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到身旁的莎维德丽绷紧了身体。她一向万分厌恶老牌殖民地(殖民联盟接手管理前由西方国家建立的殖民地)的傲慢。

  “你所谓的优势是什么呢?”简说,“约翰和我与‘那些殖民者’和他们的后代生活了七年,莎维德丽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我没有感觉到在座各位比他们拥有任何值得一提的优势。”

  “我的用词似乎不太恰当。”特鲁西约说,接着展开又一轮糖衣炮弹的攻势。

  “恐怕是的,”我打断他的发言,“然而,非常抱歉,这个问题纯属学术讨论。殖民部的规定在管理第一轮殖民这件事上没给我们多少弹性,也不允许殖民者的原属地干涉殖民者。我们有义务平等对待所有殖民者,不看他们原先来自何方。我认为这个政策相当明智,你说呢?”

  特鲁西约噎了一下,被人反问显然让他很生气。“对,当然。”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那么,我们还是暂时跟着规矩做事吧。现在,”趁着特鲁西约尚未重整旗鼓,我赶紧说,“还有谁?”

  “我们有些人对铺位安排不太满意。”喀土穆星的代表保罗·古铁雷斯说。

  “有什么不对吗?”我问。

  “他们和喀土穆的其他殖民者隔得太远,所以不太高兴。”他说。

  “整艘船从头到尾才几百米,”我说,“通过手持终端很容易就能查询铺位信息。彼此定位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这我明白,”古铁雷斯说,“我只是以为我们会按各自的群体分配铺位。”

  “这正是我们不这么做的原因,”我说,“你要明白,一旦踏上洛诺克,就再也没有喀土穆人、伊利人或者京都人的区别了。”我朝海勒姆·约德尔点点头,他也朝我点点头。“我们将全都是洛诺克人。大家还是先习惯起来吧。我们一共只有两千五百人,再分成十个部族未免太少了点。”

  “道理是这个道理,”罗斯殖民地的玛丽·布莱克说,“但我不认为定居者会很快忘记他们的故乡。”

  “他们不会忘记,”我说,“我也不希望他们忘记自己从哪儿来。我只希望他们能更关注自己身处何方——或者说很快将要身处何方。”

  “但参与的殖民者都代表了各自的殖民星球。”特鲁西约说。

  “那么做符合逻辑,”简说,“至少目前是这样。到达洛诺克以后,我们可以再讨论这个问题。”这句话在半空中挂了几秒钟。

  中国星的玛塔·皮罗举起手。“有传闻说两名奥宾人要和我们一起去洛诺克。”

  “不是传闻,”我说,“是真的。希克利和迪克利是我们家的成员。”

  “希克利和迪克利?”富兰克林星的李晨问。

  “我女儿佐伊小时候给他们起的名字。”我说。

  “不好意思,允许我问一句,你们家的成员里怎么会有两个奥宾人?”皮罗问。

  “我女儿养的宠物。”简说。众人发出不安的笑声。倒是不坏。特鲁西约明枪暗箭折磨了我们一个钟头,被他们看作是敢把恐怖异形当伴侣动物养的猛人,这种感觉着实不坏。

  “你得把特鲁西约那孙子从停机舱扔出去。”会议室清空后,莎维德丽这么对我说。

  “放松,”我说,“有些人不发号施令就活不下去。”

  “古铁雷斯、布莱克和特鲁西约结成了政治小团体,”简说,“当然了,特鲁西约已经跑着去找克拉尼茨,吐露这次会议的详细情况。他俩最近很亲密。”

  “但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问题。”我说。

  “是的,”简说,“其他代表看起来也不怎么喜欢特鲁西约,另外,普通殖民者还在陆续登船。他没时间去认识伊利星之外的其他殖民者。就算他去串联了一帮人,殖民部也不可能更换我们。贝尔部长从他们都是代表那会儿就很讨厌特鲁西约了。接受他的建议,但指派我们领导,这只是她刺激特鲁西约的又一招而已。”

  “里比斯基将军提醒过我们,事情会和政治扯上关系。”我说。

  “里比斯基将军很擅长从不说清楚我们应该知道的所有事情。”简答道。

  “你说得对,”我说,“但就这一点而言,他完全正确。咱们这会儿就别担心这个了。我们还有无数事情要做,等麦哲伦号离开凤凰空间站,我们只会越来越忙。说起来,我答应过佐伊,今天带她下凤凰星转一转。你们去不去?已经报名的有我、佐伊和奥宾两兄弟。”

  “我就免了,”莎维德丽说,“我还是不太习惯希克利和迪克利。”

  “你认识他们都快八年了。”我说。

  “对,”莎维德丽说,“快八年了,每次交谈五分钟。得让我慢慢延长见面时间。”

  “好吧,”我转向简,“你呢?”

