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金和基督!”

当格雷戈冲向前试图制止他们时,一股鲜血成弧形喷射而出,溅在他的脸上。我以前认识这一棵吗?在他遭到撕扯而发出痛苦和死亡的哀号前,我听见过他的声音吗?我无法再把他拼在一起,因为他们已经把他撕碎了,不,是把她撕碎了,是一个妻子,一个从未见过的妻子。那么,他们一定已经接近森林的中心地带了,那棵巨大的树一定是母亲树。

“这就是我见过的杀人树!”

在大树挺立的空地周围,许多稍小的树木突然开始倾斜,然后倒下,拦腰折断。有一阵子,格雷戈以为是人类把他们砍倒的,但现在他意识到没人靠近那些树。他们是自己折断的,把自己摔死的,目的是想把行凶的人类压死在他们的树干和树枝下,以便解救母亲树。

这方法有一阵子奏效了。有人发出了痛苦的惨叫;可能有一二十个人被倒下的树压着、困住或砸伤。树全部倒下了,只有母亲树依然挺立着,她的树干在奇怪地晃动,仿佛她的肠胃在蠕动,在吞噬着什么。

“放过她!”格雷戈说, “这是母亲树!她是无辜的!”

然而,他的声音被受伤者和受困者的喊叫声淹没了,被人们的恐惧感淹没了。他们之所以感到恐惧,是因为意识到森林能够进行反击,这不仅仅是一场正义与惩罚的复仇游戏,而是一场真正的战争,双方都很危险。

“烧掉它!烧掉它!”喊声如雷,完全淹没了垂死者的哀号声。现在,落下的树枝和树叶被集中到母亲树下;他们准备点燃树枝就烧。有几个头脑恢复清醒的人意识到,烧母亲树的火也会烧着困在兄弟树下的人,于是开始解救他们。但是,他们多数人都沉浸在成功的激情中。对他们来说,母亲树就是凶手“好战者”;对他们来说,她就是这个星球上格格不人的东西,她就是使他们困守在围栏内的敌人,她就是在这个辽阔的星球上专横地把他们限制在一小片土地上的地主。母亲树代表着一切压迫、一切专制、一切困惑和危险,而现在他们已经征服了她。

困在树下的人看着火焰靠近时发出尖叫声,已经被火烧着的人发出惨叫声,格雷戈被这些声音吓得接连往后退,而实施谋杀的人正在洋洋得意地高呼着: “为了金和基督!为了金和基督!”格雷戈几乎逃走,因为他无法忍受他的所见、所闻和所嗅:橘红色的火焰,着火的树木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还有烤焦的人肉气味。但他并没逃走。相反,他与已冲到火焰边缘的其他人一起,试图把困在树下的活人撬出来。他几乎被火烤焦,衣服一度着火,但这灼热的疼痛算不了什么,几乎还算是仁慈的,因为这是他应得的惩罚。他本该死在这个地方的。他本可以死去,本可以把自己深深地投人火焰中,永不再出来,直到他的罪孽被清洗干净并只剩下骨灰为止;但还有断脚断手的人需要从火边拉出来,还有生命需要拯救。此外,有人扑灭了他肩上的火焰,帮他把树举起,这样躺在树下的男孩能够扭动着爬出来;当他参与这样的事情,参与解救这个孩子时,他怎么能死呢?

“为了金和基督!”男孩一边呜咽着,一边避开火焰爬了出来。

就是他,就是这个男孩的话打破了沉默,把人群引到了这个方向。格雷戈想,是你干的,是你把他们从我身边抢走的。

男孩抬起头来,认出了他。 “格雷戈!”他喊道,冲向前来。

他的胳膊抱着格雷戈的大腿,头靠着格雷戈的臀部。 “格雷戈叔叔!”

他是奥尔拉多的大儿子宁博。

“我们报仇了!”宁博叫道, “为了金叔叔!”

