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代言人走上讲台的时候,人群轰动了:佩雷格里诺主教大人也亲自来了,没有穿他的法衣,只穿了一袭朴素的普通神父袍。他居然来了,到这里来听代言人亵渎神明的话!不止一位米拉格雷人心中涌起甜蜜的企盼:他老人家会不会站将起来,以大法力击倒撒旦?《圣经》启示录以外从未出现的善恶大决战,会不会就在此地展开?

这时,代言人站到麦克风前,等着人群安静下来。他个子挺高,还很年轻,苍白的肤色跟下面褐色皮肤的人群相比显得有点病恹恹的。可怕呀。大家静下来。代言人开口了。

“他以三个名字为人所知。官方记录中是第一个:马科斯·希贝拉。官方生卒年:生于1929年,死于1970年。在钢铁铸造厂工作。保险记录上没有任何污点。从来没有被逮捕过。一个妻子,六个孩子。一位模范公民,从来没有做过任何足以在公开记录中留下污点的坏事。”

听众们大多有点不自在。他们本来以为会听到滔滔雄辩,可代言人的话却没什么出奇之处。词藻还赶不上布道的神父华丽,平铺直叙,简简单单,跟唠家常差不多。只有很少人意识到,正因为平淡,他的话才更加可信。他所说的不是锣鼓喧天的大写的事实,只是平平常常和生活一样真实的事实,它是那么真实,你甚至不会想到怀疑它。注意到了这一点的人中就有佩雷格里诺主教,这一点让他颇为不安。这个代言人真是一位可怕的对手,布道坛上火炽的抨击是打不倒他的。

“他的第二个名字是马考恩,大个子马科斯的意思,因为他身高体壮,岁数很小时就已经有了成年人的块头。他长到两米高的个子时I才多大岁数?十一?说不准,但肯定是在十二岁之前。他的个头和体力在铸造厂很有用,那里的钢铸件,体积不大,由人力直接搬运最便当,身强力壮在那里是很有用处的。很多人都要依靠马考恩的体力。”

广场里,来自铸造厂的人不住点头。他们都曾大吹大擂,说自己绝对不会跟那个异教徒说话,但是,他们中的某人显然跟他说了话。不过现在看来,这样做也对,免得代言人把马考恩的事儿说错了。现在,他们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就是那个把这些情况告诉代言人的人。他们不知道的是,代言人根本没打算向他们打听。经过这么多年,很多事安德鲁·维京不用问都知道。

“他的第兰个名字是畜生,狗。”

啊,对了。广场里的人们想,我们早就听说死者代言人就是这样,他们不尊重死者,不懂礼貌。

“当你们听说他的妻子娜温妮阿被打得鼻青脸肿,被打瘸了腿,嘴唇被打破缝了针时,你们就用这个名字称呼他。对她做出这种事,他真是一头畜生。”

他怎么敢这么说?他所说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但在愤怒之下,卢西塔尼亚人又有点不自在。和刚才相比,这时的不自在却出于截然不同的原因。他们不是亲口说过,就是心里这样想过。但他们是在马考恩活着时说这些话的,现在代言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说一位死者,真是太不应该了。

“不是说你们中有谁真正喜欢娜温妮阿,那位冷漠的女人也从来没向你们道过早安。但她的个子比他小得多,又是孩子的母亲,所以,他打她,就活该被称为畜生。”

人们觉得非常窘迫,互相小声嘟囔着。那些坐在娜温妮阿附近草地上的人偷偷打量她,却又忙不迭从她脸上移开目光。他们既急于看她有什么反应,同时又痛心地意识到代言人说的是实话,他们的确不喜欢她。他们既怕她,同时也怜悯她。

“告诉我,这是不是你们所了解的这个人?你们和他在酒吧里消磨的时间不少,但从来没把他当成朋友.你们从来没有和他结为酒友。你们甚至连他喝了多少酒都看不出来:一杯不喝时他神情凶狠,一触即怒,喝醉时同样神情凶狠,一触即怒。没有谁看得出区别。你们也从来没听说他交上哪个朋友,你们甚至不乐意看到他走进你们的房间。这就是你们所知的这个人,这头畜生,简直不能算是个人。”

说得对,大家心想。那个人就这德性。现在,代言人的粗鲁放肆带来的最初的冲击已经消退,他们渐渐习惯了他那种不粉饰事实的说话方式。但他们仍旧觉得发窘,因为代言人语气罩有一丝讥讽,还不仅仅是语气,连他用的字眼都不大对劲。“简直不能算是个人。”这就是他说的话。他当然是个人。还有,他们隐隐约约觉得,代言人虽然知道他们对马考恩是什么看法,但却并不完全赞同。

