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

看来,简不是暗藏在星际议会官僚层一个策反小组的代号。简是一个计算机程序,一个软件。

不对。如果她刚才的暗示是真的话,那么,她就不仅仅是一个程序。她是一个生物,栖息在核心微粒射线网络里,将她的记忆存储在每一个星球的计算机里。如果她的话是正确的话,那么,核心微粒网络――纵横交错的核心微粒射线网络,正是这个网络将每一个星球上的安赛波一个又一个地连接起来――这个网络本身就是她的身体、她的物质。核心微粒连接连续不断地工作,绝不会崩溃,因为受着她的意念支配。

“因此,现在我要问一问伟大的德摩斯梯尼。”简问, “我是异族,还是异种?我是有生命的吗?我需要你的回答,因为我想我能够阻止驶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但我在采取行动之前,必须知道:这是一项值得牺牲生命的事业吗?”

简的话刺痛了米罗的心。她能够阻止舰队――他立刻看出来了。议会已经将“分子分解装置”安装在舰队的好几艘飞船上,但还没有下命令使用它。他们一旦下达命令,简就会预先知道,再说,由于她完全渗透进了所有的安赛波通讯装置,因此她能够在命令发出之前就把它截获了。

不过,麻烦是她只要一有动作,议会就能意识到她的存在――至少意识到出了岔子。如果舰队不能确认命令,命令就会一再发出。她愈阻止信息的畅通,议会就愈清晰地意识到,有人对安赛波计算机拥有程度高得不可思议的控制权。

也许她可以发出一个伪造的确认信息,从而避免这种情况,但她必须监视舰队、船只之间以及舰队与行星地面通讯站之间的所有通讯,以便保持假象,即舰队对摧毁命令还是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尽管简拥有天大的本领,但这很快就会使她感到力不从心――她可以同时对数百件、甚至数千件事情给予一定程度的注意,但米罗很快就意识到,即使她什么都不做,仅仅监视,监视这一切,进行监视所需要的一切调整,也会令她穷于应付的。

秘密会以这种或者那种方式泄露出去的。当简解释她的计划时,米罗知道她是正确的。她的最佳选择,即她暴露自己的机会最少的选择,就是干脆切断舰队船只之间、舰队与行星地面通讯站之间的所有安赛波通讯,让每艘飞船一直处于孤立状态,让船员们纳闷发生了什么事,这样他们就别无选择,只好或者放弃使命,或者继续遵循原先的命令。他们无论是折回还是到达卢西塔尼亚星,都没有获得使用“小大夫”的授权。

然而,与此同时议会会知道出了问题。有可能由于议会司空见惯的官僚作风和低下的效率,没有人会发现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最终有人会意识到,对于发生的事情,既无法从自然的角度,也无法从人为的角度进行解释。有人会意识到,简――或者类似她的什么东西一一一定存在,而且,切断安赛波通讯,就会摧毁她。他们一旦知道这点,她就必死无疑了。

“也许不会吧。”米罗坚持认为, “也许你可以阻止他们采取行动。可以干扰星际之间的通讯,这样他们就无法下令关闭通讯了。”

没有人回答。他知道这是为什么:她无法永远干扰安赛波通讯。各行星上的政府终究会得出自己的结论。也许她可以在不间断的战争中生存下去达数年、数十年、数代人之久。然而,她进行的干预愈多,人类就会对她愈仇恨,愈恐惧。最终她还是会被杀害的。

“那么,就写一本书。”米罗说, “比如, 《虫族女王和霸主》,比如, 《‘人类’的一生》。 ‘死者代言人’可以写,劝说他们别轻举妄动。”

“也许吧。”华伦蒂说。

“她不能死。”米罗说。

“我知道我们不能要求她冒风险。”华伦蒂说, “但如果这是拯救虫族女王和猪族的惟一办法――”

米罗勃然大怒: “你竟然谈到让她死!简对你意味着什么?一个程序、一个软件?可是她不是那些,她是生灵,和虫族女王一样是生灵,和任何一个猪仔一样是生灵――”

“我想在你的心目中,她比他们更接近人。”华伦蒂说。

“都是一样的。”米罗说, “你忘记了――我了解猪族如同我的亲兄弟一样――”

“可是你却认为毁灭他们在道德上可以是必要的,亏你想得出来。”

“别曲解我的话。”

“我没有曲解。”华伦蒂说, “你想得出失去他们,是因为他们对你来说已经失去了。可是,失去简――”

“难道因为她是我的朋友,我就不能替她求情吗?难道生死决策只能由陌生人做出吗?”

