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堆问题。“你为什么做这个?”“为什么做那个?”最后斯蒂波克问埃文:“你为什么让你的妻子一个人煮饭,而你只是走进来,坐在桌边等饭吃?”此时霍普甚至没有试图阻止争吵的爆发。埃文已经愤怒到极点,“因为,该死的,从破晓前一个小时到天黑后一个小时的这一整天里,我都在照料牲畜、锄地、收割、翻耕、播种,忙着各种让这个家庭存活的见鬼的事务,其中包括生产出你今天放进你见鬼的嘴里的每一样见鬼的东西,斯蒂波克!考虑到如果我不努力工作获取那些东西,就不会有食物,不会有餐具,不会有房子也不会有桌子,所以,如果我指望我妻子煮那见鬼的饭,之后再洗干净见鬼的碟子,这事似乎完全是公平的!”

斯蒂波克的脸变得非常非常红,霍普实在忍不住痛快地大笑起来。现在,他一边在纸上画着地图,一边疑惑詹森想要怎么处理斯蒂波克。拜托,霍普热忱地祈祷着,请至少解释一下这个人到底是要干什么的。

有人敲了敲门,霍普吓得跳了起来。每个人都知道,天黑后不能到这个房间打扰诺约克。他打开门,是第一百一十一位冰人。“你需要什么?”霍普问。

“我只想问些问题。”斯蒂波克回答。詹森毕竟说过,应该像对待婴儿一样细心对待这个人,于是霍普请他进屋坐下,但他并没有对斯蒂波克说:“欢迎你。”人还是有底线的。

“问题是?”霍普问。

“我和乎姆交谈了,”斯蒂波克说,“他是你的孙子,对吗?”

霍普点点头。

“他告诉我,作为督察,你教人们怎么行事。”

霍普耸耸肩:“当人们需要指导时,我就说说。大多数人都做他们自己想做的事。”

“不过还是有法律?”

霍普点点头,好奇斯蒂波克到底要说什么。“当然了,詹森给我们订立了法律。”

“根据那些法律,一个男人有权利打他的儿子?”

啊,又一次批评。霍普突然觉得非常疲惫,想立刻上床去。“在合情理的范围内,”霍普说,“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孩子有控制权。”

斯蒂波克笑了起来,摇着头说:“我真不敢相信这一切是多么粗鲁。”

霍普站了起来,走到门边,“晚安,斯蒂波克。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明天早上再谈。”

“不,我很抱歉,”斯蒂波克匆忙说,“我不是指——我只是说一切都这么原始。”霍普不知道后面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斯蒂波克继续说:“我只是想知道,你们会不会对什么事务投票,你们会不会针对法律投票。”

“在没有法律可以依据的情况下,我们投票,”霍普说,“问题是詹森给了我们法律,我们为什么还要投票?”

“为什么不?”

“因为只有傻瓜才会反对詹森说的话。”

“这可能又是帝国的翻版,”斯蒂波克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没有人发现,法律应该来自人民,而不是来自某个隔几年才从星舰里出来一次的人。”

“人民通常都非常蠢。”霍普说。

“包括詹森,他和其他人一样。”斯蒂波克说。

霍普冰冷地瞪了他一眼。“晚安,斯蒂波克,”霍普说,“睡个好觉。”

斯蒂波克耸耸肩,说:“谢谢你回答我的问题。”然后他离开了。霍普立刻关上门,但他颤抖的手指几乎无法将绳子拴上门闩。他走回桌边坐下,用手捂住了脸。

他对自己说,现在,詹森想要什么已经非常清楚了。斯蒂波克来这里是要考验我们,审判我们。詹森创造了一个敌人,于是我们对他的爱以及对法律的遵从将得到考验。

但我们会胜利的,霍普发誓道,我们可以强大,并且将会强大。

接着他想起来斯蒂波克和乎姆说过话,和那个年幼的、焦躁不安、易受影响的乎姆。霍普的脑中首次浮现出了对这个陌生人的恐惧,他害怕了,害怕他将偷取孩童的灵魂。

第十一章

乎姆坐在桌前,牛油灯投下了一圈光晕,将纸和笔笼罩其中。除了笔尖划过纸上的沙沙声响外,房间里一片寂静,直到乎姆放下笔坐直身体。他伸了个懒腰,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起身走到装了格栅的窗前,用手指抚弄着窗栅,但并没有推动它。他已经被禁闭在自己屋里一周了,此外只能和他父亲一起去农场劳动。这一次埃文的处罚更甚以往,坚持要他把窗户一直关着。当然了,到了这样的深夜,埃文永远不会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听话。不过乎姆怀疑他父亲这次气得不行,至少会有一个晚上想要到乎姆房外看一看,看看他有没有听话。