  “我要去见斯奇拉德将军,”她指的是特种部队指挥官,“他想和我叙叙旧。”

  “好吧,”我说,“那你也错过了。”

  “你们下去干什么?”简问。

  “去探望佐伊的父母,”我说,“另一对父母。”

  我站在墓碑前,墓碑上刻着佐伊父母和佐伊本人的名字。佐伊的生卒年月显然不对,因为人们以为她是某次殖民地遭袭的遇难者。她父亲的日期也不对,当然这个没那么明显。只有她母亲的日期完全准确。佐伊蹲下细看这几个名字。希克利和迪克利打开意识,但只体验了十秒钟的狂喜——他们站在布廷的墓碑前——然后就关闭连接,冷漠地站在远处。

  “我记得上次我来这儿,”佐伊说,她把带来的小花束靠在墓碑上,“就是简问我要不要和你们一起生活的那一天。”

  “对,”我说,“你先知道了你会和我一起生活,然后我才知道我会和你们两个一起生活。”

  “我以为你和简彼此相爱,”佐伊说,“所以打算住在一起。”

  “是的,”我说,“我们彼此相爱,但事情很复杂。”

  “我们这个小家庭有哪一点不复杂了?”佐伊说,“你八十八岁,简只比我大一岁,我是人类叛徒的女儿。”

  “你还是全宇宙唯一有奥宾人保护的少女。”我说。

  “说到复杂,”佐伊说,“白天是个普通孩子,晚上却是一整个外星种族的崇拜对象。”

  “还有更糟糕的搭配呢。”我说。

  “那当然,”佐伊说,“你会觉得既然我是一整个外星种族的崇拜对象,那隔三岔五地就可以不做家庭作业了。其实并不是这样,别以为我没注意到。”

  “我们不希望你被这冲昏了头脑。”我说。

  “谢谢。”她说,指着墓碑,“连这个都很复杂。我还活着,埋在底下的是我父亲的克隆体,不是他本人。这里只有我母亲是真的。我的生身母亲。真是很复杂。”

  “对不起。”我说。

  佐伊耸耸肩。“我已经习惯了。大多数时候并不坏。会让你看得更通透,明白吗?在学校里,听着安贾丽或者查德娜抱怨说她们的人生有多复杂,我心里就会想,姑娘啊,你哪里知道什么叫复杂。”

  “很高兴听见你能处理得这么好。”我说。

  “我只能尽量,”佐伊说,“我必须承认,你们说出我父亲真相的那一天确实不太好受。”

  “那天对我和简也不轻松,”我说,“但我们认为你有权知道真相。”

  “我明白,”佐伊站起身,“但你要知道,一天早晨醒来,心想我的生身父亲只是个普通科学家,然后晚上睡觉时,却知道他险些抹杀了整个人类。你也会心烦意乱的。”

  “你父亲对你很好,”我说,“无论除此之外他有什么身份,做了什么事情,这一点他都没做错。”

  佐伊走过来拥抱我。“谢谢你带我来这儿。你是个好人,九十岁的老爸。”她说。

  “你是个了不起的孩子,青春期的女儿,”我说,“准备走了吗?”

  “稍等片刻。”她回到墓碑前,飞快跪下,亲吻墓碑。她站起身,忽然变成了一个不好意思的少女。“上次我来也这么做过,”她说,“想看看感觉是不是还一样。”

  “一样吗?”我问。

  “对。”她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好了,咱们走吧。”我们走向墓园大门。我掏出手持终端,叫出租车来接我们。

  “觉得麦哲伦号怎么样?”我边走边问。

  “挺有意思,”佐伊说,“上次坐飞船已经是好多年前了。我都忘了是什么感觉。这艘船可真大。”

  “它能容纳两千五百名殖民者和他们的所有物资。”我说。

  “这个我知道,”佐伊说,“我只是在说它确实很大。不过已经开始拥挤了。殖民者已经上船。我认识了其中几个——我指的是和我差不多年纪的。”

  “有看着顺眼的吗?”我问。

  “有几个,”佐伊说,“有一个姑娘似乎很想了解我。格雷琴·特鲁西约。”

  “什么,特鲁西约?”我说。

  佐伊点点头:“怎么了?你认识她?”

  “我应该认识她父亲。”我说。

  “世界真小。”佐伊说。

  “还会变得越来越小。”我说。

  “有道理,”佐伊环顾四周,“我猜我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只是要去新殖民地,”我说,“又不是要渡冥河。”

  佐伊露出微笑。“你没看墓碑吗?”她说,“我已经去过那一边了。起死回生不是难题。困难的事情都在人世间。”

  佐伊和我回到我们的特等舱,莎维德丽说:“简在打瞌睡。她说她不太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