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沙发上打了个盹,醒来后雨停了,而他不在我身边。我逐一查看每间屋子,却找不着他。我尽量克制住惊慌。最后,我来到室外,在房屋的侧面找到了他。他站在几年前买的小船跟前。那船塞不进车库。虽然只是一条大约二十英尺长的游艇,但他很喜欢。

  我走上前,挽住他的胳膊,他脸上有一种疑惑而近乎凄凉的表情,仿佛记得这船对他很重要,却想不起原因。他并未对我的存在有所表示,而是继续盯着船看,显得越来越茫然。我能感觉他在尝试唤起某种重要的记忆,但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那跟我有关。当时他要是能想起来,或许就可以告诉我一些至关重要的事。于是我俩只是呆呆地站着,尽管我能感受到他的体温与重量,也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但其实我们相隔甚远。

  过了一会儿,我再也无法忍受——受不了他那无缘无故、难以名状的焦虑与沉默。我带他回到室内,他没有阻止我,也没有抱怨。他没有回头看那艘船,我想我就是在此时下定了决心。假如他回头看,假如他有反抗,哪怕只是一下子,情况或许就会不同。

  当他快要吃完晚餐时,他们乘着四五辆没有标识的小车和一辆监控面包车过来,将他带走。进门时,他们举止并不粗暴,也没有高声叫嚷,更看不见手铐和武器。相反,他们对他态度恭敬,甚至可以说是敬畏:谨慎小心,就像处理一颗尚未引爆的炸弹。他离开时并未抗议,而我也任由他们把这陌生人从家中带走。

  我无法阻止他们,但也无意阻止。与他相处的最后数小时中,我越来越恐慌,也越来越确信,在X区域的经历已将他变成一具空壳,就像毫无情感的机器,就像素不相识的人。他的每一个反常举动、每一句反常的话,都令我记忆中那个人变得越来越模糊。然而,尽管发生了这一切,保留住他的印象依然很重要。因此我拨打他以前留给我的紧急号码:我不知该拿他怎么办,也无法跟这个状态异常的人继续相处下去。坦白讲,看着他离去,我有种解脱的感觉,而不是背叛的负疚感。我还能怎么办?

  如前所述,我经常去观察所探望,直到他生命的最后阶段。从谈话录像来看,即使在催眠状态下,他也的确没什么新的内容可说,除非是他们没给我看。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话语中始终存在的悲哀。“我沿着那条路从边界走向大本营,仿佛永远走不到头。路上花了很长时间,但我知道,回程的时间会更久。我没有同伴,只有孤身一人。那些树其实不是树,鸟也不是鸟,而我也不是我自己,只是长时间在路途中行走的某种存在……”

  这其实是他返回之后,我在他身上发现的唯一特质:深邃而永无止境的孤独,就好像他获得了某种天赋,却不知拿它如何是好。于是那天赋就变成毒药,最终要了他的命。但它能杀死我吗?最后几次见面时,我凝视着他的眼睛,徒劳地盼望着能了解他的思维,于是这个问题便渗入我脑中。

  我的工作重复性越来越强。在一尘不染的实验室里,我总是想到X区域,感觉倘若不去看一看,便永远无法知道它是什么样。没人能够明确告诉我,也没有谁的描述可以替代亲眼所见。因此,在丈夫死后几个月,我便志愿申请参加X区域的勘探。前期勘探队成员的配偶从来没有过报名签约的。我猜想,他们接受我,部分原因是想看一看此种联系是否会带来不同。他们接受我,是一种试验。不过,也有可能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料想到我会加入。

  早晨,雨停了,天空蓝得灼人,几乎没有一丝云。唯有帐篷顶上散乱的松针,以及地上的泥水坑和落枝,才显示出昨晚有过一场暴风雨。影响我知觉的光亮感扩展到了胸部,我无法用其他词语描述这种感觉。我体内有一种光亮感,仿佛某种能量与期待,如同针刺一般麻痒,并且有力地帮助我抵抗睡眠不足。这是变化的一部分吗?但即便如此,也没关系——我无法阻挡自身的转变。

