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类开始自相残杀、煮肉而食以来曾有过许多人种,那是比他们更好的人种。”

“这样的人种可能有什么样的改进?”

“也许,”杜恩说,“也许你可以发展出人类家庭中的一个分支,他们明白并理解其他人类是什么——并且无论如何都爱他们。嗯哼?”

“这不可能。我早该知道。”

“你早该知道。”杜恩说。他们离开贮藏室,回到飞行船舱,一个士兵上气不接下气地在那里等着。“沃辛舰长。”士兵敬了个礼。詹森回礼,问:“何事?”接着那孩子注意到了艾伯纳·杜恩,又再次敬礼,他脸上的敬畏竟然更加深了一层。“艾伯纳·杜恩先生。”他说。

“我想这意味着录像被播放了。”詹森说。

“是的,先生,我们在等待命令。舰队与您同在。”

“那么告诉舰队,”詹森说,“我已经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事,要离开去进行一次重要的远征。告诉他们艾伯纳·杜恩会提供给他们森卡。让他们跟随艾伯纳·杜恩。”

士兵点点头,敬礼,然后说:“先生,”他看着杜恩,“先生,您能跟我来吗?普希金上将在等着您。”

杜恩朝詹森微笑:“回头再见。”

“在哪儿?”詹森问,“在天堂吗?”

“未必,”杜恩说,“给我三百年,我会让这个帝国到达它该在的位置。”

“那又是哪儿?” 詹森问。

“请快一点,先生。”士兵催促道。

“在一条沟里,血流成河地死去。”杜恩说道,接着他走出了飞船。舱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他跟在士兵身后走向舰队代表们聚集的大厅。

在控制舱里,詹森立刻开始工作了。他不知道他最后的目的地在哪里,他知道的只是官方通知的目的地——西斯三号星。等到他的飞船抵达西斯时,电脑才会告诉他杜恩希望他去的地方。但詹森很明白一点:最终的目的地将在银河深处,贴近银河中心,远离人类前哨。他知道将会有数百年的休眠期,全程以多倍光速的速度航行(正是他少年时的发现让现在使用驱动器得以造成)。他知道帝国将不会有任何记录,只有杜恩的脑子才清楚地知道詹森和其他十一名舰长去了哪里,而不是官方记录的目的地。

就像杜恩常常解释的一样,所有的希望都在于,一旦与世隔绝,这些小小的人类殖民地将有可能切实发展出一些新的文明。“我们全都是,”杜恩经常说,“我们全都是与工业革命一起诞生于英国的欧洲文明的最后遗迹;我们全都是科技时代的残影。是时候出现一些新的事物了,无论人类是再生,还是被替换。”和其他几十个人一样,詹森把票投给了再生,尽管他们最初是被迫入选杜恩的收藏库,但之后他们都自愿成了杜恩所想要的公仆。

愿景,詹森想着,他已准备要驾驶飞船离开船坞,离开首星星系,关于愿景的想法始终在他脑中萦绕不去。什么样的愿景?有什么我疯狂想要的事物,能让我牺牲一切去拥有它吗?有什么我如此确定其正确的事物,能让我为它而战斗吗?

有,我自己的生命,詹森想着,但这不是愿景——所有的动物天生都会为了生存而战。

接着,出发的信号亮了,詹森打开控制单元的视野墙,支架缓缓将他举向首星表面烟雾弥漫的阳光中。风在詹森身边盘旋卷绕,他坐在针状辎重区前面的透明伸缩罩里,从这里看出去,狂风像在为他舞蹈。遥远的下方,飞船支架的巨门缓缓滑动着关上了,门上方是巨大的起落架,现在是起落架在承受着桶状星际驱动器的重量。

当门关上后,詹森坐了一会儿,等着地下深处的交通管理员发出通行信号。出于某种荒谬的理由,他们的通讯设备被称为“塔台”。他坐在那里,在心中向首星道别。向那曾为英雄詹森·沃辛的功绩欢呼的喧闹人群;向那些将身体提供给他的男男女女;向无尽的财富和同样无尽的贫困;向首星长廊里相克相济的压迫和美妙自由。他还向森卡道别,然后发现自己最将想念的便是森卡。

“我是个残忍的伪君子,”詹森一边说着,一边朝自己狞笑,“试图毁灭森卡,却又像所有人一样渴望它。”

接着,通行信号灯亮了,詹森键入预案警报,详细指定了他们已清理通畅的路线。接着他将透明罩缩回去,以免它被起飞时的压力撕成碎片。

数天后,星舰以接近1.35倍的重力加速度懒洋洋地漂出了首星星系,正当电脑奢侈地检查、重检又复检,而后向詹森报告数据时,他意识到了他所犯的错误。等到他们抵达殖民星时,知道他是个天贼的霍普还会爱他吗?霍普和阿兰一开始当然会很感激。但是詹森提醒自己,感激是人类情感中最靠不住的东西。我应该知道的。我应该知道的。

他确认了电脑的结论——飞船已准备好星际航行。数据提醒他,再过三十分钟,飞船就将成功转向,以最大推力向首星的太阳前进,而后加速至每年五、十五,直至每年二十光年的速度。詹森一如既往地胡乱想着,宇宙中所有的电磁辐射都会嫉妒他能达到的速度。

“感激是最靠不住的情感。”詹森大声说着,走向储存殖民者文件及登记表的贮藏舱。他在那里找到了休眠室侍者拿给他的两个记忆磁带。一个上面写着阿兰·汉杜里,另一个上面写着威拉德·诺约克。詹森一时间很想去唤醒他们,把记录输入他们的脑子,和他们谈一会儿,恳求他们,要他们肯定他的最终决定总归是对的。但他压制住了自己的渴望。宇宙里有谁能肯定他是对的?

