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你觉得像我们这样的信徒是多数吗?”徐嗣很坦率,“说实话,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我觉得你所在的领域要干净些。承认这个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在道教和佛教这边,本就有很多动机复杂的人,引导信众的方法有很多,也充满功利诱导。当然了,我们对此也有解释,比如佛教界常说因为众生根器千差万别,故而需要设计诸多‘方便法门’,只是为了让信众生出信心与欢喜心,从而得度。这听起来颇有几分道理,但在实际施行中,有时却成了降低门槛迎合信众的借口。”

 

范哲尴尬地笑了笑。这个动作被徐嗣注意到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没在佛门了才这样说?”

 

“我没有恶意的。”范哲倒是没否认什么,他觉得坦诚点儿好。

 

“我当然相信你没有恶意。”徐嗣停顿一下,似乎有所顾虑,但还是开口道,“有件事情我没对别人说过。最多再过一两年吧,我就要回去了。”

 

“回去?回哪里去?”

 

“回去读经书啊。”徐嗣笑了,“八面转轮藏经柜的经书还在那里,我的功课还没完啊。我佛门的师父曾送我一句话:入世是为了出世。”

 

“难道你在道教不算出世吗?”

 

徐嗣摇摇头。

 

“你是说不算?”

 

“不不,我摇头是因为我现在还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我想,所谓入世和出世并不在于一个人在世上的存在方式,而在于‘迷’或者‘悟’。他如果觉悟了,就是出世;迷了,就仍在世间。说不定,这又是另一条线索。”

 

范哲不禁苦笑,“你一直这么语带机锋,我又没有读过你的那些佛经。

 

我现在大概就处在你说的‘迷’的状态。”

 

徐嗣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有些歉然地起身,“我不大愿意讲自己也不能确定的事情,但无论如何,真相离我们越来越近了。不管它是什么,我都能坦然面对。当然,你肯定也能够,这不正是我们皈依信仰的目的吗?我该走了,明天有场大法事,一位地产商的母亲去世了。”说这话时,他脸上有些赧然。

 

范哲明白徐嗣何以有这样的表情,玉虚宫做法事都是收钱的,而且价格不菲。范哲以前见过道士给逝者做法事,不过让他有些奇怪的是,法事中摆放的神祇牌位里居然有观世音菩萨。当时他问在场的一位道士,结果对方解释说他们是茅山派的,集儒教、道教、佛教的精华于一身,观音菩萨原本就是他们教中的慈航道人。

 

送走徐嗣,范哲回到楼下,在门口就看到电脑屏幕还亮着光。范哲大声招呼道:”韦石头,还玩游戏啊,该睡觉了。”

 

结果是小小应了一声,开始关电脑,“韦石哥哥在书房里。”

 

范哲走进书房,看到韦石正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封面的上部有“第一推动丛书”几个字。范哲知道这是国内引进出版的一套颇有影响的科普著作,已经出了很多辑,作者基本都是世界一流的学者。

 

“今天晚上还不错,没玩电脑。”范哲表扬道。的确,平时这个韦石头有点儿时间就在电脑上捣鼓。

 

“那电脑配置太差,打游戏还行,我编的程序在上面根本跑不动。”韦石居然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

 

“该休息了,石头。”

 

“看完这一章就好。”韦石连头也不抬。

 

“这本你以前不是看过了吗?”范哲问道,他有这么个印象。

 

“这本书吴新哥哥借去过,他看的时候拿铅笔写了点儿东西在上面,我对照着再看一遍。”

 

“就是刚才隔壁吴新还回来的?”范哲问。

 

“好像他最近几次考试成绩不太理想,他爸爸说了他几句,他就把借的书全还回来了。”

 

“也是,马上都要高考了,还看这些没用的。到时候考差了咋办?”

 

“范叔你不要小看人,吴新批注的这些东西我觉得很棒。”

 

“韦石头你一个中学生觉得棒能说明什么?难道你还能给吴新发个科技进步奖?”范哲打趣道。

 

韦石一滞,范哲说的是实情,他无从辩驳,“总之我觉得吴新哥哥的一些看法很新颖很有启发性。听说他还向专家请教讨论过哩。”

 

范哲忍住笑,“那专家怎么说?”

 

韦石挠挠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我是觉得吴新近来闷闷不乐的,肯定是看多了闲书,成绩受了影响。

 

你也要吸取教训,多看学校的课本才是正理,要不等你妈妈问起来了我没办法交代。”

 

听到范哲提到母亲,韦石的情绪一下低落起来。他默默地收拾好书桌。

 

韦洁如已经走了几个月,除了每天一个电话之外,有时也会让韦石打开视频让她看看。但是她那一边从没有视频传过来,说是工作规定不允许。

 

这时范哲突然发觉一直没听到小小的声音,一看才发现她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闷不作声。

 

“小小你怎么了?”范哲关心地问。

 

范小抬起头,眼角居然闪着泪光。范哲一阵心慌,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石头!”他突然抬高了声音吼道,“是你欺负小小吗?”