火焰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格雷戈拉过男孩,背在他身上,踉踉跄跄地走出最灼热的火焰周围,然后继续向前走,进人黑暗之中,来到了一个凉爽之处。风驱赶着火焰,火焰又驱赶着人们向这边撤退。大多数人都像格雷戈一样,因为大火或帮助别人而筋疲力尽,惊恐不安,疼痛不已。

但有些人――也许很多人仍然情绪高昂,心中还燃烧着格雷戈和宁博在广场时点燃的火焰。 “把他们全部烧死”的声音此起彼伏,小股暴徒如同溪流中的小旋涡,但他们现在举着燃烧的木头和火把在森林的中心地带高声喊叫: “为了金和基督!为了利波和皮波!不要树!不要树!”

格雷戈蹒跚着往前走。

“把我放下来。”宁博说。

他继续往前走。

“我自己可以走。”

但格雷戈的使命太急迫了。他不能因为宁博停下来,也不能让他自己走,不能等着他,不能把他撇下。人是不会把自己的亲侄儿留在燃烧的森林中不管的。因此,他一直背着宁博,过了一会儿就疲惫不堪了,他的腿和胳臂因为用力过多而感到酸痛,肩膀因被烧伤而出现一团发痛的白斑。他终于走出森林,来到了旧大门前的草地;从森林里出来的小路:与通往异族实验室的小路在这里交汇。

暴徒已经聚集在这里了,许多人举着火把,但不知为什么他们与两棵单独挺立的树“人类”和鲁特保持着一段距离。格雷戈身上背着宁博,用手拨开人群往前挤去;他的心跳加快,充满恐惧、痛苦,但也抱着一线希望,因为他明白了举着火把的人止步不前的原因。他来到人群的最前面时,才发现自己的猜想是对的。

在这最后的两棵父亲树周围,聚集了大约两百名猪族兄弟和妻子。他们虽然个子矮小并受到包围,但对人们表现出一种蔑视的神情。他们将在这里血战到底,也不会让这最后两棵树被烧掉――但如果暴徒非烧不可,也会得逞的,因为猪族无法阻挡决心实施谋杀的人们。

然而,在猪仔和人类之间站着米罗。与猪族相比,他就像一个巨人。他没有武器,但张开双臂,好像是在保护猪族,又好像是要把他们拦回去。他在用他那浓厚的、难懂的语调与暴徒抗争。

“先杀我吧!”他说, “你们就像凶手!先杀我吧!就像他们杀害金一样!先杀我吧!”

“不是你!”一个举着火把的人说, “要死的是那些树,还有所有这些猪仔,如果他们不想法逃跑的话。”

“我先死吧,”米罗说, “他们都是我的兄弟!先杀我吧!”

他说话大声而缓慢,因此人们都听懂了他那结结巴巴的话。暴徒们仍然余怒未消,至少有些人是如此。但也有许多人对这一切感到厌倦了,许多人感到惭愧,他们在内心中发现:自己今晚把灵魂让给了暴徒的意志,参与了可怕的暴行。格雷戈仍然感到与其他人心有所系,也明白他们可能分化为两派:仍然愤愤不平的人可能会点燃今晚的最后一把火;冷静下来的人内心有愧,可能占压倒多数。

格雷戈还有最后一次机会为自己赎罪,至少部分赎罪。因此,他跨前一步,身上仍然背着宁博。

“还有我,”他说, “在你们对这些兄弟和树木动手之前,把我也杀了吧!”

“别挡路,格雷戈,你和那个残疾人都别挡路!”

“如果你们杀害这些小精灵,那你们跟’好战者’还有什么区别? ”

这时,格雷戈站在了米罗的旁边。

“让开路!我们烧掉最后的树,就完了。”但这个声音已经不是那么理直气壮了。

“你们的背后大火在燃烧,”格雷戈犭, “死去的人已经太多了,包括人类和猪族。”他的声音嘶哑,因吸人了烟尘而感到呼吸急促,但人们还是能够听见他的话, “杀害金的森林远离这里,’好战者’连一根毫毛都没有伤着。我们今晚在这里并没有伸张正义,而是在进行谋杀和屠杀。”

“猪仔就是猪仔!”

“是吗?如果换成人类,你也愿意那样吗?”格雷戈跨前几步,向一个面带倦容、不愿干下去的人走过去,指着暴徒的发言人对他说: “你!你愿意为他做的事情而受到惩罚吗?”

