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挑起眉毛。哪怕是转入了普通躯体,简也还是我认识的人中最健康的。“对,我知道,”莎维德丽看见我的眉毛,“我也觉得奇怪。她说她没事,但几小时内别去打扰她。”

  “好吧,”我说,“谢谢,佐伊和我反正要去休闲舱。一起去吗?”

  “简请我在她打盹的时候帮她做点事情,”莎维德丽说,“下次吧。”

  “你为简工作可比为我工作卖力得多。”我说。

  “这个叫鼓舞人心的领导才能。”莎维德丽说。

  “说得好。”我说。

  莎维德丽赶我们出去。“简醒了我就呼叫你的手持终端,”莎维德丽说,“快走吧。别害我分神。”

  麦哲伦号的休闲舱布置得像个小公园,挤满了殖民者及其家人,正在体验麦哲伦号能够提供的娱乐活动,从凤凰星到空间跳跃点再到洛诺克星的航程将持续一周。我们来到休闲舱,佐伊看见三个少女,使劲对她们挥手;她们中的一个也朝佐伊挥手,招呼她过去。我猜她就是格雷琴·特鲁西约。佐伊扭头瞥了我一眼算是告别,然后匆匆离开。我在休闲舱里乱转,打量我的殖民同伴。很快他们就会视我为殖民点领导人,但目前我还可以开开心心当个无名氏。

  乍看之下,这些殖民者似乎都在自由穿行,但一两分钟后,我就注意到存在一些团体,殖民者的小集体分开站立。英语是所有殖民地的通用语言,但每个殖民地都有自己的第二语言,取决于殖民者的来源地。我在走动中听见了一些只言片语:西班牙语、中文、葡萄牙语、俄语、德语。

  “你也听到了。”我背后有人这么说,我转过身,看见说话的是特鲁西约。“各种各样的语言,”他微笑道,“我们原属地的残留习惯,你大概会这么说吧?等我们到了洛诺克,我猜他们也不会停止使用这些语言。”

  “你这是转弯抹角暗示殖民者不会急着扔掉各自的籍贯,成为崭新的洛诺克人吗?”我说。

  “这只是我看到的现象而已。我相信过一段时间,我们都会成为……洛诺克人。”特鲁西约说,把最后几个字说得像是他不得不吞下去的大头钉,“但还是需要一定时间的。很可能比你想象中的要久,毕竟我们在那里要做的事情没有先例。不只是由十个老牌殖民星球建立一个新殖民地,还有在一个殖民地混合十种不同的文化。要我实话实说,我对此持保留意见。我认为殖民开垦部应该听取我最初的建议,只让一个殖民地提供定居者。”

  “你也清楚官僚主义,”我说,“总是搞砸完美的计划。”

  “嗯,是的。”特鲁西约说,轻轻一摆手,将持多种语言的定居者——也许还包括我——都圈了进来,“咱们都清楚我和贝尔部长关系很差。她从一开始就反对洛诺克计划,但各个殖民地给的压力太大,她无法阻止这件事成为现实。但另一方面,也没有什么能阻止她尽量让整件事变得难以管理。其中就包括请两个虽说好心肠但毫无经验的新手来领导殖民地,他们根本不清楚这种局势的地雷都埋在哪儿,等殖民最终失败,他们正好适合当替罪羊。”

  “你想说我和简是被人利用的傻瓜。”我说。

  “我想说你和你妻子很聪明、有能力,但在政治上是可以牺牲的小卒。”特鲁西约说,“等殖民失败,责任会砸在你们头上,而不是贝尔。”

  “尽管是她选择了我们。”我说。

  “真的是她吗?”特鲁西约说,“据说提名你们的是里比斯基将军。他基本上不可能被政治事件牵连,因为他属于殖民防卫军,防卫军不必关心政治。不,等屎盆子扣下来了,佩里,会径直扣在你和你妻子头上。”

  “你这么确定这个殖民地会失败,”我说,“但你还是来了。”

  “我非常确定这个殖民地会失败,”特鲁西约说,“我也非常确定有些人——包括贝尔部长在内——乐于看见它失败,以此报复政敌和掩盖自己的无能。他们设计好了要让它失败。谁能力挽狂澜?就是有决心和经验能帮助它活下来的那些人。”

