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它能听懂咱们的话!”

“它还会说话呢,只是我们听不懂罢了。”

我奚落花脸:“花脸,你还是高级动物(哺乳动物)哩,还不如一条爬行动物聪明,什么话你也不懂。”花脸听不懂这是赞扬还是批评,照旧摇尾巴。我们只好怀着担心把花脸带上,赶往黑龙潭。

晚上,我们三人和花脸埋伏在黑龙潭对岸的草丛中。花脸一直耐心地聆听着,不时在喉咙里低声吠叫。我抱着花脸的脖子,努力让它安静。

夜里一点时,草丛中有了动静,花脸立即耸起背毛。果然是我们的老朋友出现了,它不慌不忙游出草丛,跃入水中,三角形波纹向对面荡去。花脸在我怀里努力挣扎着,对我不放它追击猎物表示抗议。

我们焦急地等待着,等待十分漫长,我们觉得两个钟头过去了,可一看电子表,才过去十几分钟。这会儿龙崽在神龙庙里干什么?它把贡品该吃完了吧,也许这会儿已经爬到祭坛上“亮相”,或者在到处寻找我们也说不定。我们艰难地熬到凌晨4点钟,花脸忽然耸起耳朵,向远处倾听着,它在听什么?英子扯扯我:“龙崽,你看花脸!”

对岸并没有龙崽的动静,何况花脸是向我们后方倾听。我忽然灵机一动,说:“花脸一定听到什么信号,就是昨天晚上龙崽听到的信号!要知道,狗耳能听到超声波,所以,这个信号很可能是超声波信号,是召唤龙崽回家的。只是不知道信号是谁发出的,是龙崽的父母,还是它……有一个主人?”

黑蛋对此表示怀疑:“龙崽还能有什么主人?要知道,它是一条龙啊。龙如果有主人,一定是玉皇大帝了。我想一定是它的父母在发信号。你想,蝙蝠和海豚都能发出超声波嘛。”

英子嘘一声,指指对岸。这会儿那边有了动静,一个黑影从庙里出来,滑入潭内,有溅水声,我们已经熟悉的三角形波纹向这边扩展。龙崽很快到了这边,爬上岸,抖掉身上的水珠。

我们紧张地屏住唿吸,但我一时没有照顾到,花脸挣开来,咆哮着想窜出去,我心里连唿糟了糟了,龙崽肯定听见了!连忙抱紧花脸的脖子,生气地敲它的脑袋。花脸噤声了,委屈地低声呜咽着。龙崽当然听到了动静,向这边扭过头看一会儿。不过它似乎对这点动静根本不在意,回过头,不慌不忙地钻进草丛中游走了。等草丛中的沙沙声远去,我顾不得埋怨,拍拍花脸的脖子,示意它快去追赶。花脸嗅认着,领着我们追踪而去。

路十分难走,有时是深可埋人的草丛,有时需要钻过低垂的枝干,有时是陡峭的山嵴。我们气喘吁吁地翻过一座山,花脸忽然停住,如临大敌地地注视着前方的丛林。那边有忽忽拉拉的响声。循着响声,我们在200米外找到了龙崽的身影,它正在那里用力摇摆着脑袋,愤怒地吼叫着,莽哈,莽哈。我们三人十分纳闷。它在干什么?莫非要“龙颜大怒”、“淹地千里,伤人八百”么?

我们很快猜到原因:它的美丽的龙角卡在树枝上,进退不得了。我捅捅黑蛋:看,这就是你所说的神通广大的应龙,连几根树枝也对付不了。黑蛋说,别说风凉话,你看它多难受,要不咱们去帮帮它?

我说:“那怎么行,咱们一露面,还怎么追踪啊。”

龙崽还在愤怒地咆哮着。我心中那个疑问又浮出来:如果龙崽是食肉动物,是一条强大的无所畏惧的“龙”,那它就不会进化出角这种防御武器,这玩艺儿多累赘!在密林中生活,说不定它会把龙崽的命送掉。莫非进化论的规则在它身上失效了?

前面的龙崽终于摆脱树枝,钻进草丛中不见了,我们继续小心地追踪,时刻盯着月光下起伏蜿蜒的那具龙体。龙崽行进的速度很快,把我们累得唿唿哧哧的。我们都不是老练的猎人,脚步很重,尤其是进到林区后,脚下免不了有悉悉索索的声音。龙崽不可能听不见的,但它对身后的声响置若罔闻。我心中越来越疑惑,拉拉两人让他们停下,低声问:“你们说,龙崽能不能听见我们的脚步声?”

