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透过观测窗看着外面黑色的天空。左侧有一片白色的长带,那就是荼威,覆盖着皑皑白雪和厚重的浓云。难怪枭狄人会用“尤里克”这个词来命名这颗行星,它的意思是,虚空无着。从这样的高度向下看,值得一提的确实也只有无边无垠的空旷虚无了。

奇西递给他一杯茶,黄绿色的,根据颜色判断,是鼓舞勇气的混合饮料。这种饮料他总是调得不太好,因为他大部分的时间都专注于缄语花,专注于让人们昏昏入睡,或让他们的疼痛麻木。这杯茶喝起来味道平淡无奇——有一股新鲜草茎的苦涩,嚼起来很清新——不过他确实感觉更坚定了些。

“伊赛怎么样了?”他问奇西。

“伊赛……”奇西皱了皱眉,“我觉得她听懂我的话了,但这是在撇开悲痛的前提下。我们还得再看看。”

阿珂斯也觉得他们得再看看,但到底想要看到什么,他不太确定。在舱门边,伊赛瞪着希亚的时候,脸上明明白白地有着恨意——她姐姐的尸身就在她背后放着。仅是和奇西的一次谈话,还不足以抹去那样的恨意,不论她们之间有多少温暖和善。

“我会一直劝她。”奇西说。

“我的孩子都拥有一种特质,”他们的妈妈走上台阶,来到导航台旁边,“他们都很执着。也许有人会说他们是痴心妄想。”

她说这话的时候微微笑着。他们的妈妈就是这样,褒扬别人的时候也怪怪的。他很想知道,当他们在她的操控之下晚了一步到达地下监狱的时候,她是不是也寄希望于他的“痴心妄想的执着”。也许她的确没有把埃加计算在内——他也是神谕者,有自己的手腕,就这样打乱了她的计划。这些事情,阿珂斯永远都不会知道。

“埃加醒了吗?”他问妈妈。

“倒是醒了,”萨法叹了口气,“但到目前为止都只是毫无意识地睁着眼睛,看起来也不像是能听到我的话。我不知道欧力对他做了什么,那时候她……好吧,算了。”

阿珂斯想起了埃加和欧力在竞技场平台上的样子,他们紧紧地拉着彼此,欧力说出那句“再见”的方式,仿佛要离开的人是埃加,而不是她。随后埃加就不省人事了,而在此之前他只是被欧力触碰过。欧力的触碰,有什么特别之处吗?阿珂斯从没有问过她。

萨法说:“我们必须多花些时间,看看是不是能通过利扎克帮他恢复记忆。我想希亚也许会有些主意。”

“但愿吧。”奇西有些消沉地说。

阿珂斯啜了一口奇西调制的茶,觉得稍稍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埃加离开了枭狄,奇西和妈妈都还活着。所有闯入他家、杀死他们父亲的人都已经死了,这让他感到一种平和。他们都变成了他胳膊上的一道道刻痕——等他抽出空来,还要再添上瓦什的那道。

飞艇掉转方向,视野中的荼威渐渐缩小,太空渐渐舒展扩大,幽深黑暗,无边无垠,但恒星斑斑点点,遥远的行星半明半昧——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佐德。不过他也不太确定,毕竟他又不是专家学者。

最终打破这静谧的是伊赛,她从厨房里出来了,看起来比几小时前要好一些:头发拢到脑后扎紧,穿了件衬衫,换下了那些沾血的衣服;双手很干净,就连指甲缝里也是。她双臂环抱胸前,双脚开立,站在导航台边上。

“萨法,”她说,“驶离轨道,设定自动巡航,到议会总部去。”

萨法坐在艇长位子上——看似无所谓地核对方向,实则紧张地绷紧了全身——“为什么要去那儿?”

“因为他们需要看到,亲眼看到,我还活着。”伊赛冷冷地看着她,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他们将提供牢房,关押利扎克和埃加,直到我做出如何处置他俩的决定。”

“伊赛……”阿珂斯张了张嘴。但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该说的都说了。

“不要考验我的耐心,你会发现它是有限的。”伊赛又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首相。那个摸着他的头、告诉他“你永远是荼威人”的女孩已经不见了。“埃加是荼威公民,他将享有公民待遇,和你们其他人一样。不过,阿珂斯,你也许更愿意声明自己的枭狄公民身份,和诺亚维克小姐一样。”

他不是枭狄公民,但他知道这时候最好别跟她争辩。她还在悲伤难过呢。

“不,”阿珂斯说,“不愿意。”

“很好。自动导航设定好了吗?”

萨法已经将导航屏幕竖了起来,那上面浮现出几个绿色的字母,散落在坐标上。她向后靠在椅子上:“是的,我们将在几小时之内飞抵。”

“在抵达之前,你要确保利扎克·诺亚维克和埃加处于控制中,”伊赛对阿珂斯说,“我没兴趣听到有关他们的不利消息,懂吗?”

他点了点头。

“很好。我在厨房里,降落之前请向我汇报,萨法。”

没等任何人回答,她就又离开了。阿珂斯觉得她的步子震得地面直颤。

“每一种未来里都有战争,”他的妈妈突然说道,“生命潮涌将我们带到那里去,角力的人变了,可结果还是一样。”

奇西拉起妈妈的手,又拉起了阿珂斯的:“但我们现在在一起。”

萨法勉强在困惑的神情里挤出一丝微笑:“是啊,我们现在在一起。”

现在——在呼吸之间,他可以确定,“现在”确实别有深意。姐姐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妈妈正在对他笑,他甚至能听见风中的极羽草拂过他家窗子的声音。但他还是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飞艇转了个弯,离荼威越来越远。他看见前方的生命潮涌,正如雾气蒙蒙的脉冲一样,向着星系中铺展,犹如一条小径。它将所有行星联结起来,尽管看上去平静,每个人却都能在血脉之中感觉到它的吟唱和流淌。枭狄人甚至认为,是生命潮涌给了他们语言,那是他们唯一知晓的声腔音调,他们对此颇有一套理论说辞。阿珂斯自己就是旁证。

不过他所感受到的——听到的——仍然只有静谧。

他用胳膊环抱着姐姐的肩膀,看见了那上面的杀戮刻痕。也许它们的确是记录“失去”的刻痕,就像希亚所说,但是此刻和家人在一起,他另有领悟:失而复得,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