没必要冒险,乎姆想。上次挨打之后——许多个月来的第十次,他的背到现在还是僵硬的。我下个月就十四岁了,他提醒自己,然后我可以搬出去,永远不再见我父亲。

今天他的大哥葛兰尼特和他谈话:“为什么要在父亲和你之间点起一堆火,弄得你们俩都没有办法跨过去?”大哥三十二岁,已经是一名祖父了。他这样说,而乎姆没有答案。他只在心里默默地说:我并没有点火。可他不能这么说,因为天堂城里所有的大人似乎都站在他父亲那一边。他们都不信任斯蒂波克,哪怕天堂城每一座房子里都有斯蒂波克教他们制作的牛油灯。他们都厌恶维克斯,哪怕詹森亲自称赞维克斯找到了在水上旅行的方法,哪怕霍普乘上了斯蒂波克为维克斯设计的最新型小船(为了祖父,我要感谢詹森,乎姆想)。而且他们全都看不起乎姆,说他是“不听话的小孩”,到处都能听到这个短语。乎姆坐下来,想再次动笔,可是他很难组织词语。詹森会有兴趣读一个十三岁小孩写的东西吗?不,这是毫无意义的。霍普不能改变法律放他自由,斯蒂波克没有权力,而埃文下定决心,到他的权威还能持续的最后一刻,乎姆都要服从他。

“我要尽全力让他变成一个正派的人,”在今晚的牲畜饲养人会议上,埃文大声说,“这样等明年他变成废物时,没人能说这是埃文的错。”

乎姆苦涩地想,可是当我今年慢慢腐烂时,也没人说埃文有任何错。

有人很大声地敲了敲门。乎姆羞愧地站了起来,就好像自己的想法被听到了,于是将被抓去受罚一样。他把纸翻了一面,这样上面的字就不会被看到,然后他走到门口。没人在那里。他疑惑着,今晚谁会在走廊里走动?接着敲门声又响起来了,比刚才更大声。乎姆意识到是有人在敲打窗户。在二楼的窗口?无所谓,的确有人在那里,第三次敲击声证明了这一点。乎姆冲向窗户,打开了它,维克斯滚进了屋里。

惊讶变成了惊慌。乎姆又迅速关上窗户,然后奔过去关门。他回到维克斯身边,后者现在仰躺在地板上,曲伸着自己的胳膊。乎姆悄声问:“你在干什么,在我被禁闭的时候来这里?你是想让我被杀掉吗?”

“你被杀掉!”维克斯也悄声说,然后无声地大笑起来,“我用胳膊吊在那里,努力用头来敲窗,好发出足够大的声音让你能听到!你睡着了吗?”

乎姆摇头说:“我在写东西,像斯蒂波克说的那样。”

“写字从来没什么见鬼的好处。”维克斯说。

“我觉得斯蒂波克是对的,”乎姆说,“为什么只有督察才能写历史?那他们只会按照自己的想法把事情写下来。”

“哦,那是你祖父。”维克斯说。

“你为什么来这里?我已经被打得够惨了!”

“我来,是因为如果我不来,你就会弄死我。我们今天做好了新船,斯蒂波克说我们今晚要试船。”

“今晚?在黑暗里?”

“有月亮。斯蒂波克说,晚上的风来自西南方,它能帮助我们和水流抗争。我们要横穿河面。”

乎姆立刻开始往光裸的腿上套裤子:“穿过河面,今晚就干!”

“来吗?”维克斯问道,又开始无声地大笑。

“你觉得我会错过它吗?”

