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

斯里康达山还沉浸在黑暗之中,没有半点预示黎明即将到来的迹象。只有一条

弯弯曲曲地升向星空、而又仿佛是奇迹般地悬在空中的狭窄光带,才隐约地向人们

宣告它——斯里康达山的存在。摩根知道,那只不过是一些路灯,是二百年前为了

便于朝圣者和游客们攀登世界上最长的梯道而安装的;可是在他看来,这条同合理

性和重力作用相对立的光带,现在似乎成了他自己秘藏在心中的理想的化身。在摩

根出生之前的许多个世纪里,人们在他所无法理解的哲理感召之下,早就开始了他

如今期望着完成的伟业。这就是他们所筑起的、通向星际之路的最初梯道……

摩根已经摆脱了睡意。越来越接近的光带逐渐地分崩离散,成了一串闪烁不定

的夜明珠。山峰的黑沉沉的三角形轮廓,在天幕上已隐约可见,在它那沉寂之中,

似乎蕴蓄着某种不祥的预兆。仿佛这是天神们的住处,而这些天神已经洞悉了摩根

的来意,从而正鼓起全部力量准备同他搏斗。

当汽车抵达缆车站的时候,摩根心里升起的这些阴郁的幻觉便被抛到了脑后。

虽然时间才凌晨五点,可是小小的候车室里已经聚集了不下一百人。为了消磨时间

,摩根要了两杯咖啡——一杯给他自己,一杯给那位爱聊天的司机,谢天谢地,他

总算没有提出陪同摩根突击顶峰的愿望。

“我已经上去过二十次了,”他用一种引人注目地装作毫不在意的神情宣称:

“在您从山上下来之前,我最好还是在车 上美美地睡它一觉。”

摩根买了一张缆车票。按照他的盘算,他能赶上第三趟 或者第四趟车。这里的

海拔高度是二千米,可气温已经很低了。要是再往上三千多米,到了顶峰那里,天

气还会更冷得多。

当沉默无言而又睡眼惺松的人们排成一个横队懒洋洋地开始走动的时候,摩根

诧异地发现,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带照相机。“虔诚的朝圣者们在哪儿呢?”他想道:

“不过,这里确实不是他们该呆的地方。通向天国的捷径是没有的。要达到理想的

境界,只有通过自身的努力而不应该依靠机器。然而,离开了机器就不行的情况也

还是有的。”

终于,所有的乘客都入座了,不大的车厢随即在缆索摩擦的刺耳声中起动。这

时,摩根重又沉浸到一种奇特的感觉之中,仿佛他是在步着别人的后尘行进。他所

设想的升降机的起重能力,将要比这种显然还是在二十世纪就已建成的系统强大万

倍。然而,它们的作用原理却是相同的。

缆车摇摇晃晃地在黑暗中移动着,被路灯所照亮的梯道不时进入人们的视野。

梯道上杳无人迹,仿佛是三千年来攀登顶峰的朝圣者的无尽人流一下子都消失了。

但这只不过是感觉而已:那些步行着去迎接朝霞的人们,此时已远远地走在了他们

的面前。

到了海拔四千米的高度,缆车停住了,乘客们下车后步行到另外一个缆车站。

摩根穿上了用涂有一层金属的织物缝制成的保温外套。脚下发出霜冻的咯吱声响,

稀薄的空气使人感到呼吸困难。当摩根在缆车站上看到许多氧气瓶的时候,他一点

儿也没有感到意外;就在那里,在一个醒目的地方,还悬挂着使用说明书呢。

就在登上最后一段坡道时,出现了白昼即将来临的迹象。东方依然闪耀着群星

的光辉——星星中最明亮的是金星,而就在这个时候,高空中突然闪现出被朝霞染

红的薄薄透明云层。然而,在黎明真正来临之前,还得有半个小时的等待。

一位乘客指了指下面越来越陡峭的山坡,顺着指向,人们看到了山坡上蜿蜒曲

折的宏伟梯道。现在,梯道上已经不再是杳无人迹了。几十名男女信徒,正在缓慢

地、如同梦游般地沿着无尽的梯级费力地向上攀登。他们在路上走了多久?整整一个

夜晚!而许多人在路上所花的时间比这还要多。那是一些没有能力在一天之内就登

上这个高度的老人们。摩根完全没有料到,世界上居然还会有这么多的虔诚信徒。

一瞬间之后,他看到了第一个僧侣——这是一位身穿橙黄色托加个儿很高的人

,他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子,目光向前直视,丝毫没有注意在他的秃头上空慢慢移动

