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原坐在后排,尽量不去看汽车内后视镜里映出的那张脸。按照冷淮的解释,从现在起,自己在镜子里看到的都将是江哲心的脸。回北京这一路上,杜原都觉得不自在,甚至不愿扭头看车窗外的风景,因为玻璃窗上也会映出江哲心模糊的脸。

进城的道路拥挤不堪。虽然还没到下班时间,但从多年以前开始,北京的交通就已经只有忙时没有闲时了。

“我在想,你为什么让我看那个石头娃娃?那个不是化石的化石。”杜原终于忍不住开口。

“哦,照片上的实物现在放在专门的地方。它是一件证物,同时也是……”冷淮停下来,似乎想找一个词来准确地描述,“一座墓碑。”

“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形容化石,有些新奇。不过从实质上讲,所有的化石都有点墓碑的性质。”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冷淮没有回答,目光投向窗外拥挤的车流。

“小刘,下边的路口停下车。”冷淮突然对司机说。

“什么事?”杜原问道。

“既然路过,我想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我小的时候,学校常来这里组织活动。”冷淮有些感慨地指着门楼上“北京市少年宫”几个字,“已经搬迁很久了,就这几个字还一直保留着,看来它们也成了纪念物。”

“首都是不错,连少年宫都是皇家气派。不过,你带我来就是为了陪你怀旧?”

“当然不是。”冷淮指了指旁边,“我们到景山公园去。”

冷淮显然有明确的目的地,目不斜视,一路前行。有人说公园是中国已经进入老龄社会的最好证明,只要有块平坦的地势,就必然有三五成群的老人载歌载舞。在人均寿命大幅增长的今天,这些老人还有大把的时光可以享受,他们的脸上洋溢着轻松惬意。相比之下,一墙之外的那些为了生活咻咻奔走的年轻人的幸福指数似乎要低一些。

冷淮停下脚步,一块石碑横亘在他面前,上面刻着“明思宗殉国处”,还有一排小字记录了立碑的时间:中华民国十九年三月。相比之下,旁边公园管理处立的那个“崇祯皇帝自缢处”的指示牌显得太过潦草。这里应该是到景山公园必看的一处景观,今天似乎游客不多,比较清静。今年天旱,旁边槐树的一些叶子已经枯黄,就像是一盘炒得稍稍过了火候的虎皮青椒撒落在枝丫间。

“这也是一座墓碑。”冷淮突然说。

“这只能算是一块标识吧。我记得崇祯皇帝死后葬于十三陵中的田贵妃墓,是叫思陵吧。他的墓碑应该在那里才对。”杜原狐疑地开口。

冷淮没有理会杜原,“我是说这是一座朝代的墓碑。明朝是中国历史上的大一统帝国,但仅仅是被它的边角轻轻拂了一下,传承了二百七十六年曾经无比强大的帝国便一朝覆灭。”

“你说的什么啊?他又是谁?”杜原完全不明白冷淮所指,他在想这家伙是不是在逗自己玩,“明朝灭亡是因为崇祯皇帝腐败昏庸,导致农民大起义。再加上崇祯猜忌袁崇焕自毁长城,结果清军趁机入关才玩儿完的吧。”

冷淮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块石碑,目光仿佛穿透了时间,“崇祯帝朱由检少小多谋,继位后韬光养晦,而后一举诛杀大阉魏忠贤,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崇祯皇帝比起嘉靖、万历来,可以说有着天壤之别,即使称不上一代明君,至少也是一位中兴之主。”

“那就是以前他们老朱家欠债太多,到他那个时候再努力也无力回天了。”杜原换了个说法。对明朝的历史本来就所知不多,他觉得这个结论也很靠谱。

冷淮还是摇头,“不是这么简单。在史书里,崇祯即位之前,气候便非常恶劣,而他在位的十多年里更是极其异常,诸如‘大旱饥’‘人相食’‘道殣相望’等不绝于书,其比例通过简单统计远远超过明王朝之前的任何时代。”

“史书上记载不准的地方可不少。”杜原插话道,“谁敢保证这里面没有夸大的成分?”

