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走在山坡上。脚下是潮湿的草地,周围是清冷的空气,安德——安德鲁,代言人——想的只是猪仔的问题:无缘无故犯下杀人

重罪,和第一次遭遇人类的虫族一模一样。难道这是无法避免的吗?陌生者相遇,会面的标志必然是鲜血?过去的虫族把杀人不当回事,因为他们的头脑是集团思维,单独的个体只相当于一片指甲、一根毛发。对他们来说,杀掉个把人类成员只是给人类送个信,通知我们他们来了。猪仔们的杀人理由会不会与此相似?

但他耳朵里给他送来消息的那个声音还说到折磨,一种具有某种仪式意味的谋杀,与此前屠杀他们自己的一个成员的情形相仿。猪仔们不是集团思维,跟虫族不一样。安德·维京需要弄清他们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外星人类学家的死讯的?”

安德转身一看.原来是普利克特。她没有回学生居住的岩零里去,而是尾随着他。

“哦,就是我们讨论的时候。”他指指自己的耳朵。植入式电脑十分昂贵,但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上课前我刚刚查过新闻,当时还没有这个消息,安赛波传来报告,再转达到新闻界,如果有重大消息,新闻里一定会事先预告的。你的消息肯定直接源于安赛波报告,比新闻界更早。”

普利克特显然觉得自己掌握了一个秘密,说实话,她的确抓住了一个秘密。“只要是公开信息,代言人的优先接触级别很高,”他回答。

“有人请求你为死去的外星人类学家代言吗?”

他摇摇头:“卢西塔尼亚是天主教社会。”

“我正是这个意思”普利克特道,“他们那儿没有死者代言人。不过,如果一位居民捉出要求,这种要求他们是无权回绝的,他们可能请求别的世界派去传代言人,离卢西塔尼亚最近的人类世界就是特隆海姆。”

“没有人提出这种要求,”

普利免持拽住他的衣袖“你为什么到特隆海姆来?”

“这你也知道,我来替乌坦代言。”

“我还知道你是和你姐姐华伦蒂一块儿来的。她当老师可比你受欢迎得多。她用答案来回答别人提出的问题,而你呢,却是用更多的问题来回答问题。”

“因为她知道答案。”

“代言人,你一定得告诉我:我查过你的资料——我对你非常好奇。你的姓名,你是什么地方的人。结果你的一切信息都是绝密,密得可真够绝,我连这些秘密的保密级别都查不出来,恐怕连上帝也无权查看你的生平故事。”

安德抓住她的双肩.向下盯着她的眼睛。“秘密等级我可以告诉你,就是跟你没有关系级。”

“你肯定是个大人物,比大家猜测的更重要,代言人。”她说,“安赛波的报告第一个给你,然后才轮得到其他人。对吗?而且没人有权调阅有关你的信息。”

“因为从来没人有调阅的兴趣,你的兴趣打哪儿来的?”

“我也想成为一个代言人。”

“那就回去努力吧,电脑会培训你。这一行不是一种宗教,不需要死记硬背教条。去吧去吧,别缠着我不放。”他放开她,轻轻一推。她摇晃了一下,看着他大步走开。

“我想为你代言。”她哭了起来。

“我还没死呢。”他回头喊道。

“我知道你要上卢西塔尼亚去!我知道!”

那么,你知道的比我多,安德不出声地说。他走着,轻轻颤抖着,尽管阳光灿烂,他还穿上御寒的三重套头衫。过去他没想到普利克特还是个这么冲动的人,她赶来跟他说话显然是想表达对他的感情。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让这姑娘如此渴望?这种想法使他感到害怕。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从来没有与任何人产生亲密联系,除了他的姐姐华伦蒂。当然还有他为之代言的死者。他的生活中所有对他具有重要意义的人都早已去世,他们与他和华伦蒂之间隔着多少个世纪,多少个世界。

