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人来的,留下简安抚克洛坦那些惶恐不安的殖民者。高将军的飞船降落在溪流的另一侧,离村庄有一公里,这附近目前尚未开始垦殖。我走过飞船,飞船上的一小队士兵盯着我,他们的举止说明他们不认为我对将军构成什么威胁。他们的看法是正确的。我完全没有伤害他的意思。我想看看现实中的他和那些视频里的他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听见我的回答,高优雅地打个手势。“抱歉,”他说,“我没有敷衍的意思,你们的落日确实很美。”

  “谢谢,”我说,“可惜这不归功于我,这颗星球不是我创造的,但还是得谢谢您的夸奖。”

  “不客气,”高说,“很高兴知道贵政府让你接触了我们拔除殖民点的记录。我曾担心他们会不愿意。”

  “是吗?”我说。

  “是的,”高说,“我们知道殖民联盟对信息传播的管控有多么严厉。我们担心等我们来了,发现你们对我们一无所知,或者一知半解。缺少信息会导致你们做出不理智的举动。”

  “比方说不放弃这个殖民点。”我说。

  “对,”高说,“在我们看来,放弃殖民点是最优的选择。”高又说,“你有没有参过军,佩里总督?”

  “参过,”我说,“殖民防卫军。”

  高上下打量我,说:“但你不是绿色的。”

  “现在不是了。”我说。

  “我猜你指挥过队伍。”高说。

  “是的。”我说。

  “那么你肯定知道,当你的人数和火力都远远不足,面对的又是位值得尊敬的敌手,那么投降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高说,“这个敌手会尊重你对殖民者下的命令,若是情况颠倒,他也会希望你这么对待他的士兵。”

  “我很不情愿地告诉你,就我在防卫军的经验而言,极少会遇到愿意接受我们投降的敌手。”我说。

  “唉,也对,”高说,“但这是你们政策的结果,佩里总督,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防卫军政策的结果,你们只能被动遵守而已。你们人类也不怎么擅长接受其他种族的投降。”

  “我很愿意对你网开一面。”我说。

  “谢谢,佩里总督。”高说,即便隔着一层翻译器,我都听得出他觉得非常可笑,“但我不认为有这个必要。”

  “希望你会回心转意。”我说。

  “我希望你能向我投降,”高说,“如果你看过种族联合体之前拔除殖民点的资料,那么你就会知道,对主动放弃的殖民点,我们会尊重他们的牺牲。你的人民不会受到伤害。”

  “我看过你们如何处理这种情况——我指的是那些不被你炸得灰飞烟灭的殖民点,”我说,“但我听说我们是特例。殖民联盟在我们的下落上欺骗了你们。我们让种族联合体变得就像一个笨蛋。”

  “是啊,消失的殖民团。”高说,“我们在那儿等你们,我们知道你们的飞船应该何时跃迁,本来应该有几艘飞船迎接你们的,其中也包括我的。本来殖民人员连下飞船的机会都没有。”

  “你们打算摧毁麦哲伦号。”我说。

  “不,”高说,“除非它试图发动攻击或开始殖民,否则我们只会护送它到跃迁地点,返回凤凰星。但如你所说,你们欺骗了我们,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你们。你尽可以说这让种族联合体变成了笨蛋,但我们觉得这也表示这次行动是殖民联盟孤注一掷之举。再说,我们还是发现了你们。”

  “只花了一年而已。”我说。

  “也许还会再花一年,”高说,“也许明天就会发现。发现你们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佩里总督,并不是能不能发现。我请求你认真考虑。贵政府用你和这个殖民点所有成员的生命冒险,只为了演一出蔑视我们的皮影戏。这次殖民注定徒劳无功,我们迟早会发现你们。再说我们已经发现了你们,而且也来了。”

  “你似乎很生气,将军。”我说。

  将军的嘴部改变形状,我猜他是在微笑。“我确实很生气,”他承认道,“我把本来可以用来建设种族联合体的时间和资源浪费在寻找你们上,还要抵挡部分联合体成员的政治攻击,他们将贵政府的傲慢变成对我的个人恩怨。有相当数量的联合体成员还想通过直击心脏的方式惩罚人类,也就是攻击凤凰星。”

