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回答很简洁。

“人类”翻译道:“她说她的脑袋不是梅尔多纳藤的根茎刻出来的,她当然能够理解。”

“对她说,我们人类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树。请她对我们解释她和其他妻子拿这棵树派什么用场?”

欧安达惊骇不已。“你可真是开门见山呐。”

但等“人类”译完安德的活后,大嗓门马上来到树旁,手抚树身,唱了起来。

现在他们离那棵树很近,能看到树干上密密麻麻爬满蠕动的小东西,大多数不到四五厘米。看上去约略有点像胎儿,粉红的躯体上覆着一层黑毛。它们的眼睛是睁着的,挣扎着爬到同伴们上面,竞争着树干上那些斑点状物质附近的位置。

“苋糊。”欧安达说。

“都是婴儿。”埃拉浣。

“不是婴儿,”“人类”说,“这些已经快长到会走路的年龄了。”

安德走近那棵树,伸出手去。大嗓门立即不唱了。但安德没有住手,他的手指触到了树身,挨近一个猪仔婴儿。它爬到安德的指头边,爬上他的手,紧紧抱住不放。

“你能把它们分辨出来吗?它有名字吗?”安德问。

惊恐万状的“人类”急急翻译着,然后复述大嗓门的回答。“这是我的一个兄弟。”他说,“等他能用两条腿走路时才会给他起名字。他的父亲是鲁特。”

“他的母亲呢?”安德问。

“哦,小母亲们没有名字。”“人类”说。

“问她。”

“人类”问了。她回答了。“她说他的母亲非常结实,非常勇敢。怀了五个孩子,她长得很胖。”“人类”碰碰自己的额头,“五个孩子是个大数目,她还很胖,所有孩子都能自己喂养。”

“他母亲也是喂他这种苋糊吗?”

“人类”吓坏了。“代言人,我说不出这种话,用什么语言都说不出。”

“为什么?”

“我告诉你了。她很胖,能自己养所有孩子。把那个小兄弟放下来,让妻子对树唱歌。”

安德把手放到树上,那个小兄弟一扭一扭爬开了。大嗓门又唱起来。

欧安达怒视着这个鲁莽的代言人,埃拉却非常兴奋:“你们还不明白吗?新生儿以自己母亲的躯体为食。”

安德倒退一步,极感厌恶。

“你怎么这么想?”欧安达问。

“看他们是怎么在树上蠕动的,跟玛西欧斯虫完全一样。他们与玛西欧斯虫一定是竞争对手。”埃拉指着一块没有涂上苋糊的树身,“树渗出树液,就在这些裂缝里。在德斯科拉达瘟疫暴发之前,一定有许多昆虫吃这种树液,包括玛西欧斯虫和猪仔婴儿。他们要竞争树液。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猪仔们才能把自己的基因分子与这些树的基因分子混合起来。婴儿在树上,成年猪仔必须时时爬上树去,赶走玛西欧斯虫。尽管他们现在有了足够的其他食物,他们的整个生命周期还是和树联系在一起。在他们自己变成树之前很久就是这样了。”

“我们现在研究的是猪仔的社会结构,”欧安达不耐烦地说,“不是发生在古代的进化史。”

“我正在进行高难度谈判呢。”安德说,“所以拜托你们安静会儿,尽可能多学多看,别在这儿开研讨会。”

大嗓门的歌声达到了最强音,咔嚓一声,树干上出现了一道裂痕。

“她们不至于为了我们把这棵树弄倒吧。”欧安达吓坏了。

“她是请求这棵树敞开自己。”“人类”摸摸自己的额头,“这是母亲树。整个森林里只有这一棵。这棵树绝不能受伤,否则我们的孩子只好从别的树上出生了。我们的父亲也都会死掉。”

其他妻子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与大嗓门形成合唱。不一会儿,母亲树的树干上张开了一个大洞。安德立即走到它的正前方,朝里面望去。可洞里太黑,什么都看不见。

埃拉从腰带上抽出照明棍,递给安德。

欧安达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这是机器!”她说,“不能带到这儿来。”

安德轻轻从埃扎手里接过照明棍,“围栏已经倒了。”他说,“现在我们大家都可以参加你的尝试行动了。”

他把照明棍在地上插好,打开,手指轻抚棍身以减弱光线,让光线均匀分布。妻子们发出压低嗓子的惊呼,大嗓门碰了碰“人类”的肚皮。

“我早就说过,说你们可以在晚上造出小月亮。”他说,“我告诉他们你们随身带着小月亮走路。”

“我想让光线照进母亲树里面,不会出事吧?”

