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言人低下头。听众们听到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她没有。

“每一个孩子,”代言人道,“都是一个新的证明,向马考恩证明他错了。女神仍然觉得他一无足取。可为什么?他对她忠心耿耿,从来没在外人前流露出一丝暗示,说这些孩子不是他的。他从来没有不遵守他对娜温妮阿许下的诺言。难道他不应该从她那里得到一点点回报吗?随着时间过去,他再也受不了了。他再也不听她的了,不把她当作女神,把她的孩子们视为杂种。当他伸手打她、辱骂米罗时,这就是他对自己说的话。”

米罗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却没把这个名字同自己联系起来。他与现实世界的联系前所未有地脆弱。今天受的刺激太多了:猪仔对树木所施的不可思议的魔法;母亲和利波,情人;和他联系得如此紧密,仿佛他自己身体一部分的欧安达从他身上撕开,现在成了另一类人,像埃拉,像科尤拉,成了他的另一个妹妹。他的视线空空洞洞,耳中传来的代言人的声音没有丝毫意义,只是纯粹的音响,可怕的音响。这个声音是米罗自己唤来的,来替利波代言。他怎么会知道,来的不是仁慈的牧师,而是第一位代言人本人?他怎么会知道,在洞察人心、洞悉人性、充满同情的而具下,隐藏的竟是毁灭者安德?这个传说中的魔头,这个犯下人类历史上最邪恶的大罪的恩人,决心不负自己的恶名,要尽情嘲笑皮波、利波、欧安达和他米罗一生的工作,要让他们瞧瞧,这些人五十年的工作加起来,还赶不上他与猪仔相处一个小时。这之后,他又挥起事实那无情的锋刃,冷酷地一击,便将欧安达与他彻底分开。就是这个声音,米罗现在的生活中只剩下这一个声音,这个无情的、可怕的声音。米罗紧紧抓住这个声音,尽自已的一切力量去憎恨这个声音。但是他做不到。因为他知道,他无法欺骗自己,他知道:安德的确是一个毁灭者,但他摧毁的是假象。假象不可能长久,它必须死亡。猪仔的真相、我们家的真相——这个从远古走来的人看到了,他没有被假象蒙蔽。我一定要好好听这个声音,从中汲取力量,使我也能睁眼商视真理的万丈光芒。

“娜温妮阿清楚自己是什么人。一个通奸者,一个伪善者。她知道自己伤害了马考恩、利波、她的孩子们、布鲁欣阿。她知道她害了皮波。所以她忍受着马考思的惩罚。她就是用这种方式赎罪。但她觉得还不够,与马考恩对她的憎恨相比,她自己对自己的憎恨要强烈得多。”

主教缓缓点头。代言人把这些秘密在整个社会面前公布,这是做了一件可怕的事。这种事本来只该在忏悔室里说。但佩雷格里诺感受到了这个行动的力量:迫使全社会的人发掘他们自以为了解的人的真实生活,一层层深入。每一次深入都会迫使人们再一次思索,因为他们是这个故事的一部分。这个故事他们看过一百次、一千次,却视若无睹,直到现在。越接近事实的核心,这个过程就越痛苦,但奇怪的是,到了最后,这种探索反而让人的心灵宁静下来。

主教俯身在秘书耳边低声道:“至少,以后不会再有流言r——已经没有秘密可以流传了。”

“在这个故事中,人人都受到了伤害。”代言人道,“每个人都为自己所爱的人作出了牺牲。每个人都为自己所爱的人带来了巨大的痛苦。还有你们,你们聚在这里听我说话的人,你们也是这种痛苦的原因之一。请记住:马考恩的一生是个悲剧,他任何时候都可以打破自己的誓言,中止与娜温妮阿达成的协议。但他的选择却是继续这一段婚姻。那么,他一定从中感到了某种幸福。还有娜温妮阿,她违背了上帝将一个社会维系在一起的律令,也承受了由此而来的痛苦。她惩罚自己,即使教会的惩罚也不可能比她施于自身的惩罚更重r。如果你们觉得自己有权非议她的话,请不要忘了:她承受了所有的痛苦,她做这一切都只为一个目的:不让猪仔杀害利波。”

代言人的话压在听众心里,沉甸甸的,像石头。

奥尔拉多站起来,走到母亲身旁跪下,一只胳膊揽着她的肩头。坐在她身边的埃托低着头,小声哭泣着。科尤拉站在母亲面前,敬畏地望着她。格雷戈把脸埋在母亲膝头,抽泣着。近处的人们听见了他的哭喊:“Tbdo papaie morto.Nao tenho nem papai。”我所有的爸爸都死了,我没有爸爸了。