冷淮哼了一声,“那要看是什么事情。要知道《明史》可是康熙朝的史官编修的,如果他们杜撰或是夸大天灾,那就是在为前朝叫屈喊冤,康熙皇帝的刀可不是摆设。”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听得有些糊涂了。”杜原老实地承认道。

“当崇祯怀着‘文官人人可杀’的怨愤走向景山那棵歪脖子槐树时,心中一定充满了对祖宗的愧疚。但有一个因素却是他从未想到过的,而实际上这个因素才是导致明王朝救无可救终至一朝崩塌的元凶。因为这个因素是无解的,而且——”冷淮停顿了一下,“它对世界的影响之远之深完全超出了世人的想象。四百年前,只是被它的边角轻轻一拂,当时世界上最庞大最先进的帝国顷刻间便覆灭了。”

“你说的他到底是谁?我本以为是李自成或是皇太极、多尔衮什么的,但越听越觉得不像。”杜原愣在原地。

冷淮淡淡地笑了笑,“如果你选择配合,很快就能亲眼见到它。”

“是人都有好奇心,你这样有诱导我入局的嫌疑。”杜原摊了摊手,“我承认你成功了,我心里准备接受这份工作。但是,倘若某一天我发现上当,可不可以退出?”

“不可以。”冷淮的口气不容置疑,“不过根据对你的了解,这种可能性其实并不存在。不管怎样,你都是一名科研人员,对从事研究的人来说,未知事物的吸引力是很强大的,更何况面对的是关乎人类命运的终极之谜。”

冷淮注意到杜原脸上划过的迷茫,“当你真的看到它的时候,你会觉得我对它的描述实在是平淡了点儿,应该说太过平淡了。实际上——”冷淮顿了顿,“在它面前,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它到底是什么?”杜原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有种快要失控的感觉。

冷淮沉默不语,伸手斜斜地指了指路旁。

杜原望过去,那里有一块电子指示牌,上面几个红色的数字,随着不远处广场上舞动人群的节奏,跳动不停。

“那是噪音分贝显示牌吧。你让我看它干吗?”

“不,再往上一点看。看到什么?”

“那不是今天的年月日吗?”杜原狐疑地问,他不明白冷淮何以提出这个简单的问题。

“你说得没错。是今天的年月日。现在都是公元 2024 年了,时间过得好快啊。”

从杜原站的地方望过去,电子指示牌正好位于明思宗殉国碑的上方,这样的反差令他若有所感,但是,细想这好像也算不上什么吧。说起来,中国的历史可是远远早于公元纪年。

“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算起来是多少代人啊。”冷淮自顾自地往下说,“可是,你想过没有,我们真的经过了这么多年吗?”

“当然了。这还能有什么疑问?”杜原心里升腾起奇怪的感觉。

“那你知道中国关于‘年兽’的传说吗?”

“当然知道,只要是中国人,小时候都应该听过吧。据说年兽是一种怪物,除夕之夜出来害人,所以人们放竹爆驱逐它,这就是中国人过年的来由。

挺有趣的说法。”

“尽管依据的历法有所不同,但世界各民族一般总是会欢庆新年来临。

而唯独华夏文明却产生了年兽这种诡异的传说,将新年来临视为一道关隘。

是的,现在的人听到这个传说都觉得挺有趣,因为人们从来都认为那只是传说而已。但是——”冷淮转头盯着杜原,眼里闪过一丝让人不自在的光亮,“如果这不是传说呢?”

“你在说什么啊?”

“我说的是,年兽是真实的。它早已存在。不过与传说中有一点不同,它的出现并不是为了害人。”

“你的意思是——年兽是无害的?”

“不不,我的意思是,年兽的出现并不针对任何事物,它只是一种存在,人类只不过很偶然地同它遭遇。年兽是中国古老传说中的名字,而现在我们对它的称谓是:天年。”

“天年……”杜原嗫嚅着重复这个名词。在中文语境里,天年是指人的自然寿命,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冷淮停顿一下,“是的,就是天年。我们常说长命百岁、颐养天年什么的,听起来都是蛮不错的祝福语。”冷淮惨然一笑,“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对着一位九十九岁的老人说这番话,会是什么效果?”