  我同时感觉到焦急和放松。高说“直击心脏的方式惩罚人类”的时候,我以为他指的是地球,但他指的其实是凤凰星,这提醒了我,只有出生在地球的人类才将地球视为人类的心脏。在宇宙中的其他人看来,凤凰星才是人类的母星。“如果种族联合体真有你声称的那么强大,你们当然可以攻击凤凰星。”我说。

  “我们可以,”高说,“我们可以摧毁凤凰星,可以抹平人类的每一个殖民星球。我跟你实话实说,无论属不属于种族联合体,都没有多少种族会为此打抱不平。对种族联合体内那些想灭绝人类的种族,我是这么告诉他们的:种族联合体不是一台征服的机器。”

  “随你说吧。”我说。

  “我就是这么说的,”高说,“无论种族联合体内外,人们最难理解的就是这一点。靠政府扩张的帝国无法永续,佩里总督。统治者的野心和对战争的无情贪欲会从内部掏空帝国。种族联合体不是帝国,佩里总督,我也无意于灭绝人类。我希望人类也能加入种族联合体。否则的话,我会让人类自生自灭,但仅限于种族联合体成立前已经占有的那些星球。不过我更希望你们加入我们。人类非常强大,极有智慧,在短时间内取得了惊人的成就。有些种族进入宇宙已经几千年了,但始终进展缓慢,殖民也称不上成功。”

  “我思考过这个问题,”我说,“有那么多种族已经存在和殖民了那么久,但只有在我们进入宇宙后才发现你们的踪影。”

  “我有个答案,”高说,“但我保证你不会喜欢。”

  “说来听听。”我说。

  “我们放在彼此争斗上的精力远远多于探索。”高说。

  “这个答案太简单化了,将军。”我说。

  “你看看我们的文明吧,”高说,“我们的规模都差不多,因为我们通过战争限制彼此。我们的技术水平差不多,因为我们彼此协商、交换和窃取。我们栖息在宇宙的同一个区域内,因为我们就是从这儿起步的,我们宁可控制殖民星球,也不愿意让它们自行发展。我们争夺相同的星球,偶尔靠探索发现新星球,然后我们又像食腐动物争夺尸体似的彼此撕咬。我们的文明处于均衡状态,佩里总督,人为的均衡,拖着我们走向彻底的混乱。人类没有进入太空前,事情已经是这样了。你们的到来暂时打破了平衡,但现在你们和我们一样,也同样陷入窃取和争夺的老模式。”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说。

  “是啊,”高说,“允许我问问你,佩里总督,人类最近发现了多少颗宜居星球?有多少颗是从其他种族手上抢过去的?人类又被其他种族抢走了多少颗?”

  我回忆在假洛诺克星一日游的那天,记者问这颗星球是从谁手上抢过来的。大家都想当然地认为它是抢来的,没有人想到有可能是新发现的。“这颗星球就是新发现的。”我说。

  “这是因为贵政府想隐藏你们的踪迹,”高说,“哪怕像人类这样有活力的种族,现在也只会因为孤注一掷才探索了。你们和我们其他种族一样,也被同样的停滞模式束缚了手脚。你们的文明和我们其他种族的文明一样,也会慢慢滑向衰退。”

  “你认为种族联合体能改变这个局面。”我说。

  “在任何体系内,都有一个限制成长的因素,”高说,“我们的文明就是一个体系,限制我们成长的因素是战争。消除这个因素,这个体系就会蓬勃生长。我们可以集中精神合作,可以探索,而非彼此争斗。要是种族联合体早就存在,我们也许可以在人类进入宇宙前就找到你们,迎接你们。也许我们可以一同探索宇宙,寻找新的智慧种族。”

  “然后怎么处理他们呢?”我问,“这颗星球有个智慧种族——除我们之外还有一个。我们和他们的相遇不怎么令人愉快,我们死了好几个人。我费了不少工夫,才说服殖民者不要冲出去杀死每一个能见到的这种生物。将军,假如你为种族联合体发现了一颗新行星,这颗星球上存在没见过的智慧种族,你会怎么处理?”