着的缆车。他对大自然的威力似乎也同样地毫不在意:从肩部开始赤裸着的右臂,

完全袒露在凛例的寒风之中。

缆车到站后停了下来,等冻得全身发冷的乘客们都下了车,便向着回程驶去。

摩根加入了共有二百至三百人的人群之中,大家聚集在西山坡上开凿出的一座半圆

形小剧场内。所有的人都紧张地向着黑暗凝视,然而,除了那由灯光织成的、婉蜒

曲折地通向无底深渊的狭窄光带之外,人们暂时还什么也看不到。那些深夜的行路

者们正在拼命努力地攀登着最后一段梯道——信仰战胜了疲劳。

摩根看了看表:时间还剩下十分钟。此时此刻之前,他 还从未遇到过这么多人

相聚在一起而静默无言的场面。现在,手持相机的旅游者和朝圣者们,被一种共同

的希望联结到了一起。

从山顶上,从那在黑暗中仍然无法看到的庙宇里传来了一阵悦耳的铃铛声,霎

时之间,宏伟梯道上的全部路灯熄灭了。站在那里迎接黎明的人们开始看到微弱的

曙光照亮了远处下方的云层。可是,层峦叠嶂的群山却仍然遮挡着朝霞。

当朝阳从侧翼迂回越过了黑夜的最后一个堡垒时,随着每一秒钟的流逝,斯里

康达山的山坡越来越清晰而明亮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从沉浸在耐心等待之中的人

群里,发出了祝祷的絮语声。

在一瞬之问,仿佛一切都凝聚到了静止之中;随即,在完全出乎意外的情况下

,一个轮廓分明而极其对称的三角形笼罩了几乎半个塔波罗巴尼国。圣山没有辜负

自己的崇拜者——云海中出现了斯里康达山美名远扬的身影。至于它所象征的意义

,那尽可由每一位朝圣者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详细推敲……

由于直线是那样地完美无理,以至使人们产生了实体的错觉——仿佛它是被放

倒了的金字塔,而并非光和影的游戏之作。它的周围泼洒出一片光亮,最初几道直

射的阳光从山坡后面进发出来,相形之下,影子显得越发浓重而深沉。但是,通过

薄薄的云幕——影子的短暂生命之源,摩根隐约地辨认出了湖泊、庙宇和从沉睡中

苏醒过来的大地上的森林。

朝阳在群山之上冉冉升起,轻雾般的三角形的顶端,以巨大的速度向着摩根靠

近,而他却没有觉察出这种运动。时间仿佛已经停滞;在现实生活中,他破天荒第

一次没有意识到时间在一分一秒地逝去。如同山影映照在黎明的云雾之上一样,他

的心灵也笼罩着一道永恒的阴影。

影子迅速地消失了,黑暗也像染料在水中那样溶散在天空之中。苍穹下梦幻般

地若隐若现的景色开始有了实物感。大约在通向地乎线的半途之上闪耀出一道光亮

——那是阳光在某座建筑物的东窗上的反射;而在遥远得多的地方,要是眼睛没有

看错的话,呈现蓝色的区域准是那茫茫大海。

新的一天来到了塔波罗巴尼。

人群慢慢地散开了。一部分人回到了缆车站,而另外一些余兴未尽的游客,则

由于误以为(这是常有的谬见)下山比上山容易,便纷纷向着梯道走去。对于他们之

中的多数人来说,能走到下面的缆车站就得谢天谢地。只有为数不多的一少部分人

,才能走完下山的全程。

唯独摩根一人,在人们好奇目光的伴随下踏上了通向山顶寺院的石级。当他走

到用泥灰抹得很平整的外墙那里时,墙壁已被朝阳的光辉所冰照。他如释重负地靠

到了一扇沉重的木门上。

显然,有人在注视着他的行动。他还没有来得及找到门铃的按钮或者别的什么

可以通报来访的信号,木门就无声地开启了,一位身穿黄衣的僧侣合掌向他致意:

“阿弥陀佛,摩根博士。玛哈纳雅盖·泰洛正在恭候大驾。”

12.星际飞行器的教育(摘录自《星际飞行器重要语词索引》。2071年第一版。)

