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说什么,就是让我在这儿安静安静,有空就念点经济学的书。”
“你妈想让你学经济?”
“嗯,她说以后不管进什么公司,懂点经济学总会有点帮助。”
妈妈的逻辑是定好一个目标需要什么就学什么。然而这对我来说是最缺乏的。我定下目标总是过不了几天就自己否定,于是首肯的事就没了动力。
“你也不用太担心以后。”祖母见我吃完,开始收拾桌子,“好像鼻子不是为了戴眼镜才长出来的。”
这话静静也说过。“鼻子可是为了呼吸才长出来的。”她说上帝把我们每个人塑造成了独特的形状,所以我们不要在乎别人的观念,而是应该坚持自己的个性。所以静静出国了,很适合她。然而,这也同样是我缺乏的,我从来就没听见上帝把我的个性告诉过我。
收拾桌子的时候我心不在焉,锅里剩下的粥都洒在了地上。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祖母接过我手里的锅,拿来拖把。
“……流到墙角了,不好擦吧?您有擦地的抹布吗?”我讪讪地说。
我想起了妈妈每次蹲在墙边仔细擦拭的样子。我家非常干净,妈妈最反感的是我这样毛手毛脚。
“真的没关系。”祖母把餐厅中央擦拭干净,“墙边的留在那就行了。”
她看我一脸茫然,又笑笑说:“我自己就总是不小心,把东西洒得到处都是。所以我在墙边都铺了培养基,可以生长真菌的。这样做实验就有材料了。”
我到墙边俯下身看,果然一圈淡绿色的细茸一直延伸,远远地看只像是地板的装饰线。
“其实甜粥最好,说不准能长出真菌。”
祖母看我还是呆呆地站着,又加上一句“这样吧,你这几天要是没什么特别的事,就帮我一起派样真菌怎么样?”
我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不仅仅是因为接连闯祸想要弥补,更是因为我觉得生活需要有一变化。到目前为止,我的生活基本上支离破碎,我无法让自己投身于任何一条康庄大道,也寻找不到方向。也许我需要一些机会,甚至是一些突发事件。
4
祖母很喜欢说一句话:“工是后成的。”
祖母否认一切形式的目的论,无论是“万物有灵”还是“生机论”。她不赞成进化有方向,不喜欢“为了遮挡沙尘,所以眼睛上长出睫毛”这样的说法,甚至不认为细胞膜是为了保护细胞而生的。
“先有了闭合的细胞膜,才有了细胞这回事。”祖母说,“G蛋白偶联受体,在眼睛里是感光的视紫红质,在鼻子里是嗅觉受体。”
我想这是一种达尔文主义,先变异,再选择。先有了某种蛋白质,才有了它参与反应。先有了能被编码的酶,才有了这种酶的器官。
存在先于本质?是这么说吧?
在接下来的一个晚上,祖母的实验室传来好消息:期待中能被NTL试剂染色的蛋白质终于在细胞质中出现了。离心机的分子测定量测定也证明了这一点。转座子反转录成功了。
经过了连续几天的追踪和观察,这样的实验结果让人长出一口气。我帮祖母打扫实验室,问东问西。
“这次整合的究竟是什么基因呢?”
“自杀信号。”祖母语调一如既往。
“啊?”
祖母俯下身,清扫实验台下面的碎屑:“其实我这一次主要是希望做癌症治疗的研究。你知道,癌细胞就是不死的细胞。”
“这样啊。”我拿来簸箕,“那么是不是可以申报专利了?”
祖母没有马上回答。她把用过的试剂收拾了,把台面擦干净,我系好垃圾袋,跟着祖母来到楼下的花园里。
“你大概没听说过病毒的起源假说吧?转座子在细胞里活动可以促进基因重组,但一旦在细胞之间活动,就可能成为病毒,比如HIV。”
夏夜的风温暖干燥,但是我还是不得打了个寒噤。
原来病毒是从细胞自身分离出来的,这让我想起了王小波写的用来杀人的开平方机。一样的黑色幽默。
我明白了祖母的态度,只是心里还隐隐地觉得不甘。“可是,毕竟能治疗癌症的重大技术,您就不怕其他人抢先注册吗?”
祖母摇摇头:“那有什么关系呢?”