“不。”这人嘀咕道。

“要是他杀了人,有人就为此到你们的房子来杀害你们的老婆孩子,你们会认为这是正当的吗?”

现在有几个声音回答: “不。”

“为什么不呢?人类就是人类,不是吗?”

“我可没杀任何孩子。”这个发言人说。此刻他在为自己辩护, “我们”一词没挂在他的嘴上了,他现在成了单独的个体。暴徒们正在分化、瓦解。

“可我们烧了母亲树。”挣雷戈说。

在他的身后开始传来哭泣的声音,是几声柔弱、尖声的哭泣。

对兄弟们和幸存的妻子们来说,这已经证实了他们的最大恐惧――母亲树已被烧死了。

“在森林中间的那棵大树里面全是他们的婴儿,全部都在里面。这片森林并没有伤害我们,我们却杀害了他们的婴儿。”

米罗走向前来,把手放在格雷戈的肩上。米罗在倚着他呢,还是在扶着他?

米罗接着讲话了,不是对格雷戈,而是对人群说: “你们全都回家去吧。”

“也许我们应该先把火扑灭。”格雷戈说。但是,整个森林已经烈火熊熊了。

“回家去吧,”米罗再次说, “待在围栏里面。”

仍然有人愤愤不平: “你有什么资格告诉我们该怎么做?”

“待在围栏里面吧。”米罗说, “现在有人来保护猪族了。”

“谁?警察?”有几个人讥笑道,因为他们中有许多人就是警察,或者他们在人群中看见了警察。

“他们来了。”米罗说。

这时可听见一阵低沉的嗡嗡声,最初很微弱,在火焰的咆哮声掩盖下几乎听不见,但后来声音越来越大,直到五架飞行器映人眼帘,掠过草丛的顶端,对暴徒形成包围之势,时而在森林火光的映衬下显现出黑色的轮廓,时而在背面时因火光的反射而熠熠发光。

最后终于停了下来,五架飞行器都停在茂密的草丛中。直到六名驾驶员从飞行操作台站起来时,人们才分辨出了一个个黑色形体。人们把飞行器上发光的东西当成机器,实际上根本不是机器,而是活生生的生物――没有人类那么大,也没有猪族那么小,长着硕大的脑袋和多镜面的赆睛。他们没有做出威胁的姿态,只是在每架飞行器前排成一行;但他们也不需要做出任何姿态。他们的出现就足够了,令人不禁想起古老的梦魔和恐怖故事。

“Deus nos perdoe。上帝宽恕我们!”有几个人尖叫道。他们以为死神降临了。

“回家去,”米罗说, “待在围栏里面吧。”

“他们是什么东西?”宁博那稚气的声音代他们问道。

回答是一阵嘀咕声: “魔鬼。” “毁灭天使。” “死神。”

然后,从格雷戈的嘴里说出了真相,因为他知道他们是什么,尽管不可想像。 “虫族,”他说, “就是住在卢西塔尼亚星的虫族。”

人们并没有四处奔跑,而是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地观看,尽力回避着那些刚来的怪物――没人猜中他们的存在,只能想像他们的力量,或者回忆起他们以前在学校看到过的古代录像片段。虫族一度几乎毁灭了所有人类,但最后被异族屠灭者安德消灭。那本名叫《虫族女王》的书说,他们真的很漂亮,没有必要让他们灭亡。但现在看见他们那黑得发亮的外骨骼,以及他们那具有上千个镜头、发着绿光的眼睛,他们感觉到的不是美,而是恐惧。他们回到家时就会意识到,不只是那些矮小、落后的猪仔,还有这些虫族也在围栏外等着他们。他们以煎如同置身于监狱吗?而现在,他们肯定已陷人地狱般的怪圈中。

最后人走光了,最后只剩下米罗、格雷戈和宁博。在他们周围,猪仔也带着敬号的目光观看――但不是恐怖的目光,因为他们不像人类那样在大脑边缘节点中潜藏着对昆虫的梦魇。再说,虫人是以救助者和保护者的身份来到他们身边的。最令他们苦恼的不是对这些陌生者感到好奇,而是对他们失去的感到悲痛。