现在,我们都很清楚地知道,通常被称之为星际飞行器的星际宇宙探测器,它

是完全独立地行动的,并且按照六万年前储存到它里面的程序进行工作。当它遨游

在同太阳相仿的天体之间的时候,利用五百公里长的天线将收集到的信息发回自己

的基地,同时又不断地从那里获取各种最新的数据。

但是,当通过某个行星系的时候,星际飞行器便可利用“太阳能”将信息的传

播速度增大许多倍。此外,它还将“给蓄电池不断地充电”,当然,这里所作的类

推只是一种十分大胆的假设。由于它同我们最初发射的“先驱者”和“旅行家”等

宇宙探测器一样,是利用各种天体的重力场来保证它从一个星球飞向另一个星球的

。因此,除非发生了某种机械损伤而被迫最终停止飞行,否则,它的工作寿命事实

上是无限的。阿尔发星座是它预定的第十一个中间站。当它像彗星一样地越过我们

的太阳系之后,它所定的航向是飞往一个被称为r—鲸鱼星座的、相距十二光年的星

球。假如那里存在着智慧生命的活动,那么,它在公元8100年之后不久,便将可以

进行新的对话……

……由于星际飞行器同时担负着两项使命——既是使者又是研究者,因此,当

它在自己目前所进行的历时千年的旅途中发现了工艺文明,它就要同这种文明建立

友好关系并开始交换信息——星际交流唯一可能的方式。然后,当星际飞行器重新

登上无尽的旅程之前,它会留下自己诞生地的坐标位置。那时,发射星际飞行器的

那个世界,就已经在等待着银河系“电话线路网”新用户的直接呼叫了。

作为居住在地球上的人类,我们引为自豪的是早就辨认出了星际飞行器诞生的

那个天体,甚至在它向我们说明其星象图之前,就已经向那里发射了信号。现在,

我们只要再过一百零四年,就可以等到回音。我们的运气真是好得出奇——我们竟

然找到了离得这么近的邻居。

经过最初的几次通讯联系之后,人们已经搞清楚星际飞行器所能使得的基本地

球单词共有几千个。在透彻地分析了电视和无线电发射的图象及信号之后,已经推

敲出了它们的涵义。它在逐渐接近我们星球的过程中所收集的各种资料,显示出它

在取材时完全没有抓住人类文明谱系的特征。在这些资料中,几乎没有各门自然科

学的最新数据,而现代数学方面的就更少了——它所搜集到的只是一些文学作品、

音乐和造型艺术中毫无价值的糟粕。

同所有的天才自学者一样,星际飞行器在教育方面也有着巨大的空白点。因此

,按照所谓的“给得太多要比太少好些”的原则,当相互间的接触安排好以后,就

立即“赠送”给星际飞行器几本百科词典,其中包括《世界大百科全书》。为了播

发这些资料,花费了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在这以后,星际飞行器沉默了四个小时

——这是它在各次通讯期间历时最久的一次停歇。当它重新进行通讯联系的时候,

它的语汇已经变得无比地丰富,并且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况下能够轻松地通过“图

灵试验”。根据从星际飞行器收到的信息内容,要说这是一台机器而不是一位受过

高等教育的有识之士,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然而,也出现了某些不足之处。例如,对一些具有双重意义的名词使用不当,

以及对话缺乏生动活泼的情调。但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同地球上一些最完善的、

在必要情况下能再现其创造者情绪的电子计算机不同,星际飞行器所反映的显然是

和我们完全不同的生物形态代表者的感情和愿望,因此,其中的多数是人们所不能

理解的。

相反地,星际飞行器能够透彻而无误地懂得“斜边的平方等于两直角边平方之

和”。但当写出:

她打开了

通向那土城堞楼之上

被遗忘了的世界

的秘密窗户……

这类句子时,它却未必能够领悟到这指的是济慈(英国诗人——译注)。

对于它来说,更加难以理解的恐怕是莎士比亚的诗句:

我怎能把你的面容

同夏天的白昼相比?

不,你比它更可爱、更温柔、

也更美丽……

由于希望填补星际飞行器在教育上的空白点,用填鸭方式接连许多个小时向它

播发了音乐方面的资料,无休止地映播歌剧以及人和动物的生活情景。在这种场合

下,对资料不加检点是不行的。虽然人类对于暴力和战争的倾向已被星际飞行器所

了解(遗憾的是,要求它退回《世界大百科全书》一事提得太晚了),但向它播发的

已仅限于经过仔细筛选的资料。在星际飞行器尚未远离能够接收并录下信号的区域

之前的这段时间里,通常的无线电和电视广播几乎都停止了。

在今后的许多个世纪内,关于星际飞行器对人类事业和当务之急的理解达到何

种深度的问题,哲学家们还将进行无尽无休的争论。但只有一点是不存在分歧的:

星际飞行器出现在太阳系内的这一百天,从此改变了人类对宇宙、宇宙的起源以及

人类本身在宇宙中的地位的概念。

当星际飞行器离去之后,地球上的文明就再也不会是原来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