欧安达站在一条巷口前。刚才,在代言人的讲话结束前她陪着自己的母亲离开广场。现在,她四处寻找米罗,但他已经走了。

安德站在讲台后,望着娜温妮阿一家,真希望能做点什么,减轻他们的伤痛。代言结束后总会产生痛苦,因为代言人绝不掩饰事实真相。但很少有人的一生像马考恩、利波和娜温妮阿一样,在欺骗和谎言中度过。这种震撼实在太强烈了,每一点信息都会改变人们对他们了解和热爱的人的看法。讲话时,从抬头望着他的听众的脸上,安德知道他今天激起了巨大的痛苦。其实他自己的痛苦丝毫不亚于他们,就像他们把他们的伤痛转到了他的身上。事先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的是布鲁欣阿,但安德知道她还不是受创最深的人。受打击最大的是自以为前途在自己掌握之中的米罗和欧安达。但安德从前也体验过痛苦,他知道,今天这种伤口的愈合速度,将比从前的快得多。娜温妮阿也许自己没有意识到,但安德已经替她解除了一个她再也难以承受的重负。

“代言人。”波斯基娜市长道。

“市长。”安德道。代言结束后他从不想和别人谈话,但总有些人执意要跟他谈谈。他已经习惯了。他尽量挤出微笑,“今天来的人比我想的还多。”

“对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一时的刺激。”波斯基娜说,“明天早上就会忘得精光。”

这种轻描淡写的态度让安德有点生气。“除非晚上再来一场更大的刺激。”他说。

“说得对,这个新刺激嘛,已经安排好了。”

安德这时才发现市长极度不安,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拉了拉她的手肘,一只胳膊揽住她。她感激地靠在他的肩头。

“代言人,我应该向你道歉。你的飞船被星际议会征用了。这里发生了一件大罪行,极度严重,罪犯必须立即移交最近的人类世界特隆海姆,以接受审判。用你的飞船。”

安德怔了一下,“米罗和欧安达。”

她转过头,锐利的目光直盯着他,“你一点儿也不吃惊。”

“我不会让他们被带走的。”

波斯基娜抽身后退一步,“不让?”

“审判他们的原因我略略知道一些。”

“你来这里才四天,就已经知道连我都猜不透的事了?”

“有时候,政府才是最后知道消息的一方。”

“你只能让他们被带走,我们大家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接受审判。原因很简单:星际议会把我们的文档剥了个精光。除了维持基本生活的最简单的程序,比如动力,供水程序,电脑记忆体里什么都没剩下。到明天,大家就什么工作都做不成了,我们没有足够的动力开动工厂、采掘矿石、耕种农田。事实上我已经被解除职务,失去了决策权,成了个警察总监。我的惟一任务是:无条件服从并执行卢西塔尼亚撤离委员会的命令。”

“撤离?”

“殖民地的特许状已经被收回了。他们正派遣飞船过来,准备把我们全部接走。这个星球上人类留下的一切痕迹都要彻底清除,连死人的墓碑都包括在内。”

安德分析她的态度。她不是那种一味眼从卜级命令的人。“你准备服从吗?”

“动力和供水是通过安赛波控制的,围栏也控制在他们手里。他们可以把我们关在这里,没有水,没有动力,我们别想逃出围栏。他们说,只要米罗和欧安达上了你的飞船飞向特隆海姆,便可以适当放宽这些限制。”她叹了口气,“唉,代言人,恐怕你这次到卢西塔尼亚旅行的时间没选择好:”

“我不是个观光客。”怎么会正好在自己来这里的同时,星际议会发现了米罗和欧安达的尝试行动?他怀疑这不是巧合。不过他没把自己的怀疑告诉她。“你们的文档有没有保存下来的?”

波斯基娜叹口气道:“我们没别的办法,只好把你拖下水了。我发现你的文件全都保存在安赛波上,不在卢西塔尼亚本地。我们已经把最重要的文件发送给你了。”

安德大笑起来,“好,太好了。干得漂亮。”

“好处有限。我们又取不回来,就算取回来,他们马上就能发现。到时候,你就跟我们一样麻烦不断了。而且下次就很难再钻这个空子了。”

“除非你从我的文件里把你们的资料拷回本地,然后立即切断与安赛波的联系。”

“那样一来,我们可就真成叛逆了。这么大的损失,值得做吗?为了什么呢?”