“还有一些人,他铸造厂的同事,知道他是个可靠的工作伙伴。他们知道他从来不瞎吹大话,而是说到做到,能做多少就说多少。干活儿时靠得住。也就是说,在铸造厂的厂房里,他获得了他们的尊重,但当你们一走出工厂,你们就像别人一样对待他:不理睬他,藐视他。”

讥讽的味道加重了。可代言人的语气一点儿也没有变,仍然与刚开始讲话时一样,平铺直叙,简简单单。马考恩的工友们觉得无言以对:我们不该那样不理他,他在厂里是把好手,也许我们离开工厂后也应该像在工厂里那样待他。

“你们中间还有些人知道一此别的情况,但你们从来不怎么说起。你们知道,早在他的行为给他挣来‘畜生’这个名字之前很久,你们就给他起了这个名字。当时你们只有十岁、十一岁、十二岁。还是小爿孩。他个子太大了,跟他站在一起你们觉得不好意思,还觉得害怕,因为他使你们感到自己没用。”

堂·克里斯托在妻子耳畔轻声道:“他们来是为了听点谈资,他却教他们担负起自己应该担负的责任。”

“也就是说,你们用了人类在面对比自己强大的外物时采用的办法。”代言人说,“你们抱成团,像成群结队的斗牛士,在最后一击之前先削弱公牛的力量。你们捅他,戳他。捉弄他,让他不停地转来转去,猜不出下一击会来自什么地方。你们用毒刺扎进他的皮肤,用痛苦削弱他,激怒他。因为,不怕他个子那么大,你们照样能把他整得团团转。你们可以整得他大喊大叫,可以让他逃跑,可以让他哭。瞧,他到底还是没你们强大啊。”

埃拉很生气。她想让他谴责马考恩,而不是为他找借口。难道说,凭着童年的不幸,就可以手一痒痒便把母亲打翻在地吗?

“我说这些不是想谴责你们。你们那时是孩子,孩子不懂事,孩子是残忍的。现在你们不会再这么做了。但听了我的话,你们自己也能看到你们行为的后果。你们叫他畜生,于是他成了畜生。在他以后的一生中,他伤害无助的人,殴打他的妻子,野蛮地斥骂他的儿子米罗,骂得他逃出家门。你们是怎么对待他的,他就是怎么做的;你们告诉他他是什么,他便成为了什么。”

你是个蠢材,佩雷格里诺主教心想。如果一个人的行为总是以别人是怎么对待他的为基础,那么,就没有人应该对任何事负责。你的罪孽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哪里还有忏悔的必要?

好像听到了主教无声的质疑,代言人抬起一只手,仿佛把自己刚刚说的话一把扫开。“这并不是最后的答案。你们对他的折磨使他变成了一个阴沉的人,却并不会让他变成一个凶狂的人。你们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折磨他;他也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痛恨你们。他不是耶种把仇恨埋在心里记一辈子的人。他的愤怒渐渐冷却,变成了持久的对他人的不信任。他知道你们瞧不起他,他也学会了不靠你们独自生活——平静地生活。”

代言人顿了顿,说出大家心里都在问的问题,“他为什么变成了你们大家都熟知的那个凶残的人?想一想,谁是他的凶暴的牺牲品?他的妻子,他的孩子。有些人打老婆孩子,是想以这种手段取得权力,由于他们太弱小,或者太笨,在外面的世界无法获得权力。那他能够威慑的还剩下谁呢?无助的妻子、孩子,因为生活所迫,传统习俗,或者——让人更难过——因为爱,和这样一个男人捆在了一起的妻子、孩子。”

说得对。埃拉心想,偷偷瞥了一眼母亲。这才是我想听的,这才是我请他来的目的。

“有些男人是这样。”代言人说,“但马科斯·希贝托不是这样的男人。请想一想,听说过他打他的哪个孩子吗?随便哪个?有没有一次?你们和他一起工作的人,他有没有一次把他的意志强加于你们身上?事情对他不利时他会不会大发脾气?不,马考恩不是弱者。也不是一个邪恶的人。他有力量,但并不追逐权力,他渴望的是爱,而不是对他人的控制,他渴望的是忠诚。”

佩雷格里诺主教露出一丝冷漠的微笑,决斗者向值得尊重的对手致意时就是这么笑的。你走的可是一条险路啊,代言人。绕着事实真相打转,不时向它作一次佯攻。等你真正出手时,那一击将是致命的。这些人到这里来是为了娱乐,却不知道自己成了你的靶子。你会笔直地刺穿他们的心脏。

