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以为错了。
据说万总的电话被投资人打爆了。除了追加投资,被问得最多的一个问题是,究竟那个给App开光的大师是谁。
逻辑很简单,如果单凭给手机应用开光便能出现如此奇效,那么请到大师本人作法,该能有怎样改天换地的大神奇啊。投资人想到了,亿万用户也都想到了。
在这个时代,真相就像是贞操,往往难得,而比这更可悲的是,即便把真相放在面前,人们大多都选择怀疑其真实性,他们只相信自己所幻想出来的真相。
很快,我的联系方式被出卖了,邮箱、电话、短信……所有的人都在怒吼着问同一个问题:那个大师究竟是谁?
我不能说。我知道他们迟早自己会找出来。
他们靠着人肉搜索的力量,找出了病毒视频中的“大师”及其弟子,那是我托朋友从横店影视城趴活儿的群演里挑出来的,反正演清朝百姓也需要剃度,倒少了一道讨价还价的工序。这些怀揣演员梦想的人们颇为尽心尽力,主演甚至为了头顶戒疤的排列形状与化妆师起了争执,这更加令我惴惴不安。
他们都是好人,错都在我。
惨遭人肉的演员家无宁日,网民用尽一切恶毒语言攻击他们及其家人,逼迫他们承认本来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即他们确实是被公司雇用来假扮成大师的临时演员。如果说这里面尚有无法达成共识之处,那便是,他们相信我们公司,或者我,隐瞒了一个真正的背后的大师。出于私心,出于欲念,不愿公之于众,分享这足以光耀世人的大神通。
这个,我真没有。
老徐把公司暂时关了,每天一堆大妈候在楼底下扯横幅,我们受得了,物业管理也受不了。他给员工放了带薪长假,希望这件事能够早日过去。他好心地提醒我,最好离开这里,回老家避几天风头,因为说不定哪天哪个丧心病狂的绝症患者及其家属便会杀上门来,要求我供出大师的微信号。
我想他是对的,我不能连累家人。
于是安排好一切之后,思前想后,我来到这座千年古刹,成为一名扫地僧。
钟声敲过九下,结束了早课,我们开始各就各位,今天是开放日,主持德塔大师会迎接一批来自互联网界的高端信众,并召开一个关于佛法与网络的讲演沙龙。
我负责签到及发放胸牌。在签到簿上,我看到了不止一个熟悉的名字,其中就有万总。
在38摄氏度的桑拿天里,我戴上了医用棉质口罩,汗如雨下。
4
身穿土黄色僧衣僧鞋的信众鱼贯而入,胸前红红绿绿的胸牌摇晃,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几个月前的生活,国家会议中心、JW万豪、798 D Park……我不是在开会,就是去开会的路上,散名片,加微信,吹各种牛,画各种大饼,言必称互联网思维,就像是手持红宝书的小卫兵。
如今,依旧是那些熟悉的面孔,只不过他们的胸牌上少了昔日那些耀眼的title,“CXO”“联合创始人”“投资VP”换成了“居士”“信士”“施主”。他们收起往日嚣张的气焰和突出的肚腩,念念有词,就近入座,并虔诚地将手机、iPad、Google Glass、智能手环等身外之物交给收集的小沙弥,换取一个号牌。
我看见了万总,他面容憔悴,却目光如水,步伐轻盈,施施然对着身边人双手合十作揖,全然没有之前的霸气。当他从我身边经过时,我低下头,他也低下头回礼。
这几个月一定发生了很多事情。
据说德塔大师曾经是清华大学计算机系的高材生,由于开悟得证,放弃了斯坦福、耶鲁、加州伯克利等常春藤名校的Offer,受戒皈依,遁入空门。在他的带领下,一众高等学府毕业生加入我寺,并以互联网时代的方式弘扬佛法,普度众生。