当然了,除了杜恩。

想起这个收藏了他的男人,想起他的那些建议,詹森安心地走向垃圾回收器,将两卷记忆磁带丢了进去。十秒内,它们就被撕裂成基本的分子,而这些分子又被简化成了未化合的元素原子,原子们悬在静态场中,等着稍后被重新利用。“我们就这样轻易地谋杀。”他对自己说着,而后走向控制室中等着他的棺材——那是飞船中唯一放置于控制室的棺材,是唯一不在最末区隔舱中的棺材,是唯一能在飞船电脑的命令下自动唤醒其住户的棺材。

詹森脱掉衣服放在一边,然后爬进了棺材。他放松身体,将休眠头盔扯到了头上。它记录下他的脑电波模式,一盏小黄灯在视线上方闪亮起来。他说:“詹森·沃辛,XX56N,休眠准备完毕。”这是密码,不过他加了一句:“晚安。”

封盖滑过他的上方,他看着密封液从棺材边缘向上渗出,将这个空间完全密闭。接着一盏绿灯闪了起来,一个针头从休眠头盔戳进了他的头皮,森卡热腾腾地流进他的血管。

森卡如火燃烧,森卡让人痛苦,森卡就像死亡——或更糟,那感受像是对死亡的恐惧。詹森恐慌起来,担心出了什么可怕的问题,担心森卡竟然是要从体内焚烧他、毁灭他。

他不知道注射森卡的感觉总是这样的,它总是在录制记忆之后才发生,所以他对它没有记忆。

但是在几乎永不结束的十五秒之后,森卡清空了他的大脑。詹森睡着了。

一等他失去意识,巨大的星际驱动器就无声地点燃,极限加速过程开始了。詹森的棺材,以及乘客区的每个棺材都充满了清澈的胶体。当飞船达到2.7倍重力加速度时,胶体固化,形成了一种坚硬的支撑结构,使得身体不会因三倍、四倍,乃至五倍的重力加速度而折断。

当飞船无情地向空茫的宇宙推进时,三百三十四具身体躺在舰内,所有人都活着,所有人都如同在燃烧,然而他们对此一无所知,相比之下,这种痛苦甚至让真实的生活都变得可以忍受。

第六章

有些革命是一夜之间发生的,有些则策划了好几年。但是没有一场革命像森卡革命一样,花了如此长久的时间来煽动。这场革命的第一步,是艾伯纳·杜恩控制了帝国权力的关键机构。依靠背后的军部以及秘密警察,他驱逐了内阁,并以专制政权控制了帝国的方方面面。一开始,这看上去仅仅像一场政变——一场姗姗来迟的政变。但是杜恩并非如此简单的人。

他先是开始用暴政压迫殖民星。如果首星民众一开始就憎恨他,那么他们也许可以驱逐他,将另一位更仁慈的人推上他的位置,这样的话,森卡革命也许永远不会发生。而此时,小规模的叛乱开始在一个又一个行星上发生,因为森卡休眠特权的分配开始变得混乱,其管理机构已开始腐化。依照杜恩的指示,一些完全不配享有森卡的人被纳入了森卡系统,而习惯使用它们的人却突然被取消了特权。叛乱开始在各种情况下发生,发起人不仅包括那些从来没有希望得到森卡休眠的大众,还包括那些苏醒过来的休眠者,他们失去理性地恐惧死亡,憎恨那些从他们这里偷走了永生的人,这种憎恨无法调和。

每一次叛乱都被镇压了,镇压手段极尽可能的残酷且血腥。但是每一次,总有一些重要领袖没被处死,这些“国家的朋友”得到了宽宏大量的特赦,被放出了监狱。重获自由的反叛者无一例外地成为继续燎原的革命火种。

除了长得惊人的煽动期和对人类造成的毁灭性后果外,森卡革命还有另一个非同寻常的方面:它可能是唯一一场从最开始就完全计划好的革命,而计划者正是反叛者们反抗的那位暴君。艾伯纳·杜恩的行为衍生出许多理论,但所有最新对现有文献的研究都无可避免地导向这个结论:因为某些个人原因,艾伯纳·杜恩想让森卡从人类对一切事务的思考范围中消失;也许,随之而来的科技领域的全面崩溃也正是他想要的;还可能——虽然这一点存疑,他还可能正希望星际旅行因此沉寂超过一千五百年;有人甚至猜测,杜恩计划,甚至渴望,当科技不再能维持人类在完全不适合人类生活的行星上享有的那种“一切照常”的生活方式时,人类能够爆发其多样性。最后一点很值得怀疑。最可能的情况是,杜恩正是人们认为的那个样子:一个疯子,把毁灭当成其权力的终极证明。