“‘人类’树恳求虫族女王帮助他们,但她说她不能杀人。”米罗说, “然后简从天上的卫星中看见了大火,就告诉了安德鲁?维京。他跟虫族女王谈过了,告诉她该怎么做。她用不着杀任何人。”

“他们不会杀我们吗?”宁博问。

格雷戈意识到,宁博几分钟前还以为要死呢。接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有同样的想法;只是现在听了米罗的解释后,他才确信,他们不是因为他和宁博今晚的所作所为来惩罚他们的,更确切地说,他们不是因为格雷戈的煽风点火和宁博无意中的推波助澜来惩罚他们的。

格雷戈慢慢地蹲下,把男孩放了下来。现在,他的胳臂几乎不听使唤了,肩上的疼痛无法忍受。他开始流泪,但并不是因为疼痛而哭泣。

虫人开始行动,动作敏捷。大多数待在地面上,跑步去占据小城周围的观察位置。有几个重新登上飞行器,一人一架,飞回到了空中,在燃烧着的森林和草原上空飞翔,向下面喷洒灭火剂,慢慢地把火扑灭。

佩雷格里诺主教站在当天早晨才砌好的低矮基墙上。卢西塔尼亚星的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坐在草地上。他使用一个小扩音器,以便每个人都能听清他说的话。不过,也许他并不需要,因为全场鸦雀无声,连小孩都似乎感染了那种忧郁的情绪。

在主教背后就是森林,黑乎乎一片,但并非毫无生命气息――有几棵树又长出了绿叶。在他前面躺着用毯子覆盖着的尸体,停放在每个墓室旁;最靠迈的是金――伊斯特万神父的尸体,其他尸体都是前晚死于树下和火中的人。

“这些墓室将置于礼拜堂的地下,只要我们进人礼拜堂,我们就会踩在死者的尸体之上――就是那些因为参与谋杀,把悲哀带给我们的兄弟猪族而死的人。伊斯特万神父则高高在上,他是为把基督的福音传播到异教徒的森林中而牺牲的。他因殉教而死,其余人却是怀着谋杀之心、手上沾满鲜血而死的。

“我用明白易懂的话来说吧,以便死者代言人在我讲完后就不用补充什么了。我用明白易懂的话来说,如同摩西①在希伯来人崇拜金钱并拒绝与上帝立约后跟他们的子女讲话方式一样。在我们中间,只有少数人不用为这种罪行感到内疚:伊斯特万神父死得纯粹,他的名字甚至被那些亵渎神明、实施杀戮的人在嘴上提起;死者代言人和一些人一起把殉教的牧师的遗体运了回来;还有代言人的姐姐华伦蒂,对可能发生的事情忠告过我和市长。华伦蒂了解历史,了解人性,但我和市长以为了解你们,以为你们胜过历史。

唉,可惜你们与其他人一样堕落,我也如此。我们每个本来能够尽力阻止却没有阻止的人都有罪!没有尽力把丈夫留在家里的妻子有罪,坐视不管的人有罪,手举火把、为报复他们的外地远亲犯下的罪行而袭击同为基督徒的部落者有罪。

“法律正在伸张一小部分正义。格劳?格雷戈利奥?希贝拉?冯?赫斯已进了监狱,但他是因为另外一种罪――泄密罪,即辜负了对他的信任,泄露了不该由他讲出来的秘密。他并不是因为屠杀猪族而入狱,因为他并不比追随他的你们有更大的罪过。你们听懂我的话了吗?罪责在我们全体,因此我们大家都必须在一起来反省,在一起来忏悔,并祈祷基督对我们以他的名义做出的可怕事情而宽恕我们大家!

“我正站在这个新礼拜堂的基墙上,礼拜堂将以猪族的传道者――伊斯特万神父的名字命名。基墙的砖是从我们的大教堂墙上取下来的,因此那里的墙上就出现了空洞,我们做礼拜时风雨就会吹打在我们身上。在这个礼拜堂建成以前,大教堂都会显得千疮百孔。

“我们如何修建这个礼拜堂呢?你们都回家去,砸开你们家房屋的墙壁,拾起掉下的砖头并送到这里来。在礼拜堂建成以前,你们家的墙壁也将维持损伤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