  我发现自己在灯塔和地下塔之间犹豫不决,我必须作出决断。那光亮感似乎倾向于立即回到黑暗之中,其原因或许与勇气有关。不假思索、毫无计划地一头扎进黑漆漆的塔里,那是信心的体现,坚决而不计后果,除此之外,便无任何依托。然而我现在知道,昨晚有人在灯塔中。如果心理学家躲在那里,我就可以追踪到她,从而在继续探索地下塔之前,对它能有更深入的了解。与昨晚相比,这似乎越来越重要,因为关于地下塔的未知数增加了十倍。因此,当我与勘测员交谈时,已经打定主意去灯塔。

  早晨的气味与感觉属于新的开始,但新开始并未出现。勘测员不仅不愿意回地下塔,对灯塔也同样不感兴趣。

  “你不想知道心理学家是否在那里?”

  勘测员看了我一眼,仿佛我的话很愚蠢:“当她守在制高点,四面八方视线毫无阻拦?在一个据说储藏着武器的地方?我宁愿留在这儿赌一赌运气。你要是聪明的话,也应该这么干。也许你会‘发现’,你并不喜欢脑袋上有个弹孔。另外,她有可能在别处。”

  她的固执让我很难办。出于纯粹务实的原因,我不愿分头行动——他们的确说过,以前的勘探队在灯塔里存有武器——而且我相信,勘测员很可能会离开我独自回家。

  “要么去灯塔,要么去地下塔,”我试图回避问题,“在回地下塔之前找到心理学家会比较好。她看见是什么杀了人类学家。她没把所知的情况都告诉我们。”未说出口的想法是:一两天过后,塔里那个在墙上缓缓写字的怪物或许就消失了,或者走到前面很远,我们再也追赶不上。然而这又让我脑中呈现出一幅令人不安的景象,那座塔永无止境地向地底延伸,有着无穷无尽的层级。

  勘测员抱起双臂:“你是真不明白,对吗?任务结束了。”

  她害怕了吗,还是因为不喜欢我,所以才不愿赞同?无论原因何在,她的反对和脸上得意的表情让我很恼火。

  此时此刻,我干了一件现在想来十分后悔的事。我说:“假如马上回塔里去,风险并无回报。”

  我自认为很巧妙地念诵出心理学家的催眠暗语,然而勘测员脸上一阵战栗,暂时的扭曲过后,她的表情告诉我,她明白我的意图。那甚至都不是惊讶的神情,更像是她早就渐渐对我形成某种印象,而现在得到了印证。于是我也明白,催眠暗语只有心理学家能用。

  “为达到目的,你不惜用尽一切手段,对不对?”勘测员说。然而事实是,她握着步枪。我有什么真正的武器呢?我告诉自己,我不希望人类学家死得毫无意义,因此才建议如此行动。

  她见我没有回答,便叹了口气,然后语气疲惫地说:“你知道吗,我在洗那些没用的照片时终于搞明白了。最令我不安的,不是隧道里那怪物,不是你的行为举止,也不是心理学家干的事,而是我手中握的枪。就这把该死的枪。我把它拆开清洗,发现那是三十年前的部件拼凑起来的。我们带的东西没一样是现代的,包括衣服和鞋,全都是以前的垃圾,修修补补又拿出来。我们相当于一直活在过去。类似于历史再演。但为什么呢?”她嘲弄似的哼了一声,“你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

  她从没一次跟我讲过这样多话。我想要说,与迄今为止所发现的情况相比,这条信息最多只能算稍许有点令人惊讶。不过我并没说出口。我必须言简意赅。

  “你会在这儿等我回来吗?”我问道。

  这是个重要的问题,然而她答得太快,语气也不对,令我很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