当然,当首星民众最终被激怒,暴民摧毁了休眠室、打碎了棺材、杀死了每个休眠者时,他的疯狂梦想一定已经实现。有那么几百年,人们以为杜恩死在了这场浩劫中,但最近的一些发现表明,事实可能完全相反。一份目击者证词在众多资料中很有代表性——它们对事件的梗概意见一致:“我们前往独裁者的私人住宅,用死亡威胁他的仆人,令他领我们前往独裁者的私人休眠室。里面没人。我亲自检查了仪器,认为他的苏醒时间仅比我们抵达此处早了三个小时。棺材里有一张便条,写着‘亲爱的叛党:我给了你们我最好的。’我们自然杀光了他的仆人,因为他们是人类的叛徒。我们并不知道杜恩去了哪里。”

我们必须附和这道声明:我们并不知道杜恩去了哪里。毕竟,直到最近我们才能访问首星的遗迹并搜寻古老的记录。早前的发现大都要感谢许多为学术献身的研究者……

反抗暴君的革命似乎有一个模式,那就是,通常人们永远也找不到这些暴君。也许人类心灵(如果有人要含糊地为这种存在统一称谓的话)中有一个微妙的隐藏元素,即人类最憎恨的目标一定会被允许持续存在。让我们称其为“魔鬼综合征”,因为我们将发现,其他数十场革命也在重复这个模式……

在首星的休眠者被屠杀后,经济陷入停顿,因为所有前来首星的星舰飞行员都被拖出着陆平台,摔死在船坞底部——在那个星舰体积过大的时代,船坞底部离飞船辎重区舱门下方至少有一千米。星舰自然不再抵达首星,原料的基本供给中断了,看似不朽的首星之城灭亡了。先耗尽的是食物;接着,维修的中断使空气净化系统停止运作,海中不再有氧气被电解出来,也不再生成储存光能的氢,而行星上的一切都需要光能;在革命发生的一年里,首星上所有的生物都死了。

权力中心消逝了,其他行星上的叛乱再也无法被镇压,整个帝国很快陷入混乱,不过像首星那样彻底灭亡的行星只有少数。帝国灭亡后,敌方迅速攫取权力接管叛乱行星,然而仅过了一百年,在这些行星的影响下,他们也沦为这大规模毁灭的牺牲品。由此,我们在这样的舞台上开启了自己的时代——多样化纪元。

——选自《多样化纪元的革命》

亨特和哈勒克,6601,P5-8

第七章

詹森睁开眼,看到棺材的盖子向后滑去,黄灯在他的视野边缘闪烁着。记忆输入肯定刚刚结束,他想,不过他当然对那个过程没有任何记忆。他很热,而且满身是汗——就像所有的森卡使用者一样,他相信这热度是苏醒剂导致的。

他猛地坐起来,翻出棺材,以俯卧撑的姿势落到地上。做了二十个俯卧撑和三十个仰卧起坐后,他站起来,血液恢复通畅,长眠带来的困顿似乎消除了。

直到此时,他才注意到棺材里闪烁的不是黄灯。是红灯。

他本来正伸手去柜子里拿飞船为他准备好的衣服包,可是闪烁的红灯让他立刻奔向控制板。

查询。

回答:敌舰于七分钟前进入西斯三号轨道。

查询敌方行动。

回答:已发射两枚导弹,撞击系数1.7,撞击系数3.4。

查询攻击路径。

回答:随机路径,无法预测。

这意味着敌方飞行员仍然在为导弹导航。詹森立刻开始在太空中搜索敌方舰长的意识,他的手指甚至已经自动按键发送了己方的半数导弹——只有可怜的两枚,这可是一艘真正毫无武装的殖民飞船。没错,他找到了控制导弹的那个意识,而后在其中找到了导弹将会遵循的路径。接着他操纵自己的飞船做了一个假动作,很小的假动作。敌方舰长跟上了他的佯攻,启动了第一枚导弹,等到对方已来不及更改路径攻击他时,詹森再次变换方向,险险让他的飞船躲开了攻击范围。

第二枚敌方导弹更容易躲闪。现在是时候进行反向操作了,詹森控制着自己的武器,一边审视敌方意识中的躲避计划,每一次都及时拦截住他们,直至他的第一枚导弹击中敌舰那巨大的星际驱动器。全息图上敌舰的影像变得渐趋模糊,而后变成了一个正在扩张的球体。

就在导弹击中对方之前,詹森听到敌舰长呼喊着救命,感觉到他胡乱摸索着一个话筒,听到他在意识到将被击中时脑海里最微弱的一缕祈祷。然后是死亡痛苦的一个无穷小的瞬间,接下来是死亡的平静,意识的消失。

詹森往后靠在了装了软垫的椅子上,注意到它贴在他汗津津的裸背上有多么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