“你们中有些人还应该记得一件往事。”代言人道,“马科斯当时大约十三岁,你们也一样。那一次你们在学校后面的山坡上捉弄他,比平常更凶,用石块威胁他,用卡匹姆草叶打他。他流血了,但他还是忍气吞声,尽量躲开你们,求你们住手。这时,你们中间有一个狠狠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这一击对他的伤害比你们想像的要严重得多,因为那时他已经处于最后夺去他生命的病痛的折磨之下。当时他还不像后来那样对那种病痛习以为常。那种痛苦对他来说如同死亡一般可怕。他被逼得走投无路,你们让他痛苦到极点,于是他反击了。”

他怎么会知道的?好几个人心想。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谁告诉他的?玩得过头了,就这么回事。我们其实不想把他怎么样,可当他抡圆胳膊,挥起斗大的拳头——他想伤我——

“倒下的可能是你们巾的任何一个。你们这才发现,他比你们想像的更强壮。但你们最害怕的还不是这个,而是你们活该挨揍,这是你们白找的.于是你们急忙求救。等老师们来到现场时,他们看到了什么?一个小男孩倒在地上,哭着,淌着血,另一个跟成年人一样高大的男孩身上只有几处划伤,不住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还有好几个男孩作证,说他无缘无故痛打那个小孩子,我们想拦住他,们这头畜生块头太大了。他总是专门欺负小孩子。”

小格雷戈被故事深深吸引住了。“Mentirosos!”他大嚷起来。他们撒谎!附近几个人笑了起来,科尤拉嘘了一声,叫他别说话。

“那么多人作证,”代言人说,“老师们只好相信他们的指控。最后是一个小女孩站了出来,冷静地告诉老师,说自已看到了整个经过。马考恩只是自卫,他根本没惹那些孩子们.只是使自己免受一群孩子的野蛮袭击。像畜生的不是马考恩,那些孩子才像畜生。她的话老师们立刻相信了。毕竟她是加斯托和西达的女儿。”

格雷戈瞪着母亲,眼睛亮晶晶的。他跳了起来,对周围的人大声宣布,“A mamae o libertou!”妈妈救了他!大家笑起来,转身看娜温妮阿,但她睑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他们流露出对她的孩子的喜爱,可她不领这个情。大家生气地移开视线。

代言人继续道:“娜温妮阿冷漠的态度和出众的头脑使她和马考恩一样,成为游离于人群之外的边缘人。你们中恐怕没有谁能想得起,她哪天曾对你们中的任何人作出过一点点友好的表示。可她当时挺身而出,救了马考恩。至于为什么,你们也清楚,她的本意不是救马考恩,而是不想眼看你们逃脱惩罚。”

他们点着头,露出会心的笑,就是那些刚刚做出友善的表示,却在她面前碰了一鼻子灰的人。娜温妮阿就是这号人,了不起的外星生物学家,咱们这些人可高攀不上。

“可马考恩不是这么想的。他常常被人家称为畜生,连自己都相信自己是一头畜生了。但娜温妮阿向他表现了同情心,把他当人看待。一个美丽的小姑娘,聪明绝顾,圣人加斯托和西达的女儿,像一位无比高傲的女神,她俯下身来,赐福于他,答应了他的祈祷。他崇拜她。六年以后,他娶她为妻。真是个动人的故事啊,不是吗?”

埃拉瞧瞧米罗,后者朝她扬了扬眉毛。

“说得你几乎爱上那个老混蛋了,是不是?”米罗冷冷地说。

长长的停顿,然后突然响起代言人的声音,比刚才的声音响亮得多。这个声音让听众吃了一惊,抓住了他们。

“为什么他后来那么恨她?打她?厌恶他们的孩子?而这个意志坚强的聪明女人会忍受他的虐待?她随时可以中止这段婚姻。教会也许不同意离婚,但离婚是存在的,她不会是米拉格雷第一个和丈夫离婚的人。她完全可以带着她饱受折磨的孩子们离开他。但是她没有。市长和主教都主动建议她离开他,她却告诉他们滚到地狱去。”

许多听众笑起来,他们可以想像出不好打交道的娜温妮阿足怎么让主教大人和市长碰这么一个大钉子的。尽管他们不喜欢娜温妮阿,可要说公然藐视权威当局,米拉格雷却只有她一个人能做到。

主教想起了十年前发生在他办公室的那一幕,她的原话和代言人引用的略有出入,但效果相差不大。可当时在办公室的只有他们两人,这件事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过。这个代言人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对他不可能知道的事都了解得这么清楚?