黑蛋大声喘息着——单是他的喘气声也把我们的行踪暴露啦!黑蛋说:“肯定能听见。除非它只能听见超声波而听不见正常的声波。不过按咱们在神龙庙和它打交道的情形看,它肯定不是聋子。”

“那它为什么一点儿不管身后的声音,只是大摇大摆地往前走?莫非它……想把我们引入某个陷阱?”

我的推理让他们有点悚然,英子激烈的反对:“不会,绝不会!它干嘛把我们引入陷阱?如果它是条吃人的凶龙,在神龙庙早把我们吃了。那时咱们几个都吓傻了,跑都不会跑,它一口一个,吃着多惬意呀。”

黑蛋也说:“对。它绝对是条善龙。你看它在神龙庙的表现,多善良,多亲热,比你家的花脸还温顺呢。”

他们这些观点我也是很赞成的。“那……继续追踪?”花脸焦灼地低吠着,催我们往前走。于是我们又迟迟疑疑地前进了。突然,前面的龙崽停下来,向后张望着,还用力嗅认。我想糟了,它真的发现我们了。龙崽调过头,快步向这边跑来。我赶忙拉着两人和花脸躲进树丛中,带出一片声响。不过龙崽不是冲我们来的,它对这边的声响照旧听而不闻,径自向一片密林斜插过去,很快隐没不见。我拍拍花脸的头顶,让它向这边追踪。这片林子很密,又不敢用电筒,行走十分困难。我焦急地想,恐怕要把龙崽追丢了。

蹑手蹑脚地走一会儿,前边突然传来一片声响。我们赶快闪到树后,刚把三人一犬隐藏好,龙崽就踢踢踏踏地返回了——几乎是擦着我们的鼻子尖经过。它仍然不在意我们藏躲时发出的声响,自顾沿原路走了。我们暗自庆幸,连忙跟在它身后。

在此后的追踪中,我心中一直有隐隐的不踏实,好像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而我一直把它忽略了。是什么呢?我想啊想,想不出来。还是英子解开了我的迷团,她忽然停下来,用力抽着鼻子,疑惑地说:

“龙崽,这路上有一股臭味!”

我恍然大悟。没错,有一股异臭,是从龙崽经过的地方传来的。臭味很淡,但仔细辩认后能断定,它和那晚的味道儿一样。臭味明显是从龙崽身上飘过来的,刚才它擦过我们身边时臭味最浓。但龙崽身上应该没有臭味呀——在神龙庙它还舔过我们三人呢,那时我们什么也没闻见。

我们继续追踪着,一边绞着脑汁。不知为什么,虽说只是一点儿臭味,但这事一直使我惴惴不安。过了一会儿,黑蛋恍然大悟地说:“我知道了,我知道原因了!”

“什么原因?”

黑蛋得意地说出他的猜测——那真是黑蛋独有的推理,换了第二个人也想不到的。他说,刚才龙崽明显是离开行进方向,往树林里拐了一下,干什么去了?大便去了,而现在它身上那淡淡的味道,实际就是大便的臭味。想想嘛,它的食欲这么好,荤的素的热的凉的全捞到肚里,难免有点消化不良,难免有点臭味。对它这点小贵恙咱们就别挑剔啦,连咱们人类也是这样呢,你说是不是?

我和英子啼笑皆非,他的结论对于龙崽——不管怎么说,它身上还带着神秘的光环——未免不敬。可我们也驳不倒他,慢说龙崽是条普通的动物,即使它是应龙的后代,也同样需要吃喝拉撒嘛。我咕哝道:“行,真有你的,你真是思维敏捷。不过龙崽干嘛跑那么远去解手,它也知道男女之防么?噢,对了,龙崽的性别还不知道呢,你们说它是雌龙还是雄龙?”