像是一道闪电从心头划过,突然间杜原有种近乎顿悟的感觉。在中国博大精深的古老文化里,人生每个逢十的年龄都有自己的独特称谓与内涵。

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花甲,七十古稀,八十杖朝,九十耄耋,百岁期颐……宋代礼部侍郎方悫在《礼记集解》中曾说:”人生以百年为期,故百年以期名之。”

冷淮似乎并不在意杜原的胸中波澜,依然保持着慢吞吞的语调,“实际上,在人类之前,这个星球上曾经有无数生命同天年遭遇,结果它们都变成了同一种东西。”

“变成什么?”杜原的声音情不自禁地颤抖,他觉得一丝不可抑止的寒意从背脊升起。

“它们都变成了墓碑。”冷淮的语气倒是很平缓,看来这样的叙述对他而言并不是第一次,“而现在,轮到我们了。”

接下来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偶尔有三三两两的游人从旁边经过,但眼前这两位神色落寞的人并没有引起他们太多注意。

“人类发现天年,是什么时候?”杜原终于迟疑着开口。

“就人类总体而言,是在三年多前,SKA 发回了关于天年的第一组射电天文照片。不过,江哲心见到它的时间则要早得多。”

天色渐渐黑下来,风扫过树叶发出沙沙声。两个人在沉默中拾阶而上,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景山顶上的万春亭。游客已经渐渐散去,只偶尔会有一两个人匆匆而过。

这时冷淮的电话突然响了,他拿起来听了听,回复道:”知道了。好吧,你送过来。”放下电话后,他有些歉意地对杜原说:”你饿了吧,我这个人有时会忽略别人的感受。小刘马上送点儿吃的东西上来。”

十来分钟后,杜原面前的石桌上已经摆开了一堆吃食,以卤菜为主,居然还有半只切好的南京桂花鸭。

冷淮搓了搓手,“这桂花鸭是你的家乡菜吧。我知道你喜欢喝酒,我现在很少沾酒了,今天就算是破戒陪你吧。”

杜原摆摆手,“现在我整个心里就想知道一件事情:天年究竟是什么?

别说吃饭了,要是不弄清楚这个问题,我今天晚上肯定会通宵失眠的。”

冷淮笑了笑,还是给杜原倒上满满一小碗酒,足有三四两。茅台特有的浓烈香气弥漫开来。冷淮举起碗抿了一大口,惬意地吁出口长气。杜原也配合着喝了口酒,静静等待下文。

“景山说是山,其实海拔还不足百米,相对高度更是只有四十多米。”

冷淮开口了,也许是因为酒精的关系,他的语气不再像之前那样冷冰冰的,“但因为是紫禁城里的最高点,再加上周边新修建筑的高度一直受到严格限制,所以景山还是颇具气势。”冷淮随手指了指西南边,“我住的地方不算远,以前很喜欢带着女儿到这里散步,那时她年纪还小,正好适合爬这种小山。我喜欢牵着她的手慢慢走到景山顶上。登上万春亭眺望风景,你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整个北京城变得既近又远。唉,近来实在太忙,我也是很久没来过了。”

杜原四下眺望,北面中轴线上是暮色中的鼓楼。西边没有任何遮拦,北海偌大的湖面尽收眼底,满池碧波在暮色中像一片绸缎,中间的琼岛小得那么可爱。当然,最壮观的永远是南面故宫那一大片金黄色的屋顶。在所有关于中国的描述里,那里都俨然成了这个古老国度最显著的标志和象征。

但冷淮的目光却掠过这一切,停留在了天穹之上。北京天气晴朗的时候很多,但在城市的灯光污染下,天空中的星辰总是暗淡而稀疏,像一把随手撒落的玻璃碴儿。

“那里是人马座。”冷淮指着一个方向说。

“对西方人的星座那一套我不太熟。”杜原看着那个方向零落的几颗星星,有些尴尬地说,“对中国传统的二十八宿我的了解还多一些,当年学物候的时候打过些基础。”