笑声停止后,代言人继续道:“在这一段双方痛恨的婚姻中,有一条坚固的纽带,将这两个人紧紧捆在一起。这条纽带就是马考恩的病。”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听众们竖起耳朵听着他的话。

“他还没有出世,这种疾病便决定了他的一生。父母双方的基因结合在一起,产生了病变。从青春期开始,马考恩的腺体就开始发生无可挽回的改变,细胞变成了脂肪性组织。这个过程由纳维欧大夫来解释比我更称职。从童年时代起,马考恩就知道自己有这种病;他的父母在死于德斯科拉达瘟疫前知道了这种病;加斯托和西达在替卢西塔尼亚全体居民作基因检查时也知道了。但知道的人都死了。活着的人当中,只有那个接管外星生物学家档案的人知道。娜温妮阿。”

纳维欧医生大惑不解。如果她婚前就知道他患有这种不育症,为什么还会嫁给他?她应该知道他无法和其他人一样成为父亲的呀。这时,他明白了早就应该明白的一件事:马考恩和其他患者并没有什么不同,患这种疾病的人没有例外可言。纳维欧的脸因为紧张涨得通红:代言人即将出口的话是说不得的。

“娜温妮阿知道马考恩患的是绝症。”代言人说,“她同样知道,在嫁给他之前就知道,马考恩完全、绝对没有生育能力。”

听众过了好一会才明白代言人话里的含意。

埃拉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好像都融化了一样。她不用掉头去看也能感觉到,米罗全身僵硬,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

代言人全然不倾人群中越来越响的嘈杂声,“我看过基因扫描图。马科斯·希贝拉从来没有成为任何一个孩子的父亲。他的妻子生过孩子,但那些孩子不是他的。这些,他全都明白,而她也知道他明白。这是这两个人结婚时作的一笔交易。”

人群的交头接耳变成抱怨,进而变成争吵。

全场大乱中,金跳了起来,冲着代言人锐声嘶叫:“我母亲没干过那种事!胆敢说我母亲通奸,我杀了你!”

最后一句话出口时,广场里已是一片沉寂,只听见他的喊声在四下里回荡。

代言人没有回答,视线也没有离开金被怒火烧红的脸。最后,金才意识到,是自己,而不是代言人,说出了那个可怕的词。这个词在他自己耳朵里震响,他的声音哽住了。他望着坐在他身旁地下的母亲。

娜温妮阿的姿势不像方才那么挺直僵硬,她的腰背有点弯曲.两眼盯着自己膝头不住颤抖的双手。

“告诉他们,母亲。”金说,出乎他的意料,他的声音更像恳求。

她没有回答。一个字都没有说,也不看他。如果她不告诉他这些指控是无耻的谎言,那么,他就会把她颤抖的双手看作坦白,他就会认为她感到羞愧了,仿佛代言人说的是事实,哪怕金询问上帝,上帝也会作出同样的吲答。他记得神父是怎么对他说的:上帝鄙视通奸者,因为他们胆敢亵渎上帝赐予人类的创造生命的力量,这种人一无足取,与阿米巴变形虫差不多。金只觉得嘴里一阵苦涩。代言人的话是真的。

“母亲,”他大声说,“你是通奸者吗?”

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抽了一口气。奥尔拉多跳起身来,拳头握得紧紧的。

娜温妮阿这时才作出了反应,她伸出手,仿佛要托住奥尔拉多,不让他打自己的兄长。可金几乎没怎么注意他跳起来捍卫母亲,他只注意到一点:米罗没有动。和他一样,米罗也知道这是事实。

金深深吸了口气,四下看看,一片茫然,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接着,他挤出人群。没有人对他说一句话,但人人都望着他。如果娜温妮阿否认对她的指控,他们会相信她,会一拥而上,把这个将如此大罪强栽在圣人女儿头上的代言人痛打一顿。可她没有否认,她的亲生儿子用那种话指责她,可她仅仅听着,什么都没说。这是真的。

人群简直人了迷。他们中没几个人真正关心这一家,他们现在最想知道的是:谁是娜温妮阿孩子真正的父亲。

代言人平静地讲述自己刚才被打断的故事。“从父母死后到她自已的孩子出生,娜温妮阿只爱过两个人。皮波相当于她的教父,他成了娜温妮阿生活的基石。短短几年时间里,她体验到了家庭的幸福。可是他死了,娜温妮阿相信,是自己的过错导致了他的死亡。”

坐在娜温妮阿一家人附近的人看见科尤拉跪在埃拉而前,问道:“金为什么这么生气?”