“为了赢得一个机会,为了把卢西塔尼亚建设成一个理想的人类世界。”

波斯基娜笑了,“他们肯定会觉得我们非常重要,但叛徒的前景恐怕好得有限。”

“我提个请求,先不要急着采取行动,不要逮捕米罗和欧安达。过一个小时,你和这里的决策人士开个会,我列席,咱们一块儿商量商量。”

“商量怎么发动叛乱么?我想不出为什么你要参与我们的决策。”

“开会时你们会知道的。我请求你,这个地方有一个极大的机会,不容错失。”

“什么机会?”

“弥补三千年前安德在异族屠灭中犯下罪孽的机会。”

波斯基娜瞪了他一眼。“你刚刚证明了白己会说大话,你还有其他本事吗?”

她也许是开玩笑,也许不是。

“如果你觉得我刚才是在吹牛皮,那你可就太不明智了,也许你担当不起领导一个社会的责任。”他笑着说。

波斯基娜两手一摊,耸了耸肩。“Poise。”就算是吧。她还能说什么呢?

“你会召集会议吗?”

“行啊。在主教的办公室。”

安德迟疑了一下。

“主教从不参加在别的地方举行的会议。”她说,“如果他不同意。叛乱的事根本不可能。”她伸手敲敲他的胸口,“说不定他压根儿不许你走进教会,你可是个异教徒啊。”

“但你一定会尽最大努力的。”

“为了你今晚做的事,我会尽力。这么短的时间就能这么深入地认识我的人民,只有智者才做得到。也只有像你这样冷酷无情才能公然将可怕的秘密说出门。你的长处和短处——我们都需要。”

波斯基娜转过身,急匆匆地走了。

安德知道,在内心深处,她并不愿意执行星际议会的命令。这个打击太突然、太严厉了。事先连招呼都不打就罢免了她的职务,好像她是个罪犯似的。在不知犯了什么错的情况下,用强力迫使她就范。她渴望抗争,渴望有一种办法,能让她给星际议会一记响亮的耳光,告诉他们一边凉快去。如果有可能,干脆叫他们见鬼去。但她不是傻瓜,除非知道即将采取的措施有利于她和她的人民,否则她是不会贸然反抗议会的。安德知道她是个称职的总督,为了人民的利益,她会义无反顾地牺牲个人的尊严和声誉。

广场上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波斯基娜跟他谈话的当儿,大家都走了。安德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年迈的士兵,在旧战场上踽踽独行,从拂过草丛的微风中倾听古老战场上的厮杀声。

“别让他们切断安赛波。’’

耳朵里传来的这个声音让他吃了一惊,不过他不假思索地作出了反应。“简!”

“我可以让他们以为你切断了自己与安赛波的联系,但你果真这么去做,我就再也帮不了你了。”

“简,”他说,“这是你干的好事,对不对?如果没有你的提醒,谁会注意到利波、米罗和欧安达的活动?”

她没有作声。

“简,我很抱歉把你关掉了,我不是——”

他知道她明白下面的话,他用不着把这个句子说完。但她没有回答。

“我是不会关掉——” 有什么必要说完她听了开头就知道结尾的句子呢?她还没有原谅他,就是这样。不然的话,她早就叫他闭嘴、别耽搁她的时间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再次开口道:“我很想你,简。真的很想你。”

她还是不作声。她已经说完了要说的话:继续保持安赛波的畅通。就这么多。至少现在就这么多。安德不在乎多等一会儿。知道她还在,还在倾听,这就够了。他不再是孤身一人。安德惊奇地发现自己的面颊已经被泪水沾湿了。他知道,这是宽慰的泪水,是一种宣泄。一次代言,一次危机,人们的生活被撕成碎片,殖民地酊途岌岌可危,我却流下了宽慰的眼泪,因为一个聪明过头的程序又开始对我说话了。

埃拉在他狭小的住处等着他,眼睛哭得红红的。“你好。”她说,

“我做的事你称心了?”他问。

“我真没想到。”她说,“他不是我们的父亲。我早该想到。”

“我看不出来你怎么早该想到。”

“我都做了什么呀?叫你上这儿来,替我父亲——马考恩——代言。”她又抽泣起来。“母亲那些秘密…我还以为我知道是什么,还以为只是她那些文件…我还以为她恨利波。”

“我只是打开了一扇窗户,把外面的风放进来。”

“这些话你跟米罗和欧安达说去吧。”

“你好好想想,埃拉。大家总有一天会发现真相。这么多年他们一直被蒙在鼓里,这才是对他们最残酷的事。现在知道了事实,他们会想出解决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