“当年我也学过这门课。”冷淮慢条斯理地咀嚼着,“中国古人相信星象会影响到气候。比如《诗经》中就有‘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以及‘月离于毕,俾滂沱矣’等句子描写季节与天气,唐人李淳风的《乙巳占》即是一部包含占星术与气象学的专著,而诸葛亮观星象借东风的典故更是家喻户晓。”

杜原有些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不过现在看来,古人把星星和天气扯一块儿实在是荒唐了,那些多少亿万公里之外的东西,怎么可能主宰刮风下雨的事?这也难怪,那时的他们根本不知道星星离我们有多么远。”

冷淮似乎没有听见杜原的话,又或者是听见了却不打算理会,“很多人分不清人马座和半人马座,其实它们一个在北一个在南,相隔很远。实际上,中国的北方地区根本就看不到半人马座,它从来都在地平线以下。”

“你想告诉我什么?”杜原意识到冷淮带自己到这里一定有什么目的,“能直接一点吗?”

“在天空所有的星座当中,人马座其实是很特别的。”看到杜原有些急躁,但冷淮不为所动,依然按照原有的节奏往下说。

“有什么特别?”杜原耐住性子问,不知不觉中,他面前的碗已经空了,“关于人马座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的传说故事?”

“说起来,人们更熟悉的其实是半人马座。宇宙中除了我们的太阳之外,离地球最近的恒星就位于半人马座,好像很多科幻作品都曾经拿这个说事儿。

但除了距离近一些之外,半人马座其实是个很普通的所在。但人马座就不同了。”说到这里冷淮稍稍停顿了一下,“西方星座的说法起源于四大文明古国之一的古巴比伦。据说现在所谓的黄道十二宫等星座名称,在大约五千年以前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时代就已诞生。此后,古代巴比伦人继续将天空分为更多区域,提出新的星座。不过我想古人设立星座的原始动机应该非常简单,只是为了给夜晚的天空标注方位。”

冷淮停下来,为杜原斟满酒,把瓶子里还剩下的一点儿全倒给了自己。

杜原仿佛无意识地端起酒吞了一口,感受着沿喉咙淌下的热流,“我好像有些明白了,人马座之所以特殊,是不是因为它所在的方位?”

冷淮微微点头,“当你随意地朝向夜空某个方位的时候,在十万光年纵深范围内,你一般会面对几百万颗恒星。这听起来似乎很多,但我们都知道,在天文学范畴里,这其实是非常非常小的一个数值。但当你望向人马座的时候,情况将发生急剧变化。同样在十万光年纵深范围内,那个方向上至少有两千亿颗恒星发出的光线照进你的瞳孔,原因很简单——那个方向是银河系的核心所在。”

杜原一时间有些失神,“我在野外观察过银河,没有觉得某一处特别明亮,包括你所说的人马座方向。”

冷淮的肩膀抽动了一下,“请记住你说的这句话。”

“为什么?”

“因为这是一个线索。”冷淮显得有些激动,“但实际上,这种方向上的巨大差异却是一种非常偶然的现象。不是吗?我们只是正好生活在一个星辰稀疏的角落,于是只有朝向唯一一个特定的方向才能见到亿万星辰。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生活在银河的中心地带,比如银核区,天空会是怎样的?想想吧,在另一个地球上,如果那里也有生灵,那么它们看到的夜空就像是经过神灵特意的装点,无论哪个方向都缀饰着千亿颗大放光明的恒星,璀璨夺目,熠熠生辉,而银心黑洞吞噬物质之后喷出的光柱就像一支永恒燃烧的奥林匹斯山火炬,将整个天宇照亮。在那里就像是置身于天堂。”

“你有诗人的表述力。”杜原叹了口气,“我都有些佩服了。”

“可惜让你佩服的人不是我。这是十多年前江哲心的笔记里的一段话,听起来的确如诗如画、令人神往,但是那本笔记里接下来还有一句。”

“说的什么?”

