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小小政治危机,形容词你用错了,”里比斯基说,“这是中等规模的政治危机,而且眼看着就要变成大型危机。这东西已经不只是又一个人类殖民地了。各星球政府和媒体把它打造成了人类离开地球后最大的殖民事件。其实并不是——这点你可以相信我,但现在谁还关心事实?事情已经变成了媒体闹剧和政治头条,殖民部只能采取守势。这个殖民地越来越脱离我们的控制,因为有太多方面在里头有既得利益。我们需要重新掌控住它。”

  “说到头还都是政治。”我说。

  “不,”里比斯基说,“你误会了。殖民开垦部想掌握住它,不是为了盘算政治资源,而是因为它是一个人类殖民地。你们都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宇宙。殖民地的生死,殖民者的生死,完全取决于我们准备得好不好、保卫是否得力。殖民部的职责是让殖民者在殖民之前尽可能准备好。防卫军的职责是在殖民者立稳根基前保护他们。无论等式哪一边出问题,殖民地都是死路一条。

  “就目前而言,等式的殖民部这一边丧失了功能,因为我们没有提供领导权,其他各方都在拼命阻止别人填补真空。我们快没有时间了。洛诺克眼看就要开局。问题是我们能不能管理好。要是不能,洛诺克最终夭折,那就会付出惨重代价。因此我们只能成功。”

  “既然这个政治热土豆如此烫手,我看不出把我俩扔进这个政治绞肉机里有什么用,”我说,“谁能保证他们看见我们会心花怒放?”

  “我说过了,我不是随便一拍脑袋就想到你们的,”里比斯基说,“我们在部里列了一个候选名单,包括愿意为我们和防卫军做事的各色人等。我们觉得要是殖民部和防卫军都能同意某个人选,就肯定能让各殖民地政府接受他。你们都在名单上。”

  “什么位置?”简问。

  “中间靠后,”里比斯基说,“对不起。但其他候选者都不行。”

  “好吧,被提名也算脸上有光了。”我说。

  里比斯基咧嘴笑笑。“我一直不喜欢你的冷嘲热讽,佩里,”他说,“我明白我一次给你们压了好大一个担子。没指望你们立刻回答我。所有文件都在我这儿。”他敲敲太阳穴,意思说他把信息储存在了脑伴里,“你有手持终端吗?我可以把文件传给你,你们有空了就仔细看看。只要这个有空别超过一个标准周就行。”

  “你要我们放下这儿的一切跟你走。”简又说。

  “对,”里比斯基说,“是的。我还在唤起你的责任感,因为我知道你有。殖民联盟需要聪明、有能力、有经验的人帮我们运作这个殖民地。你们符合条件。我请你们去做的事情比你们在这儿做的事情重要得多。你们在这儿的工作别人也能做。你们走了自然会有人接手,也许不会太优秀,但肯定会足够好。反过来,我请你们为新殖民地做的事情,就不是随便一个阿猫阿狗也能做的了。”

  “你说我们在名单中间靠后。”我说。

  “名单很短,”里比斯基对我说,“你们两个之后就是万丈深渊了。”他又转向简:“听我说,萨根,我知道我有点强人所难。我跟你做个交易吧。既然是种子殖民点,言下之意就是第一批人进去后,会花两三年开垦,为第二批做好准备。等第二批到了,情况多半已经稳定下来,到时候只要你们愿意,你、佩里和你们的女儿就可以回这儿来。殖民部会确保屋子和工作都等着你们。妈的,我们甚至可以派人帮你们收割庄稼。”

  “你别这么施舍我,将军。”简说。

  “我没有,”里比斯基说,“我是真心诚意的,萨根。你的生活会在这儿等着你,各方各面都等着你,你不会失去任何东西。但现在我确实需要你们两个。殖民部会保证你们不虚此行。你们会重新得到这里的生活。你们会保证洛诺克殖民地活下来。考虑一下吧,尽快作个决定。”

  醒来的时候简不在身旁,我发现她站在房前的路上仰望星空。

  “这么站在路上会被车撞的。”我说,从背后走过去,抬起双手放在她肩膀上。

  “不会有车撞我的,”简拉住我的左手,“白天都很难见到一辆车。你看——”她用右手指着天空,画出星座的形状,“看,白鹤座。莲花座。珍珠座。”