  “不知道。”高将军说。

  “不知道?”我问。

  “唉,真的不知道,”高说,“这种事情还没有发生过。我们忙着巩固在已知种族和已探索星球内的地位,没有时间去探索宇宙。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真是抱歉,”我说,“这不是我想听见的答案。”

  “就你这些殖民者的未来而言,佩里总督,我们处于一个非常敏感的时刻,”高说,“我不想用谎言毫无必要地把事情弄得更复杂。尤其是对目前局势而言,这种猜想只是琐碎的区区小事。”

  “我不得不说,高将军,我很愿意相信你。”我说。

  “那么,这就是个好开头了。”高说。他打量着我。“你说你参加过殖民防卫军。据我所知,这说明你不是在殖民联盟内出生的,而是来自地球。对吗?”

  “非常正确。”我说。

  “人类确实很有意思,”高说,“在所有智慧种族中,只有你们改变了母星。我指的是主动改变。只从一颗星球招募军队的种族不止你们一个,但只有你们的征兵星球不是主星。我看我们永远也无法理解地球和凤凰星还有其他殖民星球之间的关系。我们其他种族觉得难以理解。也许有朝一日你能解释给我听。”

  “也许吧。”我说得有所保留。

  高误会了我的语气。“但不是今天。”他说。

  “很抱歉,不是今天。”我说。

  “真可惜,”高说,“和你谈得很有意思。我们拔除了三十六个殖民点。你们是最后一个。只有你们和第一个殖民点的领袖没有太多话想说。”

  “不答应你的要求,我们就会瞬间灰飞烟灭,聊天恐怕很难尽兴。”我说。

  “也有道理,”高说,“但领袖才能和个性终归有点关系。在被拔除的殖民点里,许多领袖似乎都缺乏这东西。不禁让我怀疑,启动这些殖民点究竟是真的想殖民,还是想看我们是不是会真的执行殖民禁令。不过还有一个企图刺杀我的。”

  “显然没有成功。”我说。

  “对,根本没有成功。”高说,朝士兵打个手势,他们警惕地盯着我,但保持了一段距离表示尊重。“在她对我动刀之前,一名士兵射杀了她。我要求在开阔地碰面不是没有理由的。”

  “不只是为了看落日。”我说。

  “真可惜,不是。”高说,“正如你能够想象的,杀死那位殖民点领袖之后,和她的副手打交道时场面就有些紧张了。但最后那个殖民点的人员还是主动撤离了,除领袖外没有流一滴血。”

  “但你也没有放弃流血,”我说,“如果我拒绝主动撤离,你会毫不犹豫地摧毁我们。”

  “对。”高说。

  “按照我的理解,被你拔除了殖民点的那些种族,无论手段是否暴力,他们最后都没有加入种族联合体。”我说。

  “没错。”高说。

  “你似乎并没有赢得人心和支持。”我说。

  “我不太理解你们的用词,”高说,“但我明白你的意思。对,这些种族没有加入种族联合体,但认为他们会立刻加入也是不现实的。我们刚刚拔除了他们的殖民点,他们无力阻止。你这么侮辱了一个人后,他们不可能马上就接受你的思路。”

  “要是他们联合起来,就有可能构成威胁。”我说。

  “我知道你们的殖民联盟正在努力促成此事,”高说,“现在很少有事情能逃过我们的耳目了,佩里总督,这个也不例外。但殖民联盟以前就尝试过,我们还在筹备阶段,他们就帮助建立了一个‘反种族联合体’。但当时没有成功,我们认为现在一样不会成功。”

  “你有可能会猜错。”我说。

  “有可能,”高说,“我们走着瞧。现在,我们必须说回正题了。佩里总督,我请求你向我投降。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帮助你的殖民者返回他们的母星。你们也可以选择独立于政府加入种族联合体。他们还可以选择拒绝,被我们摧毁。”

  “允许我也给你一个建议,”我说,“别管这个殖民点。派无人机去你的舰队,我知道舰队就在跃迁点,准备过来。叫他们按兵不动。召集你的士兵,返回你的飞船离开。假装你根本没有发现我们。放过我们。”

  “现在这么做已经太晚了。”高将军说。

  “我猜也是,”我说,“但我希望你记住,我向你提出过这个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