“这段话我现在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了。他说:地球生物圈乃至人类能够诞生并存续,完全仰赖于某种精巧到不可思议的幸运,但这样的幸运却伴随着与生俱来的厄难。福兮祸兮,在宇宙的宏大尺度上,命运之神更像是一个内心阴鸷的促狭鬼。”

“这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写这些?”

“是啊。为什么?”冷淮哼了一声,“我想现在我应该算是有些明白了,而总有一天你也会明白的。现在就记住它吧,这也是一条线索。”

“又是线索!你都给我说了好些条线索了,可我觉得它们对于我理解整个事件好像没多大用。”

“会有用的。”冷淮仰头一口干完剩下的茅台,“我们两个不赖嘛,一瓶酒都见底了。好啦,有些事等你做完决定再说,我们聊点别的吧。你好像一直没有结婚吧?”

“是的。”杜原愣了一下,然后洒脱地点点头,“我习惯了一个人。我父母住在江苏那边,偶尔我会去看看他们。”

冷淮迟疑了一下,“那个叫文婧的是你的女朋友吧?你们关系怎样?”

“哎,你问这个做什么?”杜原有些意外,眼里突然浮现出警觉,“你们怎么知道文婧?”

“她打过你的电话。”冷淮一脸坦然,“从我们决定同你接触开始,你的电话就受到必要的监控。某些来路可疑的电话会被记录,文婧的电话从印尼打来,属于监控的范围,被拦截了。我们的人告诉她你在工作,结果她说非见你不可,不然就报警。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我们只好妥协,她现在已经到北京了。还是你自己来处理这件事情吧。看她的态度,似乎很在乎你。”

杜原一时间有些恍惚。文婧是他三个月前在旅游网站上结识的,那一次他是要到澳大利亚出差,于是发帖子想找个伴。结果文婧主动同他联系说愿意同行。那虽然是个旅游网站,但实际上有很多人登录这个网站是为了交友,有些甚至就是直接寻找长期或短期的伴侣。虽然杜原与文婧见面时大家心照不宣,但杜原还是为对方的美貌感到一丝惊诧。杜原曾经与几个身份各异的女人建立过亲密关系,可他其实知道自己这方面有点儿轻微的精神洁癖。比方说他从来不询问对方是否还有别的伴侣,如果谈话时无意间涉及了这一块,他马上会强迫自己岔开话题。

让杜原有些意外的是,文婧的专业是地质工程,与自己从事的领域颇有些交集,两人在一起时竟然有不少共同话题。在澳洲的日子里,那些该发生的事情水到渠成地发生了,不过文婧的温柔在让杜原一次次迷失的同时也总是让他感到隐隐的失落。当然,一切都很美好,一切也尽在意料和掌控之中。

只是当回国航班落地的一瞬,杜原心中突然升腾起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按照规则,他们此后将回归为路人。以他的了解,文婧显然也是这种游戏规则的践行者。实际上,他们相处的那段时间里,双方都没有隐藏自己的观念。

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这个时代爱是爱,需要是需要,刻意混淆这一点的人要么是刚刚上路还需要自欺欺人,要么就是天生热爱演戏,不放过任何锤炼演技的机会。但他们显然两者都不是,所以走出机场的一刻,应该就是故事的终结。

只是这一次出了点儿意外。在机场外颔首道别的两个人在各自走出几十米开外之后突然同时停下了脚步,然后再次回头,就像是急不可耐的飞蛾重新扑向火。在紧紧拥抱的瞬间,杜原竟然有种差点儿失去一样珍爱之物的感觉。也正是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应该有所改变。

“我们刚认识几个月,还不够了解彼此。”杜原老实地回答,“按原来的计划,她还应该在印尼待段时间的。”

“看来她为你改变了计划。怎么样,想过同她结婚吗?”