  “举例来说,就是你这样的人。”我说。

  特鲁西约向我走近一步。“佩里,我明白现在很容易让人认为这些话都是我自吹自擂。我真的明白。但希望你能考虑一下另外一些事情。这艘船有两千五百人,他们之所以会在船上,都是因为六年前,我在殖民联盟的代表大会上站出来,主张我们也有殖民权。我必须为此负责,我无法阻止贝尔和她那帮小丑瞎凑合,他们就希望这个殖民点自我毁灭,到时候我必须为把这些人推进火坑负责。今天上午,我提议你允许我们帮你管理殖民地,不仅仅是因为我想发号施令,还因为考虑到殖民部给你的所有资源,你将会需要你能得到的一切帮助,而我们和这些事情已经打了许多年交道。如果我们不帮助你,另外一个结局就是必然且彻底的失败。”

  “谢谢你这么信任我们的管理技能。”我说。

  “你根本没在听我说什么,”特鲁西约说,“该死,佩里,我希望你成功。我希望这个殖民地成功。我最不想做的就是破坏你和你妻子的权威。我要是那么做了,就会威胁到整个殖民点所有人的生命。我不是你的敌人。我想帮助你,对抗真正的敌人。”

  “你的意思是说殖民部会伤害两千五百条人命,只是为了报复你。”我说。

  “不,”特鲁西约说,“不是报复我。但是不是为了反制对其主导殖民事务的威胁呢?是不是帮助殖民联盟让殖民地各安其位呢?比起这种目标,两千五百名殖民者算得了什么?只要你对殖民稍有了解,就知道两千五百名殖民者是种子殖民点的标准人数。我们经常会失去一整个种子殖民点,我们知道以后还会失去。我们已经习惯了。那不是两千五百条人命,而只是一个种子殖民点。

  “但事情有趣就有趣在这里。失去一个种子殖民点,这在殖民部的标准规程里属于意料之内。但这些殖民者来自联盟内的十颗星球,他们都是第一次派遣殖民团体。这些星球都会品尝到失败的滋味,会冲击国民的神经。然后殖民部可以转身说,明白我们为什么不允许你们殖民了吧?就是为了保护你们。他们会把这些理由喂给各个殖民地,而殖民地只能咽下去,我们只能回归现状。”

  “多么有意思的推理。”我说。

  “佩里,你在殖民防卫军待了好些年,”特鲁西约说,“你知道殖民联盟的政治游戏会有什么最终结果。请你真心诚意地回答我,以你的所有经验,我刚才描述的局面难道完全不可能发生吗?”

  我没有吭声。特鲁西约阴森地笑了笑。“你想一想吧,佩里,”他说,“下次你和你妻子在建言会议上向我们这些人关上大门之前,请你考虑一下我的话。我相信你会做你认为对殖民地最好的事情。”他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看着我背后的什么地方。“我们的女儿似乎已经认识了。”

  我转过身,看见佐伊正在兴高采烈地和我刚才见过的一个女孩聊天,也就是之前招呼佐伊过去的那个女孩。“似乎确实是的。”我说。

  “她们似乎挺合得来,”特鲁西约说,“要我说,我们的洛诺克殖民就在这里开始。我们应该学习她们才对。”

  “一个无私的曼弗雷德·特鲁西约,你说我能相信世上有这种事吗?”简说。她靠坐在床上,巴巴趴在床脚边,尾巴满足地摇来摇去。

  “算上我,我们就是两个都不信了。”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但问题是,我也不能对他的话置之不理。”

  “为什么?”简问。她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水瓶,但姿势很尴尬。我拿起水瓶和杯子,给她倒水。

  “记得希克利说的洛诺克星的问题吧?”我把水杯递给她。

  “谢谢。”她说,五秒钟之内就喝完了一杯水。

  “哇,”我说,“你确定你感觉好点儿了?”