  “我实在认不清哈克贝利这儿的星座,”我说,“我总在找我生下来就看见的那些。抬起头,我有一部分脑子还在想北斗七星和猎户座。”

  “来这儿之前我从没看过星空,”简说,“我是说看见归看见,但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只是星星而已。来到这里之后,我花了很多时间研究星座。”

  “我记得。”我说,我确实记得。维克拉姆·巴纳里杰,在地球上是名天文学家。我们来新果阿的头一年,他经常来我们家做客,耐心地为简指出天上的星座。在教简认全哈克贝利星的所有星座后不久,他就去世了。

  “刚开始我根本看不见。”简说。

  “星座?”我问。

  简点点头。“维克拉姆指给我看,但我看见的就是一团星星,”她说,“他给我看星图,我看见星星应该如何彼此连接,然后我抬起头,看见的……还是星星。就这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有一天晚上,我下班走路回家,忽然抬起头,我对自己说:‘那是白鹤座啊。’我就看见了。看见了白鹤。看见了星座。那时候我知道这里就是我的家。那时候我知道我来这儿是为了定居。知道我属于这个地方。”

  我的手臂滑下去,搂住她的腰。

  “但你不属于这个地方,对吧?”简问。

  “你在哪儿,我就属于哪儿。”我说。

  “你明白我的意思。”简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说,“我喜欢这儿,简。我喜欢这儿的人。喜欢我们的生活。”

  “但是……”简说。

  我耸耸肩。

  简感觉到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她说。

  “我并没有不开心。”我说。

  “我没说你不开心,”简说,“我知道你对我或佐伊都没有不开心。要是里比斯基将军不出现,我猜你都不会注意到你已经准备好向前走了。”

  我点点头,亲吻她的后脑勺。她说得对。

  “我和佐伊谈过。”简说。

  “她怎么说?”我问。

  “她喜欢你,”简说,“她喜欢这儿,但这儿不是她的家。去一个新建立的殖民地,她喜欢这个主意。”

  “勾起了她的冒险欲望。”我说。

  “也许吧,”简说,“这儿没什么险可以冒。我喜欢这儿有一部分就是因为这个。”

  “一个特种部队士兵这么说也挺有意思。”我说。

  “我这么说恰恰因为我是特种部队士兵,”简说,“我有过九年不间断的冒险生活。我天生就是这个命,要不是你和佐伊,我会死在那种生活里,体验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大家对冒险看得太高了。”

  “但你还是想再冒冒险。”我说。

  “因为你想。”简说。

  “我们还没有决定呢,”我说,“我们可以拒绝。你属于这个地方。”

  “你在哪儿,我就属于哪儿,”简重复我的话,“我确实属于这里,但换个地方也未尝不可。我只在这一个地方待过。也许我只是吓得不敢离开罢了。”

  “我不觉得有什么事情能吓住你。”我说。

  “能吓住我的事情比能吓住你的事情要多,”简说,“你没有注意到,是因为有时候你的眼神不够好。”

  “谢谢。”我说。我们拥抱着站在路上。

  “再说我们还是可以回来的。”简最后说。

  “对,”我说,“只要你愿意。”

  “将来会知道的。”简说。她扭头亲吻我的面颊,从我怀抱里挣脱出来,沿着这条路向前走。我转身走向屋子。

  “陪我走走。”简说。

  “好,”我说,“对不起,还以为你想一个人静静呢。”

  “不,”简说,“陪我走一走。我给你看我的星座。我们还有时间做这个。”

  

  第二章

  

  尤尼佩罗·塞拉号做了一次空间跳跃,一颗蓝色与绿色的星球突然出现在塞拉号的观景室舷窗外。观景室的座位上,几百名受邀同行的贵宾、记者和殖民开垦部的官员哦哦啊啊,像是这辈子从没俯瞰过一颗行星似的。

  “女士们,先生们,”殖民部部长凯琳·贝尔说,“这就是新殖民行星洛诺克。”房间里掌声雷动,最后变成记者们对录音机口述笔记的一片咝咝声。他们忙着记录,所以很多人没看见防卫军的两艘巡洋舰突然在中等距离外出现,布鲁明顿号和费尔班克斯号护送这场媒体野餐会遨游星海。看见它们,我不禁觉得洛诺克恐怕不像殖民联盟希望大家相信的那样已经完全驯化。要是殖民部部长连同一众记者和贵宾被外星突击艇炸成碎片,事情只怕会大大不妙。