埃拉轻声回答:“因为爸爸不是咱们真正的爸爸。”

“哦,”科尤拉道,“那,代言人才是咱们真正的爸爸?”她充满希望地问道。埃拉冲着她嘘了一声。

“皮波死的那天晚上,”代言人道,“娜温妮阿向他展示了自己的发现,这个发现与德斯科拉达有关,涉及到这种瘟疫与卢西塔尼亚动植物的关系。皮波在她的成果中有了进一步发现。他立即冲向猪仔们的森林。也许他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他们,也许他们猜到了。娜温妮阿谴责自己的原因是:她使他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猪仔们不惜杀人也要隐藏的秘密。

“挽回她亲手造成的损失已经为时太晚,但她可以使这种事不至于再一次发生。所以,她锁死了所有有关德斯科拉达的文档,包括当天给皮波看的资料。她知道谁会对这些资料产生兴趣。利波,新任外星人类学家。如果说皮波是她的父亲,利波就是她的兄长,而且不仅是兄长。忍受皮波的死已经够难的了,利波如果再有什么三长两短,她将更加无法承受。利波向她索取这些资料,他要看。她告诉他,她永远不会让他看到。

“两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他娶了她,她加在文档上的保密程序对他就没用了。可是他们却爱得那么深,他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对方。但娜温妮阿不可能嫁给他,因为他永远不能作出保证,不看那些文档,即使他作出保证,也是一个无法兑现的承诺。他最终一定会看到他父亲所看到的东西,而且会因此而死。

“拒绝嫁给他,可她又离不开他。所以她没有离开他。她与马考恩作了一个交易,她会成为他法律上的妻子,但她真正的丈夫、她所有孩子的真正的父亲,是利波。”

利波的寡妻布鲁欣阿摇摇晃晃站起身,泪水像小河一样流下她的脸庞。她尖叫着:“Mentira,Mentira。”撒谎,撒谎。但她的哭泣不是由于痛苦,而是悲痛。从前她承受过失去丈夫的痛苦,现在又第二次承受了这种痛苦。她的三个女儿扶着她离开了广场。

看着她缓缓离开,代言人轻声接着说:“利波知道,他伤害了自己的妻子布鲁欣阿和他们的四个女儿,他恨自己。他极力躲开娜温妮阿,几个月,甚至几年。娜温妮阿也作了同样的努力。她拒绝见他,甚至不和他说话,禁止自己的孩子们提起他。每隔一段时间之后,利波便觉得自己已经能够面对她,不会再重犯过去的错误。但他错了。和一个永远比不上利波的丈夫生活在一起,娜温妮阿实在太孤独了。他们两人从来没有骗过自己,说他们做的事是好事。他们只不过离不开对方。”

渐渐走远的布鲁欣阿听到了这段话。当然,现在说这些也安慰不了她。但目送着她远去的佩雷格里诺主教明白,代言人这段话是送给她的一份礼物。她是他嘴里说出的残酷真相的最无辜的受害者,但他没有任她彻底毁灭。他给了她一条路,使她可以在知道真相后继续自己的生活。他告诉她的是,这不是她的错。不管你做什么都改变不了。错的是你的丈夫,而不是你。仁慈的圣母啊,主教无声地祈祷着,让布鲁欣阿明白并且相信代言人话中的真意吧。

哭泣的不止是利波的寡妻,看着她远去的数百双眼睛里都含着泪水。娜温妮阿的奸情虽然惊人,但揭露她却是一件快事: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并不比其他人强,她照样有缺点。但在利波身上发现同样的缺点,这却不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所有人都敬爱他,敬佩他的宽厚、仁慈和智慧。他们不希望知道,他们愿意这些都是假象。

这时,代言人却提醒他们,他今天并不是在为利波代言。“马科斯·希贝拉为什么同意这样的交易?娜温妮阿以为他希望制造一个有妻子、有孩子的假象,好让自己在社会上不至于抬不起头来。这是原因之一。但是,他之所以娶她,最重要的原因是,他爱她。马考恩从来不指望娜温妮阿像他爱她一样爱他。因为他对她的态度是崇敬,把她当作女神,而且他知道自己身患绝症。他知道她不可能崇敬他,甚至不可能爱他。他只希望,也许有一天,她会对他产生感情。也许,还会产生某种程度的——忠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