大师那天说了很多,我却记不得太多,只记得万总姿态虔诚,频频点头。当讲到如何利用大数据技术帮助定位转世灵童时,他甚至眼含泪水。
我躲着他,又按捺不住想上前问他,那件事究竟过去了没有。我想念我的家人,但并不想念我的生活。
在这里,只有一定级别的僧人才有上网权限,这山间的古柏,重重叠叠,如同防火墙般将我们隔绝于俗世烦嚣之外。每日生活单调却不枯燥,扫地、劳作、诵经、辩义、抄帖,在极简的物质生活中,我逐渐恢复了良好的作息习惯,并不会因为手机的震动而心生焦虑,尽管偶尔在右侧大腿股四头肌上仍会有“幻震”感,但师父说,只要每日摩挲佛珠,遍数1800颗,如此经过180天便可彻底痊愈。
我想也许是因为我们要的太多,多得超出了我们身心能够承受的限度。
我的工作便是创造需要,让人们去肆意追逐那些对他们人生毫无意义的事物,然后将兑换到的金钱,再去购买他人为我所创造的生活幻象。我们乐此不疲。
我想起了媳妇儿的话,真他妈孙子。
这就是我的罪过、我的业障,我需要洗清涤净之因果。
我开始有点理解万总了。
讲演结束后,万总和其他几人围住德塔大师,似乎有满腹疑惑需要解答,德塔大师朝我招招手,我硬着头皮走过去。
“把这几位施主带到三号禅房。我稍后就过去。”
我点头,带着几位走到后院的禅房,那里是接待贵宾的地方。
我安排他们入座,又帮他们沏好茶。他们彼此点头微笑,却又只是客套寒暄,我猜他们以前可能是竞争对手。
万总并没有正眼瞧我,他抿了口茶,闭目养神,口中念念有词,双手不停盘娑着那串紫檀佛珠。当他转到第49圈时,我终于没能忍住,在他近旁俯身轻问:“万总,您还认得我吗?”
万总睁开双眼,仔细地盯着我瞧了半分钟,问:“你是周……”
“周重柏,你的记性真好。”
万总突然龇牙咧嘴,用佛珠箍住我的脖子,把我掀翻在地。
“都是你这个王八蛋害的!”他边打边骂,旁边两位施主惊骇地站起,却也不来劝架,只是一个劲儿念着阿弥陀佛。
我用手护住脸,却不知道该说些啥,只能善哉善哉地穷叫唤。
“住手!”那是德塔主持的声音。“此乃佛门净地,怎能如此无礼。”
万总举在半空的拳头停住了,他盯着我,眼泪就那么刷地掉下来,打在我脸上,就好像被打受委屈的是他一样。
“全没了……什么都没了……”他喃喃说着,一屁股坐回到座位上。
我爬了起来,原来一个什么都没了的人,打起人来也是软绵绵的,一点都不疼。
阿弥陀佛。我朝他双手合十,行了个礼。我知道他并不比我好过多少。正当我准备退出禅房时,主持叫住我,用戒尺在我左肩敲了两下,右肩敲了一下,说:“今日之事不可外传,你身上狂狷之气尚未除净,难当大任,理当勤做功课,深刻反省。”
我正想反驳,转念一想,老徐和万总的气我都能忍,德塔大师现在就是寺里的CEO,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行了个礼,躬身退出。
我倚靠在木质长廊上,遥望夕阳中的树林山色,雾霾闪闪发光,如层层叠叠的纱丽,堆在城市上空。钟声适时响起,惊飞鸦雀,我突然脑中电光火石频起,想起菩提祖师在孙猴子天灵盖上用戒尺敲了三下,背手走了。于是便有了经典的三更后门拜师学艺。
可左二右一是怎么个意思?
5
我在晚上九点顺着后山小道溜到了主持的房间,一路松涛阵阵,鸦雀无声。
我在门上先敲了两下,又敲一下。门里面似乎有所动静,我再敲。门自动开了。
德塔主持背对门坐着,面前是一个硕大的屏幕,屏幕一片漆黑,房间里似乎有低频的电音涌动。我清楚地听见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师傅,请受弟子一拜!”我跪倒在地就要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