一想到把自己的根扎在特隆海姆的冻土里,他心里就涌上一阵不快。普利克特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无所谓,他是不会给的。好大的胆子,竟然对他提出要求,仿佛他属于她似的。安德·维京不属于任何人。只要她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她定会和其他人一样对他无比憎恨,憎恨这个异族屠灭者。或许她会崇拜他,将他当作人类的救星?安德还记得,人们过去就是那样待他的。他对这种待遇同样不感兴趣。现在,人们只知道他的职业,称他代言人、talman、falante、spieler——都是一个意思,只是说话者的语言不同,国别不同,世界不同。

他不希望世人知道他。他不属于他们,不属于人类。他肩上另有使命,他属于别的东西。不是人类,也不是杀人的猪仔。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第三章 利波

 

通过观察发现的原住民食物:玛西欧斯虫,一种生活在本地梅尔多纳藤上的小虫;有时还发现他们咀嚼卡匹姆草的叶片。少数情况下他们把梅尔多纳藤的叶片混合着玛西欧斯虫一同食用。

除此之外,我们从未发现他们食用任何别种食物。娜温妮阿分析了以上三种食物——玛西欧斯虫、卡匹姆草、梅尔多纳藤叶,结果令人吃惊,坡奇尼奥或者不需要多种蛋白质,或者时时处于饥饿状态。他们的食物结构中许多微量元素严重缺乏,钙的摄入量也非常低。我们猜想钙质在他们骨骼中所起的作用和在人类骨骼中不一样。

以下看法纯系猜测:我们无法取得坡奇尼奥的组织样本,有关猪仔的解剖和生理结构的知识完全来自我们拍摄的被剖开的名为鲁特的猪仔的照片。我们发现了一些明显的突出特征。猪仔们的舌头异常灵活,我们能够发出的声音他们都能发出,此外他们还能发出许多人类无法发出的声音。进化出这种特殊的舌头必有原因,也许是为了在树干或地面上探索昆虫巢穴。不过即使早期猪仔有过这种行为,现在他们也已经不再这样做了。此外,他们脚和膝盖内侧的角质层使他们擅长爬树,仅凭双腿就能使身体停留在树干上。但是为什么会进化出这种身体结构?为了躲避天敌?卢西塔尼亚上并不存在足以危害他们的大型食肉兽。为了上树搜寻藏身于树干内的昆虫?这可以解释他们的舌头,可这些昆虫在哪儿呢?当地只有两种昆虫:吸蝇和普拉多虫,两种都不会钻进树干,再说猪仔们也不以它们为食物,他们吃的玛西欧斯虫比较大,栖身于树干表面,捋一把梅尔多纳藤就可以轻而易举采集到手,他们根本没有爬树的必要。

利波的猜测:舌头和用于攀爬大树的身体组织在一个不同的环境中进化而采,他们在那个环境中的食物范围比较广,其中包括昆虫。出于某种原因——长期冰封?迁移?瘟疫?环境发生了重大改变,从此不再有钻进树干内部的虫子等等。也许环境的变化使所有大型食肉动物灭绝了。这种猜测可以解释为什么卢西塔尼亚的物种如此稀少,尽管这里的环境很适于生物发展。那场大灾难的发生年代可能并不久远——五十万年前?当地生物或许没来得及针对新环境作出进化选择。

这种猜测很有诱惑力。以当地环境而言,猪仔们根本没有进化的必要。他们不存在竞争对手。他们在生态环境中所占据的位置完全可以由负鼠取代。这种无需调整适应的环境中怎么会进化出智力?不过,为了解释猪仔们单调无营养的食谱就创造出一场大灾难,这也许过分了些,不符合奥坎氏简化论①。

——皮波 工作笔记 4/14/1948,死后发表于卢西塔尼亚分裂派刊物《哲学之根》,2010—33—4—1090

【①一种科学厦哲学规则:两种或多种竞争性理论中,最简单者最可取:来知现象的解释应首先建立在已知的东西上。】

波斯基娜市长一赶到工作站,这里的事就不归利波和娜温妮阿管了。波斯基娜惯于发号施令,她从不习惯给人留下反对的余地。别说反对,连对她的吩咐稍稍迟疑一下都不行。

“你就留在这儿,哪儿也别去。”弄清情况后她便立即对利波说,“我一接到电话,马上就派人去了你母亲那儿。”