三个人在这个问题上的意见很难一致,我认为它应该是条雄龙,主要是因为它的角,大而美丽的角一般是雄性的特征,是用来向雌性炫耀的。不过这一点并不严格,很多雌性动物也长角的。黑蛋和英子认为它应该是一条雌龙,是条性格温顺又多少带点调皮的小囡囡。这时花脸向我们吠起来,原来我们只顾讨论龙崽的性别,没注意到龙崽已经消失了。这片山林恢复了深夜的寂静,月亮安静地洒着催眠的月光。我们努力观察和倾听,没有发现龙崽的动静。

这会儿花脸才显出它的本领。它不慌不忙地嗅着,左转右转,领我们到了一面山坡前。山崖上有一个黑黝黝的深洞,附近有行走的痕迹,洞口还安有高高的木制栅栏。花脸在栅栏上抓挠着,显然这就是龙崽的行宫。

这个结果让我们有点儿失落感。龙崽就住在这儿?如果这就是它的行宫,那这位可怜的龙崽必然是龙世界中的贫下中农。龙宫从来都是极其豪华的,慢说东海龙王,洞庭湖龙王,就是一个小小的井龙王(见西游记)还有个漂亮的龙宫呢。栅栏门紧闭着,不知道里边是否有龙崽的父母。不过我想更可能是它的主人。因为龙崽的父母——如果我们不承认它们是有灵性的神龙——不大可能为自己的巢穴安上大门的。我们三人低声商量着,决定翻过去查看。黑蛋自告奋勇,说他的手脚最利索,他先进去吧,万一有什么好歹,也不致全军复没。我庄重地说:你放心去吧,万一有什么不幸,你的爹妈就是我的爹妈。英子生气地说:这当口儿还贫嘴,净说晦气话!我蹲下搭了人梯,黑蛋踏在我肩上爬上栅栏,朝我们做个手势,轻轻攀下去。

随着他的落地声,似乎听见一声熟悉的“莽哈。”不过发声处距离很远,我们听不太真。黑蛋悄悄向里潜入,很快隐入洞中。我们紧张地睁大眼睛,但目光无法穿透浓重的黑暗。随即山洞里的灯亮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高声问:“谁?”

糟糕,被发现了!龙崽果然有主人!我和英子十分紧张,留也不是,跑也不是——我们一跑不打紧,黑蛋还在虎口里呢。我们焦急地低声喊:黑蛋!快回来!黑蛋快回来!黑蛋那边没有动静,他可能藏起来了。随之手电筒一亮一亮地过来,听见那个男人在喝叫:谁,不准动!

这下糟了,我和英子豁出去,干脆也打开手电,用力擂起门来。大门很快打开,开门的是一个只穿内裤的男子,大约三十一、二岁,娃娃脸,小胖子,戴一双度数颇深的金边眼镜。他一手拿着手电,一手拎一根高尔夫球杆,黑蛋缩头缩脑地立在他后边。

一个年轻姑娘从里屋跑出来,大约也是三十一、二岁,长得很漂亮,穿着短裤,上衣还没把扣子扣齐,露出雪白的肌肤,脑后扎一个长长的马尾辫,跑时辫子在身后使劲晃荡。一看她的风度就知道是大城市的人,这种风度是装不来的。她看看我三个,笑着说:

“哟,哪来的不速之客?看样子,你们不像是梁上君子吧。”

她的一口京片子好听极了。黑蛋说:“我们当然不是小偷,我们是追踪神龙的。”

我瞪他一眼,这个黑蛋!一句话就把底牌端出来啦!谁知道眼前这一对男女是什么人?是江洋大盗还是外国特务?他们和龙崽有什么关系?听到我们提到神龙,那两人脸上掠过一波惊慌的表情,摇着头使劲否认:

“什么神龙?我们这儿没有神龙。”

看他们的表情,心里肯定有鬼!我推推英子,英子甜甜地说:“叔叔阿姨,我们亲眼看见小龙崽进到这个洞里了,让我们找找吧。”

“叔叔”一个劲摇头:“没有,没有。你们找它干什么?”

我理直气壮地说:“破除迷信呀。它吃人家贡品,骗香客给它磕头,把黑龙潭搅得乌烟瘴气的。”

“阿姨”走过来和气地说:“我们这儿真的没什么神龙,请你们回家吧,这么晚,你们的父母一定在为你们操心呢。”

黑蛋犟着脖子说:“不,找不到龙崽我们就不走!”

“叔叔”和“阿姨”也没辙了,低声商量着。这时我忽然心里一动,这位叔叔的面貌似乎在哪儿见过!我想啊想啊,突然想起来,学校图书馆有两本书的封面印着他的照片,那是作者给母校的赠书,还有本人签名。作者叫陈蛟,在龙口镇中学毕业,考上北大,又到美国读的洋博士。回国后他曾偕夫人一块儿回过母校,还给上一届学生作过报告呢。因为他是本校出的大人物,我很崇拜他,对他的模样记得比较牢。我兴奋地喊:

“你是陈蛟博士,你是他的夫人何曼博士!陈博士是龙口镇中学毕业的,咱们是同学,对吗?”