“呯!”就在这时,一声闷响从花园的另一侧传来。
我和奶奶赶过去,只见一个胖胖的脑袋从蔷薇墙上伸出来,满头汗珠。
“您好,对不起,我想收拾我的花架子,但不小心手滑了,把您家的花砸坏了。”
我低头一看,一盆菊花摔在地上,花盆四分五裂,地下躺着祖母的杜鹃,同样惨不忍睹。
“噢,对了,我是新搬来的,以后就和您是邻居了。”那个胖子大叔不住地点头,“真是不好意思,第一天来就给您添麻烦了。”
“没关系,没关系。”祖母和气地笑笑。
“对不起啊,明天我一定上门赔你一盆。”
“真的没关系。我正好可以提取一些叶绿素和花青素。您别介意。”祖母说着,就开始俯身收拾花盆的碎片。
夏夜微凉,我站在院子里,头脑有点乱。
我发觉祖母常说的一个词就是“没关系”,可能很多事情在祖母看来真的没关系,名也好,利也好,自己的财产也好,到了祖母这个阶段的确没什么关系了。一切图个有趣,自得其乐就足够了。
然而,我该怎么样呢?重新回到学校,一切和以前一样,再晃悠到毕业?
我知道我不想这样。
5
转天下午,我帮祖母把前一天香消玉殒的花收拾妥当,用丙酮提取了叶绿素,祖母又兴致勃勃地为自己庞大的实验队伍增加了新队员。
整个晚上我都在做心理斗争,临近中午终于做出个决定。我想无论如何,先去专利局再说。刚好下午隔壁的胖大叔来家里道歉,我于是揪个空子一个人跑了出来。
专利局的位置网上说得很清楚,很好找。四层楼,庄严而不张扬,大厅清净明亮,一个清秀的女孩子坐在服务台看书。
“你,你好。我想申报专利。”
她抬起头笑笑:“你好,请到那边填一张表。请问是什么项目?”
“呃,生物抗癌因子。”
“那就到3号厅,生物化学办公室。”她用手指了指了右侧。我转身时,她自言自语地加了一句:“奇怪,怎么今天这么多报抗癌因子的?”
听了这话,我立刻回头:“怎么,刚才还有吗?”
“嗯,上午来了位大叔。”
我心里咯噔一下,隐隐觉得情况不大对劲。
“那你知道什么技术吗?”
“那我就不清楚了。”
“是一种药还是什么?”
“哎,我是这儿的实习学生,不管审技术。你自己进去问吧。”说着,女孩又把头低下,写写画画。
我探过头一看,是一本英语词典,就套近乎说:“你也在背单词呀?我也是。”
“哦,你是大学生?”她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我,“就有专利了,不简单啊。”
“嗯……不是,”我脸有点红,“我给导师打听的。你还记不记得上午那位大叔长什么样?我怕我的导师来过来了。”
“嗯……个子不高,有点胖,有一点秃顶,好像穿黄色,其他就记不起来了。”
果然,怪不得我出门的时候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当时隔壁大叔带来了花,我主动替他搬,而他直接用手推向门轴那一侧。第一次来的人绝不会这样。原来如此。前一天晚上肯定不是单纯的事故,一定是偷听我们说话才不小心砸到了花。
也亏得他还好意思上门,我想,我一定得快告诉祖母。大概他以为我们不会报专利,也就不会发现了吧。幸亏我来了。
“这就走了呀?”我转身向门走去,女孩在背后叫住我,“给你个小册子吧。专利局的介绍、申请流程、联系方式都在上面了。”
我勉强笑了一下,接过来放进口袋,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6
当我仓皇回家,祖母还在实验室,安静地看着显微镜,宛如纷乱湍急的河流中一座沉静的岛。
“奶奶……”我忍不住气喘,“他偷了您的培养皿……”
“回来了?去哪跑了一身土?”祖母抬起头,微笑着拍拍我的外衣。
“我去……”我突然顿住自己的气喘,“隔壁那个胖子偷了您的培养皿,还申报了专利。”
出乎我的意料,祖母只是笑了一下:“没关系。我的实验可以继续,而且之前不是也说过,前几天的实验很粗糙,根本无法直接应用。”
我看着祖母,有点哑然。人真的可以如此淡然吗?祖母仿佛完全不想考虑知识产权经济效益之类的事情。我偷偷掏出口袋里的小册子,揣在怀里,叠了又展开。
“先别管这件事了。先来看这个。”祖母指了指面前的显微镜。
我随意地往里面瞅瞅,心不在焉地问:“这是什么?”