“我们得把他的尸体抬回来,”利波说。

“我已经给住在附近的男人传了话,让他们来帮一下忙。”她说,“佩雷格里讲主教正在教堂墓地作安葬遗体的准备:,”

“我想一起去抬他。”利波固执地说。

“利波,请你理解.我们必须拍照,详细拍摄。”

“是我告诉你们这么做的,为了向星际委员会汇报。”

“你不应该到场,利波。”波斯基娜的权威语气不容人反对,“再说,你还得写报告。我们必须尽快通知议会。你能现在就写吗?趁着印象还深。”

她说得对。第一手报告只有利波和娜温妮阿才能写,写得越早越好。

“我能,”利波蜕.

“还有你,娜温妮阿,你也要写观察报告。你们各写各的。不要相互讨论。人类世界等着呢。”

电脑标示出报告的等级,他们一面写,安赛波一面传,包括他们的笔误与勘误更改一并传送出去。在上百个人类世界上,外星人类学的专家们等待着利波和娜温妮阿每打出一个字.他们就读一个字。电脑撰写的事件报告同时传给其他许多人。二十二光年之外,安德鲁·维京在第一时间获悉外星人类学家皮波被猪仔谋杀,得到消息的时候,卢西塔尼亚人甚至还没将皮波的尸体抬进围栏。

报告刚写完,利波立即再次被管事的人包围了。

眼看卢西塔尼亚领导人愚不可及的抚慰宽解,娜温妮阿越来越替利波难过:她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只会加重利波的痛苦。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佩雷格里谢主教,他安慰利波的方法就是告诉他猪仔其实只能算动物,没有灵魂,所以他的父亲是被野兽咬死的,不是遭到谋杀。娜温妮阿恨不得冲他大囔:就是说皮波的毕生工作根本一无是处,他研究的只不过是一群畜生?他的死亡不是谋杀,难道是上帝的旨意?为了利波,她忍住了,利波坐在主教身旁,一声不吭地点着脑袋,到头来凭着耐性打发主教,比娜温妮阿大发一通脾气见效快得多。

修会下属的学校校长堂娜·克里斯蒂对他的帮助大得多。她很聪明,只询问他们发生的事。利波和娜温妮阿只有冷静分析才能回答她的问题,两人也因此减轻了痛苦。不过娜温妮阿很快就不作声了。

大多数人只会反复说,猪仔们怎能干出这种事情,为什么;而克里斯蒂问的则是皮波做了什么,导致他的被害。

皮波做了什么娜温妮阿知道得最清楚:他一定是告诉了猪仔他从娜温妮阿的电脑模拟中得出的发现。但她没有说。

利波好像也忘了几小时前他们出发寻找皮波时,娜温妮阿匆忙问告诉他的情况。他没朝电脑模拟出来的模型看一眼。娜温妮阿觉得这样很好:她最担心的莫过于他回忆起了当时的情形。

市长带着方才抬回尸体的几个男人走进来,堂娜·克里斯蒂的问话被打断了。来人虽然穿着雨衣,但还是淋得浑身湿透,溅满了稀泥。下雨真是件好事,冲掉了他们身上的血污。他们冲着利波点头致意,样子几乎接近鞠躬,带着歉意,还有几分敬意。娜温妮阿这时才明白,他们的恭敬态度不仅仅是招呼刚死了亲人的人时常见的小心翼翼。

一个男人对利波道:“现在你是这里的外星人类学家了。是不是?”

对了,就是这句话。在米拉格雷,外星人类学家并没有什么官方规定的崇高地位,但却是特别受大家尊敬的人。这很正常,这块殖民地存在的全部理由就是因为外星人类学家的工作。现在,利波再也不是个孩子了。对人对事,他都要作出自己的决定,他有特权,他已经从殖民地生活的边缘地带进人了中心。

娜温妮阿觉得自己对生活的控制力正渐渐滑走。不该是这个样子,我应该在这里待上许多年,向利波学习,和利波同窗共读,生活应该这样才对。她早已经是个完全够格的外星生物学家了,在社会上有自己的地位,所以她不是嫉妒利波。只不过心中希望和利波一起,多当几年孩子,最好永远当下去。