雅各特以平静深沉的声音打断了争论: “你们俩别争了。这不是你们的决定,而是简的决定。她有权决定她自己生命的价值。我虽然不是哲学家,但我知道这点。”

“说得好。”华伦蒂说。

米罗知道雅各特是对的,这是简的选择。但他还是不能接受,因为他也知道简会做出什么决定。把绣球抛给简,无异于要求她做出选择。当然,无论如何,最终还得由她做出选择。他甚至不必问她决定了什么。时间对她来说过得太快,他们正在以接近光的速度航行,因此她可能已经做出了决定。太难以承受了。现在失去简,叫人无法承受;哪怕是想一想都使他感到不安。但他不想在这些人面前流露出自己的懦弱。好人,他们都是好人,但他还是不想丢人现眼。于是,米罗俯身向前,找到身体平衡点,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这可艰难了,因为他只有几块肌肉听从他的意念的使唤,他要全神贯注才能从驾驶舱走到卧室。没有人伴随他,甚至没有人对他说句话。不过,这样他反而感到高兴。

他独处卧室,躺在卧榻上,呼唤着她。但声音不大。他只是默诵,这是他跟她谈话的习惯。尽管船上其他人已经知道了她的存在,但他还是不想放弃一直将她保密的习惯。

“简。”他默声说。

“我在。”简的声音在他的耳里说。同往常一样,他想像她那温柔的声音来自一个他看不见、却又近在咫尺的女人。他闭上眼睛,浮想联翩。他的脸颊感受到她的呼吸。当她对他柔声细语,他默默回答的时候,她的秀发飘拂在他的脸周围。

“你在做出决定之前,先跟安德谈谈。”他说。

“我已经谈了。就在刚才你想这个问题的时候。”

“他说了些什么?”

“按兵不动。在命令确实下达之前不做任何决定。”

“正确。也许他们不会下命令的。”

“也许。也许持不同政见的新的一班人马将会掌权。也许新班子将会改变主意。也许华伦蒂的宣传将会成功。也许舰队将会发生哗变。”

最后这一点的可能性太小,因而米罗意识到简坚信命令不久就会发出。

“多久发出?”米罗问。

“舰队应该在大约十五年后到达。这之后的一年或者不到一年的时间,我们这两艘飞船将会到达。这就是我对你们航行时间的计箅。命令将在这之前的一些时侯发出。也许在飞船抵达前的六个月发出――按飞船上的时间,就是舰队脱离光速,降到正常速度之前大约八小时。”

“别干。”米罗说。

“我还没有决定呢。”

“不,你已经决定了。你已经决定了要干。”

她沉默不语。

“别抛弃我。”他说。

“我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抛弃朋友的。有些人会,但我不会。’’

“别抛弃我。”他再次恳求。他哭了起来。她通过他耳朵里的宝石能够看见并感觉他的哭泣吗?

“我会尽力而为的。”

“想别的办法吧。想别的办法来阻止他们吧。想个办法置身于核心微粒之夕卜,这样他们就没法害你了。”

“这正是安德所说的。”

“那就这样办吧!”

“我可以搜寻这种办法,可是谁知道这种办法是否存在?”

“一定存在。”

“难怪有时候我纳闷自己究竟是不是有生命的。你们这些生灵总觉得心想事就成,你们总相信心诚则灵。”

“如果你不相信某个东西存在,那你怎么可能去搜寻呢?”

“我搜寻还是不搜寻,”简说, “都不会像人类那样容易分心,或者感到枯燥。我会努力去想别的事情。”

“也想一想这个吧。”米罗说, “想一想你是谁吧。想一想你的大脑是如何工作的吧。首先你得了解自己是如何获得生命的,否则你就找不到办法来拯救你自己的生命。一旦你了解了自己――”

“那么,我就可以做个拷贝,存储在什么地方。”

“也许吧。”

“也许吧。”她随声附和。

但他知道她并不相信,而且他也不相信。她存在于安赛波的核心微粒网络里;她可以将自己的记忆存储在宇宙间每一个星球、每一艘飞船上的计算机里面,然而除非存在核心微粒连接网络,否则她是无处藏身的。

除非――

“卢西塔尼亚星上面的父亲树如何?它们是以核心微粒的方式进行交流的,不是吗?”

“不是一回事。”简说, “它不是数字的。它不像安赛波是编码的。”

“也许它不是数字的,但反正信息是传输出去的,它的工作原理就是核心微粒。还有虫族女王――她也是以这种方式与虫族交流的。”

“不可能。”简说, “结构太简单了。她与虫族的交流不是网络。他们全都仅仅与她连接。”

“你连你自己的运行原理都拿不准,怎么就知道这种方式不行呢?”

“好吧,我想一想。”

“仔细想一想。”他说。

“我只知道一种方法思考。”

“我是说多加注意。”

她可以同时跟踪许多系列的思想,但她自己的思绪却是分先后次序,具有不同层次的注意力。米罗可不想她将她的自我调查置于优先级较低的位置。

“我会注意的。”她说。

“那么,你就会想出办法来的。”他说, “你会的。”

有好一会儿她没有回答。他想这意味着谈话结束了。他思绪万千,试图想像他的生命会怎么佯,也许仍然龟缩在他这具躯体里,只是没有了简。甚至在她到达卢西塔尼亚星之前,这种情况就可能发生。一旦发生了,这次航行就将是他一生中所犯的最可怕的错误。由于是以光速航行,他正在跨越三十年的真实时间。他本来可以和简一块儿度过三十年光阴的二到那时候,也许他能够正确对待失去她的不幸。然而,他才认识她几个星期,现在就要失去她――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他知道这是出于自怜,但还是忍不住流泪。

“米罗。”她说。

“什么事?”他问。

“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的东西,现在怎么想得出来?”

他一时没有听懂。

“米罗,超出人类已经得出并且写下来的逻辑结论范围的东西,我怎么想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