陈博士和他爱人互相看看,我想他们原打算否认的,但稍稍犹豫后笑着承认了:“没错,你怎么认得我?”

“你给母校的赠书上有你的照片!你写的两本书,我都看过呢。”

陈蛟叹口气,知道无法把我们赶出去了,不大情愿地说:“来吧,请进屋谈,我的小同学。”

他说的屋子是山洞里一个小小的侧洞,屋子摆设异常简单,也相当雅致,中间有一只藤编的逍遥椅,墙边有一座竹编的袖珍书架,上面堆有几十本书,正厅有一座电脑,屏幕比一般电脑大,电源线歪歪斜斜地沿着洞壁向外爬出去。在这深山野地里,他们从哪儿引的电源?我伸出脑袋看看,看到电线接到一座小小的变压器上,便恍然明白了。这儿的山顶上正好有高压线经过,他们一定是把高压电直接引下来了。屋里没有电视,没有电话,一只手机扔在桌子上,不过后来我们知道它在这儿又聋又哑,因为信号传不过来。陈蛟博士穿上长裤和衬衫,一边问我们的名字,黑蛋介绍说我叫黑蛋,她叫英子,他叫龙崽,它叫花脸。陈蛟歪过头,对我追问一句:

“你叫什么?龙崽?”

我点点头,陈蛟和妻子交换着眼神,会意地笑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为什么发笑——他们给那条龙起的名字也叫龙崽。陈蛟问我们怎么搞起这次追踪行动,黑蛋详细追述一遍,包括他的原始动机——让外国大鼻子掏100万来买神龙的照片;也包括我们在神龙庙的奇遇,龙崽如何吃贡品,如何舔我们的脸,等等,讲得有声有色。陈蛟听得只是笑,但听完后却来个坚决否认:

“很遗憾,我们这里从没见过什么神龙或龙崽,你们不要耽搁了,快到别外去找吧。”

英子和黑蛋苦苦哀求:我们真的看见它进来啦!让我们在洞里找找吧。我看见花脸一直在紧张地嗅着空气,分明龙崽就在附近。但陈蛟坚决不松口,冷着脸说:

“这么说,你们一定要搜查这儿了。搜查证呢?”

我们哑口无言,哪有什么搜查证,我们不被当作小偷已是万幸啦!不过我也不是那么好唬的,想了想,也冷着脸说:

“二位不是这儿的老住户吧,那你们的暂住证呢?我爹是村长,外来人口办暂住证都是我爹办理。但我不记得有你们的。”

这番话真把他震住了,陈蛟吭吭吃吃的没法子回答。黑蛋和英子高兴地帮腔:“对呀对呀,他爹是贾村长。”“外来人口都要办暂住证的,乡公安要抽查呢。”看着他的尴尬样,我十分得意,便大度地说:

“你们别担心,暂住证我去帮你们办。打眼一看,就知道你们是好人,对不对?再说,咱们还是同学呢。”

陈蛟就腿搓绳地说:“那就谢谢啦,我明天就去找贾村长。天气不早啦,你们快回家吧。”

在我们和陈蛟磨牙时,何曼不为人觉察地离开屋子,再也没回来。我想了想,对男主人说:“既是这样,我们就告辞了,对不起,打搅了,明天见。”

陈蛟愉快地说:“别客气,其实我很喜欢你们这种敢想敢干、有责任心的孩子。以后尽管来找我们玩。”

我对英子说:“你们先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出洞去撒泡尿。”我捂着肚子跑出去,但没有去洞外,而是蹑手蹑脚地向里走去,因为我刚才似乎看见何曼闪到那边了。这个山洞相当深呢,走了一段路,看见一道微光。那是另一个侧洞,安着木门。从门缝向里看:那不是龙崽吗?它正亲亲热热偎在何曼怀里,就像一只通人性的狮子狗,何曼在它耳后搔着,低声命令:

“龙崽龙崽,乖乖待在屋里别出去,外面有生人。”

原来它在这儿!原来它也叫龙崽!我忍住欣喜,悄悄退回去,在洞口大声催促同伴:“走吧,别打搅主人了!”

黑蛋和英子显然很不死心,但也无可奈何,不情愿地同陈蛟告辞。我们带着花脸走出洞门,我说:何曼阿姨呢,我们要跟何阿姨告别。陈蛟不大情愿地喊了一声,何曼从洞内赶出来,为我们送行。这时我突然发难,用手捂成喇叭对着山洞深处大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