但是现在,利波再也不会是她的同学了,不可能和她一道从事任何事了。突然之间,她清晰地认识到,利波才是这里的焦点。大家都在注意着他说什么,他想什么,他现在汁划做什么。

“我们不应该伤害猪仔。”他说话了,“甚至不应该把这个事件称为谋杀。我们还不知道我父亲做了什么,以至于激怒猪仔。这一点我以后再考虑。至于现在,最重要的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在他们看来毫无疑问是正当的。在这里我们是陌生人,也许触犯了某种禁忌、某种习俗。父亲对这种事有思想准备,他早就知道存在这种可能。我想告诉大家的是,他死得很光荣,像牺牲在战场上的战上,像失事飞帆的飞行员。他死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啊,利波,你这个平时默不作声的小伙子,脱离青少年时代,成长为男子汉后却能如此滔滔雄辩。娜温妮阿觉得自己的痛苦更加深重了,她小能继续望着利波,她得看着别的地方——

她的视线落在了屋子里的另一双眼睛上,除了她自己,此时屋子里只有这双眼睛没有注视利波。这是个小伙子,高高的个子,很年轻.比娜温妮阿还小,她发现自己认识这个人,从前在学校里时他低自己一个年级。有一次她去找校长堂娜·克里斯蒂,为他辩护。马科斯·希贝拉。大家都管他叫马考恩。他是个大个子,大家都说他块头大脑子笨,所以又叫他考恩,就是狗的鄙称。她见过他眼里那股阴沉的怒火。有一次,他被一帮孩子招惹得再也忍受不住了,于是大打出手,将一个折辱他的人打翻在地。让那家伙肩头绑了整整一年的石膏。

他们当然把所有责任推在马考恩头上,说他无缘无故打人。折磨别人的家伙,不管年龄大小,总是把罪名强加到折辱对象的头上,特别是当对方反击的时候。娜温妮阿不属于那伙孩子,她和马考恩一样,都是被彻底孤立的学生,只不过不像马考恩那般无助。所以,没有什么对于小团体的忠诚阻止她说出事实。她把这一行为当作对自己的锻炼,准备将来为猪仔出头代言。她没想过这件事对他来说也许极其重要,也没想到他会因此将她当作自己无休无止与其他孩了的斗争中惟一一个为他挺身而出的人。自从成为外星生物学家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也从没想起过他。

可现在他来了,浑身沾满皮波死亡现场的湿泥,头发被雨水和汗水打湿了,紧紧贴在脸畔耳侧,这使他的脸看上去尤为阴沉、野蛮。他在看什么?视线只停留在她身上,即使在她瞪着他的时候。盯着我干吗?她不出声地问。因为我饿,他那双野兽般的眸子回答。不,不是这样的,她肯定误会了,错把他当成了那群残忍的猪仔。马考恩不是我什么人,而且,不管他怎么想,我也不是他什么人。

一转念,她弄明白了,当然只是一瞬。她为他出头的事对她来说并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而对于马考恩来说就不一样了。其间差异之大,就像对完全不同的两件事作出的反应。她的念头从这里转向猪仔们谋杀皮波的事件,她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但一时又说不清楚。这个念头呼之欲出,如同杯子里的水,就要满溢出来了。

这时主教领着几个人去基地.一连串对话和行动打乱了她的思绪,她忘记了自己就快抓住的这个念头。

这颗行星上的人类葬礼不能使用棺材。因为猪仔的缘故,当地法令禁止伐树。所以,皮波的遗体必须立即下葬,葬礼则是第二天或更晚些的事。届时将有许多人来出席外星人类学家的安魂弥撒。

马考恩和其他人埋头走进大雨中,利波和娜温妮阿则留下来接待源源不断的来访者,皮波死后,许多人都把到这里兜一圈当成自己的大事,自已觉得自己是个人物的陌生人进进出出,作出种种娜温妮阿弄不明白、利波恍恍惚惚中毫不关心的决定。

最后,利波身边只剩下负责善后的司仪。他伸出手,放在利波肩头。“不用说,你自然留在我们那儿。”司仪道,“至少今晚留在我们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