“应该不会吧。怎么会?”杜原笑着脱口而出,但不知怎么的,在本能地矢口否认的同时,他的心里突然升起隐隐的刺痛。

“哦,也好。其实这也是一种幸运。”冷淮释然地叹了口气,“你不会明白我现在每次回到家里的心情。一方面我比以前更迫切地想和家里人待在一起,特别是女儿,她就在北京读大学,只在周末回家。但有时候我却又害怕见到她们。”

杜原呆呆地想了想,仿佛悟出点儿什么,面色变得有些发白,“这么说……

我们的世界要发生某种变化了?”

“我已经说得够明白了。”

“会是多大的变化?”杜原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声音突然有些颤抖。

“这可不好说,因为……人类历史上没有可参照的标准。”冷淮的语气里带着酒意,他的眼神有些迷离,“不过有一点倒是很明确——人类作为一个物种,还没有经历过这种程度的变化。”

“什么意思?”杜原突然觉得背心发凉,喝下去的酒正在变成冷汗冒出来。虽然不是专门研究历史的,但杜原至少知道,人类在历史上可是经历过许多次无比惨痛的苦难,但听冷淮的意思,那些苦难似乎根本就排不上号。

“我认识的一位生物学界专家曾经提出过一个理论:可以用对物种的影响程度来定义地质事件的规模。生物学界现在基本还遵循林奈当年制定的‘门’‘纲’‘目’‘科’‘属’‘种’的分类法。如果某个事件影响到了‘种’这一级,比如说导致了某些物种的灭绝,那么就算得上小型事件,可称为四类灭绝;如果显著影响到‘属’或者是‘科’,则是中等规模事件,称为三类灭绝;而对更上层的分类发生影响的事件则极其罕见。”

杜原若有所思,“按这个理论,白垩纪恐龙灭绝事件应该算是几类呢?”

冷淮微微摇头,“你提的这个问题不够严谨。其实,严格地说,在白垩纪那次事件中,恐龙并不能算是灭绝了,现代的鸟类就是恐龙的直系后裔。

要是恐龙真的全部灭绝了,今晚我们就吃不到桂花鸭了。此外,现代鳄鱼也是恐鳄的后代,龟类则是杯龙的后代。所以综合来说,那一次算是三类灭绝事件。”

“那次事件距今六千五百万年,看来三类灭绝事件已经足够罕见了,几千万年才发生了一次。”杜原带点儿幸庆地评点道,“平均来说,一个物种的存续期大约是三百万至五百万年左右,之后要么消亡,要么演化为新的物种,所以物种遭逢三类灭绝的情况的确非常罕见。不过,恐龙最后遭遇灭顶之灾恰恰是因为它们生存得太过于成功了。”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杜原觉得自己的头一阵阵发晕,也不知道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冷淮的话。

“尽管学界将恐龙分成若干个‘目’,但一般人们提到恐龙时,常常将其视作一个大的物种。作为物种整体的恐龙成功地在地球上生存了至少一亿五千万年,地球上能达到这个标准的生物屈指可数,尤其是像恐龙这种算是比较大型的生物。试想一下,如果恐龙像其他那些普通大型物种一样只存在了几百万年,又怎么会碰到白垩纪那次概率为几千万年一遇的小行星撞击灾变?”

杜原的表情有些发蒙,怔怔地望着对方却说不出话。按冷淮的说法,恐龙遭到厄运只因为它过于幸运,这都是他妈的什么妖怪逻辑啊?但仔细想想,这套逻辑竟然还无懈可击!

“我知道你想到了什么。是的,这是个不可解的悖论,正如江哲心所说的那句话:在宇宙的宏大尺度上,命运之神更像是一个内心阴鸷的促狭鬼。”

冷淮叹口气,“江哲心比我们所有人都更早地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你要有心理准备,探寻这样一个人的内心会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他的世界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杜原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迟疑地问:”发生过二类灭绝吗?”

冷淮慢慢点头,“的确发生过‘目’和‘纲’级别灭绝的二类事件。”

杜原突然感到口有些发干,“那刚才你……你们说的某种变化,会是几类灭绝?”