“人类”向大嗓门转译,后者伸手要过照明棍。她双手颤抖着捧起照明棍,轻声吟唱起来。然后,她轻轻转动照明棍,让一束光照进洞里。但她几乎立即便缩回手,将照明棍指向另外的方向。

“这么亮.会让他们变瞎的。”“人类”说。

简在安德耳朵里悄声道:“她的声音在树身内部引起了一种回音,光线照进去时,回音的调子立即变了,一下子变高了,形成另一种声音。那棵树在回答,用大嗓门自己的声音回答她。”

“你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况吗?”安德低声问。

“跪下来,带我靠近点,横着扫过那个洞口。”安德照办,头部缓缓地从左向右移过洞口,让植入珠宝的耳朵横过洞口。简描述着她看到的情况,安德跪在那里,好长时间一动不动。接着他转向另外两个人。

“是小母亲们。”安德说,“里面都是小母亲,全都怀了孕。不足四厘米长,其中一个正在生产。”

“用你的耳朵看到的?”埃拉问。

欧安达跪在他身旁,极力朝树洞里张望,但什么都看不见。

“这种繁殖方式真让人难以置信。雌性在婴儿期便达到性成熟,生产,然后死亡。”她问“人类”,“外面树身上那些小家伙都是兄弟,对吗?”

“人类”向大嗓门重复了这个问题。妻子伸手从树干缝隙里抠出一个稍大点的婴儿,唱了几句解释的话。

“这个就是一个年轻的妻子,”“人类”翻译道。“等她长大后,她会和其他妻子一起,照顾孩子们。”

“只有这一个是妻子吗?”埃托问。

安德打了个哆嗦,站起身来。“这一个或者不能生育,或者根本不交配。她不可能自已生孩子。”

“为什么?”欧安达问。

“没有产道。”安德说,“婴儿们只有吃掉母亲才能出世。”

欧安达小声念了一句祷词。

埃拉却极感好奇。“真是太神奇了。”她说,“可她们的体积这么小,怎么交配?”

“这还用说,把她们带到父亲们那里去。”“人类”说,“还能怎么办?父亲们不可能到这里来,对不对?”

“父亲们,”欧安达说,“指的是最受敬重的树。”

“说得对。”“人类”说,“父亲们的树干都成熟了,他们把他们的粉尘放到树干上,放进树液里。我们把小母亲放到妻子们选定的父亲树上。她在树干上爬,树液里的粉尘就进了她的肚子,往里面填进小家伙。”

欧安达无声地指指“人类”肚皮上的小凸起。

“对,这就是运载工具。得到这份光荣的兄弟把小母亲放在他的运载工具上,让她紧紧抓住,直到来到父亲身边。”他摸摸自己的肚子,“在我们的第二种生命中,这是最美不过的美事。如果做得到的话,我们真想整晚搬运小母亲。”

大嗓门唱起来,很响亮,声音拖得长长的。母亲树上的树洞开始闭合。

“这些雌性,这些小母亲,”埃拉问道,“她们有自己的意识吗?”

意识这个词儿“人类”不懂。

“她们是清醒的吗?”安德问。

“当然。”人类回答。’

“他的意思是,”欧安达解释道,“这些小母亲有思考能力吗?她们听不听得懂语言?”

“她们?”“人类”道,“不,她们和卡布托一样笨,只比玛西欧斯虫聪明一点点。她们只能做三件事:吃、爬、抓紧运载工具。这些长在树洞外的不一样,他们已经开始学习。我还记得自己爬在母亲树上的事,也就是说,从那时起我就有记忆了。不过像我这种能记起那么久以前的事的猪仔是很少的。”

泪水涌上欧安达的双眼。“所有这些当母亲的,她们出生、交配、生育、死亡,这一切在她们还是婴儿时就发生了。她们连自己是不是真正活过都不知道。,”

“这种情形是非常极端的。”埃拉说,“雌性很早就达到性成熟,雄性则很晚。占据主宰地位的雌性都是不能生育的,真有讽刺意义。她们统治着整个部落,却不能传下她们自己的基因一一”

“埃拉,”欧安达说,“咱们能不能发明出一种办法,让小母亲既能怀上后代,又不至于被自己的孩子吃掉。比如剖腹产。再发明一种富舍蛋白质的物质取代她们的尸体成为婴儿的食物。那样的话,这些雌性能不能长到成年期?’’

没等埃拉答活,安德抓住两人的胳膊,把她们拉到一旁。“你们好大的胆子!”他压低嗓门道,“换个角度想想如何?如果猪仔发明出一种办法,可以让人类的女婴怀上孩子,这些孩子可以吃掉他们母亲小小的尸体。你们作何感想?”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欧安达道。

“真恶心!”埃拉道。

“我们到这里来的目的不是要毁掉他们生活的根基。”安德说,“来这里的目的是寻找双方共享这个星球的道路。一百年、五百年后,等他们的技术发展到一定地步,他们自己可以作出这种决定:是否改变他们的生育方式。但我们不能替他们设计一个社会,包括大批进人成年期的女性,数量与男性相同。让她们干什么?她们再也怀不上孩子了,对不对?也不能取代男性成为父亲,对不对?你们让她们怎么办?”

“但她们连活都没好好活过,就死了——”

“是什么样的人就过什么样的生活。”安德说,“要做出什么改变必须由他们说了算,而不是你们。不是你们这些被人类观念蒙住双眼的人,一心希望他们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跟我们一样。”

“你说得对。”埃拉说,“当然,你是对的。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