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没有回答。安德转身看着他,重复自己的问题,“这里有多少妻子?”

“人类”仍然没有回答。这时大嗓门唱了起来,声音比刚才大些,带着命令的语气。

“人类”这才翻译道:“在生育场里,代言人,只有回答一位妻子提出的问题时你才能说话。”

安德严肃地点点头,转身向林边其他男性猪仔候着的地方走去,欧安达和埃拉跟在他后面。他听见大嗓门在身后唱着什么,这时他才明白为什么男性给她起这个名字——她的声音大极了,连树都震动起来。

“人类”赶上来,拽着安德的衣服。“她问你为什么走?你没有获得离开这里的许可。代言人,这样做非常非常不好。她很生气。”

“告诉她,我来这里不是为了下命令,也不是为了听命令。如果她不能平等待我,我也不能平等待她。”

“我可不能跟她说这种话。”“人类”说。

“那她就不会明白我为什么走了,对吗?”

“这可是非常大的荣誉啊,被请到妻子们这里来。”

“死者的代言人到这里来拜访她们,这也是她们极大的荣誉。”

“人类”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因为焦急全身都僵硬了。接着,他转过身,对大嗓门说起来。

她安静下来。空地上一时鸦雀无声。

“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代言人。”欧安达小声嘀咕着。

“我在临场发挥。”安德回答.“你觉得下面会发生什么事?”

她没有回答。

大嗓门走进那所大木屋。安德一转身,朝森林里走去。大嗓门的声音马上便响了起来。

“她命令你等一等。”

安德没有停步,“如果她要我回来,我也许会。但你一定要告诉她,‘人类’,我不是来发号施令的,但也不是来听别人发号施令的。”

“我不能说这种话。”“人类”说。

“为什么?”安德问道。

“让我来。”欧安达道,“‘人类’,你不能说这种话,是因为害怕呢,还是因为没有可以表达这层意思的语言?”

“没有语言。一个兄弟跟妻子说话时不是请求,而是命令。这是完全颠倒的,没有这种语言。”

欧安达对安德道:“这可没办法了,代言人,语言问题。”

“她们不是可以理解你的语言吗?人类?”安德问道。

“在生育场不能用男性语言讲话。” “人类”说。

“告诉她,就说我的话用妻子们的语言表达不出来,只能用男性语言,告诉她说,我——请求——她同意你用男性语言翻译我的话。”

“你可真是个大麻烦,代言人。”“人类”道。他转过身,对大嗓门说起来。

突然间,空地上响起十几个声音,全是妻子的语言,十几首歌咏般的调子响起,汇成一片和声。

“代言人,”欧安达道,“现在你已经差不多违反了人类学考察中的每一条规定。”

“我还没有违反的是哪几条?”

“眼下我只想得起一条:你还没有杀掉哪个考察对象。”

“你忘了一点。”安德说,“我不是考察他们的科学家,我来这里是作为人类的大使,与他们谈判条约的。”

那一片声音乍起乍落,妻子们不作声了。大嗓门出了木屋。走到空地中央,站的地方离那棵大树很近。她唱了起来。

“人类”在答话,用的是兄弟们的语言。

欧安达急匆匆翻译道:“他正把你说的话告诉她,就是跟她平等那些话。”

妻子们再次爆发出一片杂音。

“你觉得她们会作出什么反应?”埃拉问。

“我怎么可能知道?”欧安达说,“我到这儿来的次数跟你一样多。”

“我想她们会理解的,也会在这个前提下让我重新走进空地。”安德说。

“为什么这么想?”欧安达问。

“因为我是从天上来的,因为我是死者代言人。”

“别扮演高高在上的白人上帝的角色。”欧安达说,“一般而言,这种做法没什么好结果。”

“我没把自己看成皮萨罗①。”安德说。

【①弗朗西斯科·皮萨罗:十五、十六世纪西班牙探险家,印加帝国的征服者。】

在他的耳朵里,简低声道:“那种妻子的语言,我渐渐捉摸出了点门道。基本语法与皮波和利波记录的男性语肓很接近,‘人类’的翻译也起了很大作用。妻子的语言与男性语言的关系很密切,但是更加古老,更接近原初状态。女性对男性说话全都使用命令性的祈使句,男性对女性则用表示恳求的句子。妻子语言中对兄弟们的称呼很像男性语言中对玛西欧斯的称呼,就是那种长在树上的虫子。如果这种话就是爱的语言,他们能够繁殖真是个奇迹。”

安德微微一笑。听到简重新对自己说话真好,知道自己会得到她的帮助,感觉真好。

他这才意识到,曼达楚阿一直在问着欧安达什么,因为欧安达小声答道:“他在听他耳朵里的珠宝说话。”

“那就是虫族女王吗?”曼达楚阿问。

“不是。”欧安达说,“那是个…”她尽力想找个能说明问题的词。“是个电脑,就是能说话的机器。”

“能给我一个吗?”曼达楚阿问。

“以后吧。”安德回答,把欧安达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妻子们沉默了,再次只剩下大嗓门的声音。男性猪仔们突然兴奋起来,踮着脚尖上蹿下跳。

简在他耳朵里悄声说:“她现在说起男性语言来了。”

“真是伟大的一天啊。”箭轻声说,“妻子们竟然在这样一个地方说起男性语言来了。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请你进去。”“人类”说,“邀请方式是姐妹对兄弟的方式。”

安德立即走进空地,直直走向她。虽说她比男性高得多,却仍比安德矮足足五十厘米,所以他蹲了下来。两人四目相对。

“谢谢你待我这么仁慈。”安德说。

“这句话我可以用妻子的语言翻译出来。”“人类”说。

“算了,都用你的语言翻译吧。”安德说。

他照办了。

大嗓门伸出一只手,触摸着安德光滑的前额、微微凸出的下颚。她一根指头按了按他的嘴唇,又轻轻按按他的眼皮。安德闭上眼睛,但没有退缩。

她说话了。

“你就是那位神圣的代言人吗?”“人类”翻译道。

简悄悄纠正道:“‘神圣的’这三个字是他自己加的。”

安德直视着“人类”的眼睛,“我不是‘神圣的’。”

“人类”呆了。

“告诉她。”

“人类”焦灼不安地左思右想,最后显然认定安德是危险性更小的一方。“她没有说神圣的。”

“只把她说的话译给我听,尽可能准确些。”安德说。

“如果你不是个圣人,”“人类”说,“你怎么会知道她说了什么话?”

“请你照我的话做。”安德说,“做个忠实的翻译。”

“对你说话我可以忠实,”“人类”说,“但对她说话时,她听到的可是我的声音,是我说出你的那些话。我不能不说得——非常谨慎。”

“一定要直译。”安德说,“不要害怕。让她准确地知道我说了什么,这非常重要。这样,你告诉她,说是我说的,请求她原谅你以这么粗鲁的方式对她讲话,说我是个粗鲁的异乡人,你只好准确地翻译我说的话。”

“人类”翻了个白眼,却还是对大嗓门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