冷淮没有直接回答,“要知道,所有的哺乳动物,从仓鼠到人类,都只占据了一个纲。而所有的昆虫,从南极蠓到《诗经》里提到的蜉蝣,也都属于同一个纲,即昆虫纲。”冷淮斜睨着杜原,幽幽发问,“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我是说假如,某一天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蟑螂和蟋蟀,所有的蝗虫、跳蚤,哦,还有苍蝇、蚊子以及蚂蚁,总之,就是所有的昆虫纲动物……全部灭绝?”

“这绝对不可能。”杜原摆头,速度快得他自己都觉得像是抽搐。

冷淮语调平静,“你看,我只是让你想象一下,但即使在想象中,你都接受不了这种事情的发生。那些被我们称作虫子的家伙的确无比顽强,能够耐受其他物种无法耐受的各种极端环境。自从诞生以来,它们在地球上已经生存了至少三亿五千万年,无数曾经与之共存过的物种早已灭绝。比较普遍的看法是,就算有朝一日某种极端事件导致拥有尖端科技的人类灭亡,蟑螂、蚂蚁等昆虫也能继续在地球上生存下去。就像白垩纪灾变能够轻易地灭绝恐龙,但对昆虫却没有造成多大影响。”冷淮脸上露出惨淡的笑容,“刚才你问我有没有发生过二类灭绝,很不幸,类似于昆虫纲灭绝这种规模的事件的确曾经发生过,所以答案是肯定的。不仅如此,实际上,按照此前提到的分类方法,我们这颗星球上还曾经发生过所谓的……一类灭绝。”

“这绝不可能!”杜原几乎是本能地大叫出声,甚至从石凳上跳起来后退了两步。在路灯的映照下,他面如死灰。

冷淮似乎并不打算给杜原喘息的机会,自顾自地往下说:”比‘纲’更高的分类是‘门’,拿动物界来说,现在我们一般将其分为三十八个‘门’,但地质考古上有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在地球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门’类的数量至少是现在的三倍以上,这还不包括那些至今尚未被人类发现过化石遗留的‘门’。显然,由于地壳运动造成了化石永久灭失,那些消失了的‘门’类的总数肯定比人类现在所知的还多。实际上,你已经见过了其中的一个。”

“我见过吗?什么时候?”杜原努力回想着,但他实在没有什么印象。

“就是这个。”冷淮伸出手,又是那张石头娃娃的照片。

“这不是铁锰矿造成的假化石现象吗?”

“那些像侧柏树枝叶一样展开的痕迹的确是氧化锰溶液沿着岩石裂缝渗透沉淀而成的假化石现象,但是蜷缩在那些树叶空隙里的若干痕迹,却不折不扣是某种生物遗留的痕迹。这个石头雕像并不是孤证,经过有针对性的发掘,在世界几处不同的地点陆续找到了类似的化石。从形态上看,它们已经产生了若干分化,基本上可以分出两三个亚门了。我们后来发现,其实有极少量的标本很早就被发掘出来,但因为所属地质年代的关系,都被当作所谓的假化石样本陈放在博物馆和研究所中。这种生物现在我们称之为‘七节’,它的形态有点儿类似于现代的环节动物,比如沙蝎之类,哦,就是俗称的海蚯蚓。通常情况下,这种生物很难形成化石,很可能是当时发生了诸如海底地震等灾变,生物体突然被其他物质包裹起来才得以留存至今。综合数种方法测定,这种化石的年代是在震旦纪晚期,距今约七亿五千万年。从这块化石上能观测到十多个比较完整的个体,就身体结构和功能而言,它明显比寒武纪生命大爆发之后产生的许多物种都更加高级。”