“人工合成的光合细菌。”
我的心一动,这听起来有趣。“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把叶绿素基因反转录到细胞里。很多蛋白质都已经表现出来了,不过肯定还有技术问题。如果能克服,也许可以用来代替能源。”
我听着祖母平和而欢娱的声音,突然有一种奇怪而不真实的感觉。仿佛眼前罩了一层雾,而那声音来自远方。我低下头,小册子在手里摩挲。我需要做一个决定。
祖母的话还在继续:“……你知道,我在地上铺了很多培养基,我打算继续改造材料,用房子培养细菌。如果成功了,吃剩的粥什么都有用了。至于发电问题,还是你提醒了我。细胞膜流动性很强,叶绿素反映中心生成的高能电子很难捕捉。不过,添加大量胆固醇以后,膜基本上就固定了,理论上讲可以用微电极定位……”
我呆呆地站着,并不真能听懂祖母的话,只零星地抓到了只言片语。这似乎是一个更有应用前景的创造,我的脑袋更乱了。我没办法集中精力听祖母说话,潺潺地说:“您倒是把我做错的事又都提醒了一遍呀。”
祖母摇摇头:“战战,我的话你还不明白吗?”她停下来,看着我的眼睛,“每天每个时刻都会发生无数偶然的事情,你可以在任何一家吃晚饭,也可以在任何一辆公交车上,看到任何一则广告,而任何的时间都没有好坏对错之分。它们产生价值的时刻是未来。是我们现在做的事情给过去的某一时刻赋予了意义……”
祖母的声音听起来飘飘悠悠,我来不及反应。偶然、时刻、事件的意义、未来,各种词汇在我的头脑里盘旋。我想起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我想主人公余准的心情应该和我一样吧,一个决定在心里游移酝酿,而耳边传来缥缈的关于神秘的话语……
“生物学只有一套法则:无序事件,有向选择。那么是什么在做选择?是什么样的事件最终能留下来成为有利事件呢?答案只有连续性。一个蛋白质能留下来,那么它就留下来了,它在历史中将会有一个位置,而其他蛋白质就随机生成又随机消失了。想让某一步正确,唯一的方法就是在这个方向上再踏几步……”
我想到我自己,想到邻居家的胖子,想到妈妈和静静,想到我之前混乱的4年,想到我的忧郁与挣扎,想到专利局明亮的大厅。我知道我需要一个机会。
“……所以,如果能利用上,那么奶酪,撒在地上的粥和折断的花就都不是什么坏事了。”
于是我决定了。
7
在那个夏天以后,我到专利局找了份实习工作。这是我在小册子上读到的。
在那里找份正式工作不容易,但他们总会找一些在校学生做些零碎工作——还好我没毕业。专利局的工作并不难,但各个方面的知识都要懂点。还好,我在大学里学习也是漫无目的的。
安安——我第一次来这里遇到的女孩,已经成了我的女朋友。我们的爱情来自一同准备英语考试——还好我没过英语四级。安安说她对我的第一印象是礼貌而羞涩,感觉很好。我没告诉她那是因为做亏心事而心里紧张。一切都像魔力安排似的,就连亏心事都帮了我的忙。
再进一步,我甚至可以说之前心情如麻都是好事——如果不是那样,我不会来到祖母家,而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现在看来,过去所有的事都连成了串。
我知道这不是任何人的安排。没有命运存在,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们总以为我们能选择未来,然而不是,我们真正能选择的是过去。
是我的选择把几年前的某一顿饭挑选出来,成为与其他1000顿饭不同的一顿饭,而同样也是我的选择决定了我的大学是正确还是错误。
也许,承认自己的事情就叫作听从自我吧。因为除了已经发生的所有事情的总和,还有什么是自我呢?
一年过去了,由于心情好,所有的工作都很好。现在专利局已经愿意接受我做正式工,从秋天开始上班。
我喜欢这里。我喜欢从四面八方了解零星的知识。而且,我不善于制订长远的计划,也不善于执行长远的计划,而在专利局工作处理的刚好是一个个案例,不需要长远的计划。更何况,像爱因斯坦一样工作,很酷。
经过一年的反复实验和观察,祖母的抗癌因子和光合墙壁都申请了专利。已经有好几家大公司表示对此感兴趣。祖母没有心情和他们交谈,我便充当了中间人的重任。幸亏我在专利局。
说到这里还忘了提,祖母隔壁的胖子根本没有偷走祖母的抗癌因子培养皿。他自以为找到了恒温箱,却不知道那只是普通的壁橱,真正的恒温箱看上去像是梳妆柜。
所以你永远不知道一样的东西的真正用处是什么,祖母说。原来她早就知道。原来她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