  我用眼神告诉简我看见了巡洋舰,她望过去,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我和她都没吭声。我们希望能一句话都不说地熬过这场媒体闹剧。我们早就发现我和她都很不擅长应付媒体。

  “允许我稍微介绍一下洛诺克的背景资料,”贝尔说,“洛诺克的赤道周径接近一万三千公里,比地球和凤凰星都要大,但不如中国星大,中国星依然是联盟最大的殖民星球。”中国星的几个记者轻描淡写地欢呼一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笑声。“它的尺寸和构成使得物体在这里的重量比在凤凰星重百分之十,你们下去以后,大多数人会感觉自己的体重增加了一两公斤。大气是常见的氮气和氧气,但氧气含量较高,接近百分之三十。你们也会感觉到的。”

  “我们是从谁手上抢到这颗星球的?”一名记者问。

  “我还没说到这个呢。”贝尔说,底下一阵不满的咕哝声。贝尔以喜欢照本宣科开无聊发布会而著名,今天她的状态格外好。

  洛诺克星球的画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块三角洲,一条较小的河流汇入一条较大的河流。“殖民地将在这里建立,”贝尔说,“较小的河流我们命名为阿贝麦尔,较大的是罗利。罗利河流经整片大陆,就像地球上的亚马孙河和凤凰星上的阿纳萨齐河。向西几百公里——”画面卷动——“是弗吉尼亚洋。有足够空间可供扩展。”

  “殖民点为什么不放在海岸边?”有人问。

  “因为不需要,”贝尔说,“又不是十六世纪。我们的船只跨越的是星海,而不是大洋。我们可以在最适合的地点建立殖民地。这个地方——”贝尔拉回最初的位置——“深入内陆足够远,不需要担心时常袭击罗利河入海口的飓风,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地理和气象上的优势。另一方面,这颗行星上的生命形式与我们的化学构成不同。殖民者不能吃当地物种,打鱼就别想了。因此比起海岸线,在冲积平原建立殖民地更加合理,因为有空间可以种植自己的食物。”

  “现在能谈谈我们是从谁手上抢到这颗星球的吗?”还是刚才那个记者。

  “我还没说到这个呢。”贝尔仍旧是这一句。

  “但这些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另外某个人说,“就在发给我们的通稿里。读者很想知道我们是从谁手上夺过这颗星球的。”

  “我们没有从任何人手上夺过这颗星球,”贝尔说,显然因为被打乱步调很不高兴,“是赠送的礼物。”

  “谁这么大方?”第一个开口的记者继续问。

  “奥宾人。”贝尔答道。底下顿时炸了锅。“我很愿意仔细讨论这一点,但必须等会儿再说。首先嘛——”三角洲的画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像是长毛树木的东西,它们不完全属于植物也不完全属于动物,是洛诺克星的优势生命形式。绝大多数记者没有理会她,而是忙着对录音机口述洛诺克与奥宾人的关系。

  “奥宾人管它叫加辛希尔星。”里比斯基将军在他的私人交通艇里对我说道。几天前,我们乘他的交通艇从我们坐的运输船去凤凰星空间站听取正式汇报,并认识将担任我们副手的几位殖民者。“意思是‘第十七颗行星’,它是奥宾人殖民的第十七颗行星。这个种族的想象力不是很丰富。”

  “奥宾人似乎不会轻易放弃一颗行星。”简说。

  “他们没有,”里比斯基说,“我们交换来的。我们给了他们一年前从盖尔塔人手上抢来的一颗小型行星。加辛希尔对他们反正用处不大。这是一颗六级行星,化学构成与奥宾本土足够相似,因此时常有奥宾人被当地病毒害死。但人类和当地化学构成完全不兼容,因此我们不会感染当地的病毒、细菌和其他鬼东西。奥宾人得到的盖尔塔行星并不怎么好,但总比这儿更适合生存。公平交易。那么,你们有找到时间看殖民者的档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