“这怎么可能?”杜原觉得脑子有些不够用了。大约五亿四千二百万年前到五亿三千万年前的寒武纪生命大爆发自达尔文以来就一直困扰着学术界,原因就在于那一千多万年的时间里几乎是“同时”地、“突然”地出现了众多比以往生命形式高级得多的生物。这些突然出现在寒武纪地层中门类众多的无脊椎动物化石,诸如节肢动物、软体动物、腕足动物和环节动物等,在寒武纪之前更为古老的地层中从未发现过,因此这段时间被古生物学家称作“寒武纪生命大爆发”,这段时间这也成为所谓显生宙的开端。从显生宙的名称上就可以看出,人们曾经认为这是生命开始出现的时间。当然,人们也陆续在早于寒武纪的地层中发现了一些生物化石,但那些震旦纪化石生物不仅种类单调,形态低级,而且数量稀少,分布的地域极为有限。

“化石年代经过多方确证,无可置疑。你现在应该明白为什么博物馆会把类似的化石当作假化石陈列了吧。因为按照权威的教科书,震旦纪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复杂而高级的生命存在。”

杜原猛地想到一个问题,“那它的后代呢?会是现存的哪一种生物?哦,不不,让我想想,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它的后代应该分成了很多种类了。那它的后代都是哪些类别的生物呢?”

冷准摇了摇头,神色严峻,“它没有遗孑。七节是一种动物,但它和地球上现存的三十八个门的任何动物种类都没有联系。而且,在其后的化石中也从未见到过任何跟它有联系的生物种类。严格来说,它属于某个至今尚未命名的‘门’,有些生物学家建议称之为‘原节肢动物门’,这是一个——”冷准停顿了一下,“完全灭绝了的‘门’。距今七亿到八亿年前,‘原节肢动物门’生物曾经广泛分布在地球上。他们站在进化之巅,是这颗蓝色星球上当之无愧的生命霸主。但是,它们最终消失了。显然,一定是后来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导致整个‘原节肢动物门’灭绝。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这种导致整个门类生物灭绝的事件就是所谓的一类灭绝。”

杜原轻轻拿过冷淮手里的那张照片,默默端详,就像端详一件时间的遗物,“我想,原因就在于你所谓的‘天年’吧。什么时候能够让我见到它,那个天年?”

“对于天年我们仍然所知有限,包括美国人在内。我们用当今最先进的技术对天年做出了许多分析,但在某些重要指标上的准确度却不及江哲心,而我们现在又无法从他那里知道更多的信息……”“他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是意外。江哲心当年涉嫌泄露国家机密被捕,案件没有公开审理。因为他的身份特殊,关押在特殊的监狱。但没过多久,他因为酗酒导致脑出血,抢救回来之后虽然保住了性命,但脑部受创没能恢复,智力也受损严重,无法与人正常交流。”

“他不是在监狱里吗?怎么会酗酒?”

“他所在的监狱只在某些时候提供一点儿红酒之类的低度酒,不可能达到让人醉酒的程度。”冷淮苦笑了一声,“那次是江哲心身体有些不适,结果送他到医院看病时,他偷喝了掺水的医用酒精。几名疏于职守的医务人员事后受到了处分。”

杜原有些迷惑,“酗酒?以前我从没见过他喝酒。”

“关于江哲心酗酒的第一次正式记录是在从哥本哈根返程的飞机上,以前没人知道这一点。”冷淮叹口气,“酒精会让人变得不再清醒,也许江哲心看中的正是这一点。”冷淮看看表,“我们该走了。”

夜色中,他们走出景山公园东门,步入沙滩后街。杜原和孔青云就被安排住在这附近的一家酒店。

“真热闹啊。”冷淮望着灯火辉煌的街道突然说,“今天你们还可以在这里住,抽空多逛逛街吧。”

“我又不是女人,逛什么街。”杜原哑然失笑。这样说着的时候,他突然想起那位为了他特意从印尼赶过来的女子,她在商场里总是流连忘返。“谈了一晚上,但你还是没有告诉我,天年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靠你自己才能找到。包括我在内,别人告诉你的都不是真正的答案。”冷淮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本来安排你们从明天开始工作,但是因为你的……朋友来探访,我们多给你一天时间,希望你抓紧时间处理自己的事情。记住,如果你不愿意参与计划,必须在后天早晨之前提出,就用我给你的那个电话。过了那个时间,你们就没有退出的权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