“你父亲怎么办?”维克斯用眼神奚落他。

“为了这事,就算再被打一顿也值得,”乎姆说,“也许他不会知道的。”乎姆打开窗户,维克斯爬了出去,双脚轻巧地落到下方柔软的土地上。乎姆在窗上停了一小会儿,对与父亲的新一场激烈争吵感到恐惧,又疑惑这么跳下去值不值得。可是能够乘上大船驶向河中——横穿河面,这个想法终止了他心里的挣扎。他跳下去,四肢着地,滚了出去。

维克斯又爬回墙上,伸手关上了窗,这样就不容易被发现了。而乎姆弄平了他们落地时踩出的印子。房子几米外的土地上长着茂盛的草丛,在那里就找不到足迹了。露水冰冷地沾在他们奔跑的脚上。当他们飞奔过牧场时,一只牛哞哞地叫着。从那里到森林边缘几乎有三公里路,他们在林边休息了一会儿,跑得心跳急促,喘息不已。最后他们的眼睛适应了浓密枝叶下幽深的黑暗,便沿着一条只有孩子们踩过的小径走了进去。这条小路蜿蜒狭窄,一路上似乎故意设置了最危险的坑谷和最陡峭的斜坡。它让他们又花了近半个小时才到达河边,那是一个小小的河湾,一长条岩石延伸进河水,拦住了急流。船正停在水面上摇晃着,有五六个人影正在黑暗中忙着五六件影影绰绰不知名的工作。

“是谁?”有人嘶声问。维克斯大声答道:“当然是我啦。”

“那就快点,我们快弄完了。你带了乎姆来吗?”

“我在这里。”乎姆说着,跟着维克斯一起爬下斜坡。走近后,他就能分辨出他们的样貌了,他立刻就找到了迪尔娜。她朝他微笑,让他帮忙,折叠并装备额外的船帆。

几分钟后,维克斯和斯蒂波克将船推出小湾,而后在其他人们的帮助下上了船。此时乎姆正把着舵柄,他也是过去那两艘船的舵手。当撞上第一股急流时,船对他操控的轻巧反应让他愉快地大笑起来。但这股急流比不上一千米外的主湍流,他们之前从未试过穿越它。

与此同时,维克斯、迪尔娜和希瑞斯一起升起了船帆,西南风捕获了它,将船推向前去,让它在水上飞跃。

船上有四支桨,是为了防止船帆不起作用,然而乎姆大笑着说:“现在我们不需要划船了,对不对?”维克斯也大笑着说:“在这艘船里我们可以一路睡到底。”斯蒂波克说:“闭嘴,注意好船舵和船帆。真正的急流还在前面呢。”

撞上主湍流时,船头猛地偏向左侧,有一会儿大家手忙脚乱,最后船帆总算被转向了,带着船冲进了急流。乎姆奋力扳舵,维持着航向。当他们终于穿出主湍流,驶进河水另一侧轻柔的涡流中时,大家都轻声欢呼起来。他们的声音很小,因为斯蒂波克警告过他们,声音在水面上比在森林里传得远。

前面隐约呈现出对岸最高的山峰,它的西侧是一片沙滩。现在他们卸下船桨,放下船帆,轻轻将船划到岸边。这一次,除了乎姆外每个人都跳出船,踩在水里把它拖上了岸。接着乎姆也出去了,转过船头时,他轻轻拍了拍它坚固的结构。

“哦,”迪尔娜说,“这里的感觉跟另一边的沙滩没什么两样。”

“你指望会有什么?”斯蒂波克问,“黄金?”

“黄金是什么?”乎姆问,斯蒂波克摇着头笑起来,“别管它了。让我们爬上那座山,瞧瞧从河水这边看起来世界是什么样。”

于是他们爬上了山,维克斯敏锐地选择了最短也最陡峭的捷径,乎姆跟在他身后。他们在山顶等着别人上来。斯蒂波克上来时满脸微笑,当他们一起站在风中时,他笑出声来,说:“我的朋友们,不用再过多少年,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为找到一条没这么陡峭的山路而高兴的。”

“这座山可够高的。”乎姆说着,望着下方停在岸边看上去极其渺小的船。月亮又圆又高,周围没有一棵树,他们就像是能够看见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