能不费什么力气就穿透一堵数百万公里厚的铅制墙壁。

他们给这幽灵般的粒子取名叫“中微子”——是中子,但没有质量。要测量这么个神秘的实体简直无法办到,然而在1956年,物理学家却凭借仪器上的大胆改进,破天荒地取得了几枚中微子样本。这不单是实验的胜利,也是理论家的胜利,因为他们终于把那个不可能配平的方程式配平了。

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对这个发现毫不知情、漠不关心。然而不知不觉之间,朝向末日的倒计时已经缓缓启动了。

03 镇委会

塔纳镇的网络使用率从来没有超出过百分之九十五,但是话说回来,这个数字在任何时候都没低于过百分之八十五。它和萨拉萨星上的多数设备一样,也是由那些早已逝去的天才设计的,几乎不可能出现严重故障。就算大量零件出了问题,系统也会继续运行下去,直到有人实在忍不下去动手将它修好为止。

工程师把这个现象称作“优雅的没落”,有些玩世不恭的人宣称,这个说法准确地反映了萨拉萨星人的生活方式。

据主计算机的统计,整个网络的可用率和往常一样在百分之九十五附近徘徊。镇长瓦德伦巴望着这个数字能下降一点儿。在过去半小时内,镇上的多数居民都向她发出了呼叫,还有至少五十个大人和小孩在议事厅里转悠;议事厅里本来就装不下那么多人,更别说让这些人都坐下了。平时开会的法定最低人数是十二人,但就算要凑满这个数字的活人出席,有时都需要动用严厉的强制措施;剩下的五百六十位居民喜欢待在舒服的家里作壁上观,心情好的时候才会投上两票。

她也接到了几个镇子外面来的呼叫,两个来自省长,一个来自总统办公室,还有一个来自北岛新闻台,他们全都提了那个毫无必要的要求,她也全都给出了相同的简短答复:当然当然,如有进展一定奉告,另外谢谢您的关注。

瓦德伦镇长不喜欢刺激,她这个地区行政长官的事业之所以还算不错,主要就是因为避开了刺激。但有时候刺激不可避免:就算她在09年投了否决票,那场飓风也不会转向——迄今为止,那都是本世纪最重大的事件。

此时的她正大声嚷嚷:“都给我安静点儿!丽娜,别去碰那些贝壳,都是别人费了好大劲才摆好的!再说已经是睡觉时间了!比利!从桌子上下来,马上!”

镇上的秩序很快就恢复了,速度快得出人意料。这说明居民们终于急着想听听市长的说法了。瓦德伦关掉手腕电话上断断续续的“哔”声,将呼叫转接到了信息中心。

“坦率地说,我知道得不比各位多多少。而且在未来几个小时内,我们也不可能再得到什么消息。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萨拉萨星上空的确出现了某种飞行器,而且它已经在我们的头顶返回了——应该说是进入了大气层。由于萨拉萨星上没有别的着陆地点,它早晚会回到三岛区域。如果对方正在围绕行星运动,那么着陆大概会发生在几小时之后。”

“试过电波通讯了吗?”有人问。

“试过了,但到现在还没联系上。”

“或许不该试的吧?”有人紧张地说。

人群中出现了一阵短暂的静默。就在这时,瓦德伦镇长的头号批评者西蒙斯议长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嗤笑。

“这说法太荒唐了。要知道无论我们做什么,都会在十分钟内被对方发现;说真的,他们可能早就知道我们的方位了。”

“我完全赞同议长的意见。”瓦德伦镇长随声附和,抓住了这个难得的机会,“任何一颗殖民星的飞船都必然有萨拉萨星的地图;这些地图可能还是几千年前的,但上面肯定标了登陆原点。”

“但如果——只是假设啊——如果他们是‘异类’呢?”