  “我没事,”她说,“就是口渴而已。”她把水杯还给我,我又倒了一杯给她。这杯水她喝得端庄多了。“洛诺克星的问题。”她提示我接着说。

  “希克利说洛诺克星依然在奥宾人的控制下,”我说,“假如殖民部确实认为这次殖民会失败,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何必交换一个你知道你的殖民者一定守不住的星球。”简说。

  “没错,”我说,“还有一点。今天我去过货舱,和货运班头对了一遍装箱单,他说我们装运了许多过时的装备。”

  “这个大概和门诺派教徒有关吧?”简说,又喝了一口水。

  “我当时也是这么说的,”我说,“但和特鲁西约谈过之后,我又检查了一遍装箱单。货运班头说得对。过时的装备太多了,不能全归在门诺派教徒头上。”

  “我们装备不足。”简说。

  “问题就在这儿,”我说,“我们不是装备不足,而是有许许多多过时的装备,但并不是取代了更先进的装备,而是额外的补充。”

  简思考片刻。“你认为这代表了什么?”她问。

  “我不知道这能代表什么,”我说,“物资调拨错误这种事时有发生。记得我在防卫军的时候,有一次船上没有医药储备,而是装了许多正装袜。也许只是搞错了什么,点错了几个小数点。”

  “我们应该找里比斯基将军谈谈。”简说。

  “他不在空间站,”我说,“今天上午出发去珊瑚星了——偏偏是珊瑚星,他的办公室说他去监督验收新的行星级防卫网络。他要一个标准周才会回来。我请他的办公室帮我查一下新殖民地的物资储备。但这种事的优先级不高——毕竟没有关系到殖民地的生死存亡。在我们出发之前,他们还有许多事要操心。但我们说不定真的漏掉了什么。”

  “如果我们漏掉了什么东西,可没有多少时间去找齐了。”简说。

  “我知道,”我说,“虽说我很想认定特鲁西约只是一个妄自尊大的鸟人,但我们必须假设他或许确实关心新殖民地的利益。考虑到各种因素,这件事让我很头疼。”

  “还有一种可能性:他确实是个妄自尊大的鸟人,但他也确实关心新殖民地的利益。”简说。

  “你看事总喜欢看光明的一面。”我说。

  “请莎维德丽检查装箱单,寻找有没有什么遗漏。”简说,“我让她对近期的种子殖民点做了大量研究。如果有遗漏,她一定会发现。”

  “你给了她许多事情做。”我说。

  简耸耸肩。“你没有让她发挥全部才能,”简说,“所以我才雇了她。她的能力远远超过你让她做的那些事情。当然这不完全是你的错。你倒霉就倒霉在必须和琴格普特那对白痴兄弟打交道。”

  “你这么说只是因为你没和他们打过交道,”我说,“你应该试一试,一次就好。”

  “假如我非得和他们打交道,一次就够了。”简说。

  “你今天和斯奇拉德将军谈得怎么样?”在她进一步质疑我的能力前,我转换了话题。

  “挺好,”简说,“事实上,他说的一部分话就是特鲁西约今天对你说的话。”

  “殖民部希望这次殖民失败?”我问。

  “不,”简说,“这次殖民存在你我不了解的许多政治角力。”

  “比方说……”我问。

  “他没有详细说,”简答道,“他这么说是因为信任我们处理事情的能力。他问我要不要换回特种部队的躯体——以防万一。”

  “斯奇拉德将军,”我说,“一等一的笑话大师。”

  “他不完全是开玩笑。”简说,我露出我最困惑的表情,她举起手叫我安静,“我的旧躯体不在他手边。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希望我别带着未经改良的人类躯体去这个殖民地。”

  “多么令人愉快的主意。”我说。我发现简开始冒汗。我摸了摸她的额头。“我觉得你发烧了,这可是新鲜事。”

  “未经改良的躯体,”简说,“这种事迟早会发生。”

  “我去再给你倒些水。”我说。

  “不用了,”简说,“我不渴,但我非常饿。”

  “我去看看厨房有什么吃的,”我说,“你想吃什么?”

  “他们有什么?”简说。

  “差不多什么都有。”我说。

  “很好,”简说,“那就来一份什么都有。”

  我拿出终端联系厨房。“还好麦哲伦号带了双倍口粮。”我说。

  “照我现在的状态,恐怕这些口粮撑不了太久。”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