 

“不关韦石哥哥的事。”范小急忙说道,但是眼泪却滑了下来,“嗯,我们失败了。”

 

范哲一时摸不着头脑,“什么失败了?”

 

“刚才我们的实验失败了。”小小抽泣着很认真地说。

 

“实验不能算失败啊。”韦石突然探进半个身子笑嘻嘻地说,“关键是人太少了,才我们两个人,多找些人就会成功的。”

 

“你们在搞什么啊?”范哲没好气地说。

 

“我们在做时间旅行实验……”小小抽泣着说。

 

“哎,小小,你答应过不乱讲的啊。”韦石一脸神秘地打断小小的话。

 

“什么实验?时间旅行?”范哲简直哭笑不得,一时间都不知道是韦石的脑子短路还是自己的脑子过载了。这个韦石头从来就不让人省心,一个中学生竟然做什么时间旅行实验,简直是开国际玩笑,不,应该说是开宇宙玩笑。范哲毕竟以前也搞过技术,了解一些基本的科学常识。在范哲看来,这家伙纯粹是精力过剩没处用了。范哲朝韦石瞪了瞪眼,“都这么晚了还不快去刷牙洗脸,明天早上又起不来。”

 

韦石朝卫生间跑去,中间却突然回头挤了挤眼睛,“小小你不要伤心了,我保证做一个成功的实验给你看。”

 

范哲哼了一声,连反驳的兴趣都提不起来。他这时还不知道,就因为这句话,韦石会在第二天掀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安顿好小小和韦石,范哲回到书房。这时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旧约全书》,熟练地翻到《传道书》第一章,范哲注视着第 18 节,口中轻轻诵读:”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烦;加增知识的,就加增忧伤。”这句话范哲反复诵读了许多遍,感受着从内心深处涌起的深深敬意。虽然在整本《传道书》里作者从未提及自己的名字,但他自称是“在耶路撒冷做王,大卫的儿子”,再加上他所显示的智慧,所拥有的财富,所以后世普遍认定《传道书》的作者正是以色列的所罗门王。一些省市列入小学课本的童话作品《渔夫的故事》里,将恶魔关进瓶子的便是所罗门王的封印。

 

范哲体味着来自三千年以前的智慧,内心渐渐趋于平静。他仰头闭目,开始睡前祷告:”我主天主,我们在一天的工作之后,已筋疲力尽,求你赏赐我们能借此整夜的安眠,恢复精力,使我们在你不断的助佑下,身心保持健康,忠诚为你服务。阿门。”

 

范哲在书房里的小床上躺下,但思绪却依然静不下来。平日里念完临睡祷词后他总是很快进入梦乡,但今天却仿佛有一根不愿意停止的弦在他的脑子里颤动不休,让他难以成眠。

 

不明来由的声音在宇宙中弥漫开来,天父慈悲地注视着大地,连同那些如蝼蚁般卑微的子民。东方的黄河之滨,大巫将甲骨卜辞呈献给商王武丁。

 

武丁正继续着他征伐四方的中兴大业,吉祥的卜辞令他威严的面容上浮起一丝笑容。宠妃妇姘小鸟依人地随侍在武丁身旁。三千多年之后,甫一出土便震惊世界的司母戊大方鼎上所浇铸的正是她的庙号。几乎同一时间,在几万里之遥的西方,那个从水里获救的婴儿已经长成一位身材壮硕的牧羊人,他小心翼翼地将刻有《十诫》的石板放置到约柜里,卷曲的胡须随着他的动作在西奈半岛夏季干燥的热风中颤抖。

 

几百年过去,峨冠博带、精神矍铄的图书管理员骑着青牛,吟哦着在天地间缓缓西行,身后是雄伟的函谷关和一串“大音希声大道无名”的袅袅余音。而在被万丈高原阻隔的极南之处云雾缭绕,一位鬈髯智者宝相庄严,拈花不语,下首的迷茫大众里突然绽放出一张破颜微笑的脸庞……

 

线索……又一条线索……还一条线索。这么多线索,到处都是,就因为有了太多的线索,结果统统地不再成其为线索……

 

一位刚刚失去妻子的鳏夫嬉笑着在濮水边鼓盆而歌,声音高亢入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盘桓在旁边泥泞里的那只背甲斑驳的老龟受了惊吓,一头钻进水草丛中。

 

日月穿梭,昼夜交替,当那块极西之地的石板被风沙侵蚀了两千年之后的某天清晨,东方一个剃着光头的孩子开始第一千次擦拭面前的明镜妆台。

 

这时他停下工作,感受心中那一丝突如其来的明悟——刹那间他发现,原来自己每天拂拭掉的那些尘埃其实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范哲处于半梦半醒当中,但即便是在梦里,他也能感到头痛欲裂,像是有一把锥子正不断地刺入。汗水从额头上不断渗出来,他不安地翻动着身躯,恍然间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伊甸园里的那条蛇,被天地间一只强悍无朋的巨手捉住了七寸所在,放在无名业火上翻来覆去地炙烤……

 

“啊……”范哲发出短促的惊叫,猛地坐起。

 

一瞬间,他看见了那个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