镇长长叹了一声。她本以为人类在几百年前就对“异类”的话题感到厌倦了。

“宇宙中没有什么‘异类’,”她坚定地说道,“即使有,也不会聪明到能做星际远航的地步。当然了,话不能说死;但地球已经搜索了一千年,动用了各种能够想到的工具,还是没有找到‘异类’。”

“还有一种可能。”有人说道。大家齐刷刷地扭头望去,见说话的是米蕾莎,她正站在议事厅后排,和布兰特、库玛尔在一起。布兰特看起来有些恼火的样子;他爱米蕾莎,但有时候真的希望她别懂这么多,也希望她的家族没有在过去五代中掌管档案库。

“能有什么可能啊,亲爱的?”镇长问。

这下轮到米蕾莎恼火了,尽管表面上还是相当克制。她不喜欢一个智力平庸的人这么居高临下地对自己说话——瓦德伦镇长智力不高,但绝对精明,或许说“狡猾”更合适。她老是对布兰特抛媚眼,但这倒丝毫没能惹恼米蕾莎,只是让她觉得有趣,甚至让她对这个老女人产生了一丝同情。

“这可能又是一艘机器播种飞船,和带着我们祖先的基因来到萨拉萨星的那艘一样。”

“怎么可能呢?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怎么不可能?要知道第一批播种飞船只能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一、二。那之后,地球人就一直在改进技术,直到地球毁灭之前还在努力。他们后来建造的播种飞船几乎比原先快了十倍。只过了一百年左右,最早的那批就被赶超了,也就是说,直到现在,这些早期播种船中还有许多艘仍在路上。布兰特,你也同意这说法吧?”

米蕾莎总是很注意让布兰特也参与讨论,只要一有可能,就会让他觉得讨论是由他发起的。她知道他在自己面前感到自卑,她不想加重他的这种感觉。

身为塔纳镇上最聪明的人,她有时候真觉得寂寞。尽管她能通过网络和三岛上六位智力相当的人物沟通,但很少与他们当面交流。即使经过了几千年的发展,通讯技术还是及不上真实的会面。

“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布兰特说,“你可能是对的。”

布兰特法考纳不谙历史,但对于人类殖民萨拉萨星之前的那一系列复杂事件,他还是有着一个技术员的认识。“那么,要真是又一艘播种船,我们该怎么办呢?”他问道,“对它说‘谢谢,今天不行’吗?”

人群中响起了几声紧张的轻笑。西蒙斯议长若有所思地说:“如果必要的话,一艘播种船我们还应付得了。再说,船上的机器人如果发现自己的工作已经有人代劳,应该就会取消计划吧?”

“是有这个可能,但它们也可能会觉得自己能比同行做得更好。总之,无论这艘飞船是地球发射的、还是某颗殖民星后来研发的,乘在船上的一定都是某种机器人。”

这一点无需多说,人人都知道,载人星际飞行在技术和经费上有着巨大的障碍,就算技术上可行,也完全没有实施的必要。凡是人能干的机器人都能干,而且成本只要千分之一。

有镇民追问:“别管它是从哪儿来的;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应付它?”

“可能不用我们来应付,”镇长答道,“大家好像都猜想它会飞往登陆原点,但它为什么非得去那儿呢?毕竟,去北岛更有可能……”

镇长的观点以前也出过错,但从来没像今天错得这么快过。说话之间,塔纳镇的上空发出了隆隆的声响,这不是远处的电离层传来的雷鸣,而是飞行器快速划过低空时的尖啸。议事厅里的众人争先恐后地跑到室外,但只有最前头的人才看了个真切:那是一艘头部钝圆、机翼呈三角形的飞船,它一路上遮蔽星光,直冲着目标飞去。而那目标,正是被奉为萨拉萨星和地球之间最后一条纽带的登陆原点。

瓦德伦镇长在室内停留片刻,向信息中心作了汇报,接着便走进外面转悠的人群中间。

“布兰特,你速度快,开小飞鹰去。”

布兰特眨了眨眼;这位塔纳阵的首席机械师是第一次收到镇长的直接命令。接着,他的脸上就露出了窘迫的表情。

“小飞鹰的机翼几天前被一颗椰子撞穿了,我要处理渔网的事,一直没空修理,它现在还不能做夜间飞行。”

镇长盯着他看了好一阵。

“那么我的车能开吗?”她语带讽刺地问道。

“当然没问题,”布兰特有些愤愤不平,“油都加满了,随时可以上路。”

镇长的车很少开出来。塔纳镇面积很小,步行二十分钟就能走到头。当地的食品和设备运输都是靠沙橇完成的。镇长的座驾服役了七十年,里程数加起来还不足十万公里,不出意外的话,至少还能再开一个世纪。

萨拉萨星人会兴高采烈地试验各种堕落行径,但计划报废和炫耀性消费却不在其中。谁都想不到,这辆年纪比乘客都大的老爷车,会在这时踏上它一生中最具历史性的旅程。

04 警钟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