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睡半醒之间,他恍若看见了极羽草在风中摇摆。他想象着自己回到了家,能尝到半空中的雪,能闻到冰冻泥土的气味。他任由这渴望席卷而来,贯穿全身,再次深深睡了过去。

§

仿若油脂滑落水面。

他跪在牢房的地板上,看着潮涌阴翳像烟雾一般收回,重返希亚的皮肤之下。这轻烟薄雾晕染了放在他肩上的那只手——埃加的手——把它变成了深灰色。他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希亚的身影。她的下巴微微仰起,紧闭双眼,像是睡着了。

此刻,他正躺在一床薄薄的垫子上,光着的脚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暖着。他的胳膊上像是插着一根针,手腕被铐在了床栏上。

疼痛,以及关于疼痛的记忆,正在变得麻木。

他弯了弯手指,埋在皮肤之下的四号针头也随之微动,刺痛感锐利袭来。他皱起眉头。这是在做梦,一定是的,因为他仍然在沃阿城中央竞技场之下的那座坟墓里,利扎克正在逼他说出欧力·雷德纳里斯——欧力芙·贝尼西特,管它是什么——的秘密。

“阿珂斯?”一声女性的声音听起来如此真实。也许这根本不是梦?

她站在他旁边,一头直发垂在脸上。不管在哪里,这双眼睛他一下子就能认出来。它们曾越过餐桌凝视自己,也曾因埃加的笑话而眯起眼睛。她紧张的时候,左眼皮总会不自觉地抽动。她就在这儿,仿佛是想到她她就来了。他听到自己的名字,这让他回过神来,不再沉溺空茫。

“欧力?”他勉强发出声音。

一滴眼泪从她的眼眶跌落,滴在了床单上。她握住了他的手,隔着连接针头的输液管。她的袖子是用厚实的黑色羊毛制成的,长及手掌,衣服也紧紧地裹到了脖子上——这是荼威的标志——为了不让热量流失,人们从头包裹到脚,几乎要把自己勒死。

“奇西这就到,”欧力说,“我叫她来的,她在路上了。我也叫了你妈妈,不过她得穿过星系,需要多一些时间。”

他只觉得精疲力竭。

“别走。”他说着,又闭上了眼睛。

“我不走。”她的声音很嘶哑,不过又说了一遍,让他安心,“我不走。”

§

他梦见自己被关在牢房的玻璃墙后面,双膝正一点点地陷入黑色的地面,饥肠辘辘。

但醒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身处医院,欧力正伏在身旁,胳膊搭在他的腿上。透过她身后的窗子,他看见浮艇正轰鸣着掠过,庞大的建筑悬吊在半空,像是成熟的果子。

“我们这是在哪儿?”他说。

她眨眨眼睛,挥去睡意,说:“施萨的医院。”

“施萨?为什么是施萨?”

“因为你被人丢在这儿了啊,”她说,“你不记得了吗?”

刚开始跟他讲话的时候,她每个字都咬得很小心,听起来怪怪的。但随着交谈的时间越来越长,她便越来越明显地显露出懒洋洋的海萨口音了——每一个音节都滑向下一个,吃字吃得厉害。他发现自己也是如此。

“丢?谁丢的?”

“我们可不知道。你想想吧。”

他努力地回忆着,可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别担心,”她又握住他的手说,“你的体内有太多缄语花了,剂量大得能置人死地。没人指望你能记得。”她笑了起来——歪歪的嘴巴、圆圆的脸颊,这笑容是如此熟悉。“他们一定是不认识你,才把你丢在施萨,像丢掉一个鼻涕泡居民。”

他差点儿忘记他们以前拿这座城市开的玩笑了。施萨的小孩生活在半空,见了冰花也不认得,因为他们总是隔着玻璃屋,居高临下地看着它们。他们甚至都不会裹紧外套——百无一用的玻璃罩居民。

“‘鼻涕泡居民’,这竟然是从荼威命定的首相嘴里说出来的话。”他说着,突然想起来什么,“还是说,你的孪生姐妹才是首相?话说回来,你们俩到底谁是姐姐?”

“我不是首相,另一个才是。‘命运将抬升她的妹妹’直至王座,或是……管它是什么呢。”她说,“不过,如果我是她,你肯定用不着以‘与我地位相称的敬意’跟我讲话。”

“真势利。”

“海萨废物。”

“我属于凯雷赛特家族,你知道,我们绝不是废物。”

“嗯,我知道。”她的笑容柔和了一些,像是在说“我怎么会忘记这个”。这时阿珂斯想起了手腕上的手铐,不过他决定暂时不提起。

“欧力,”他说,“我真的在荼威吗?”

“是啊。”

他闭上了眼睛,喉咙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

“真想你啊,欧力芙·贝尼西特,”他说,“还是别的什么名字,谁管你。”

欧力笑了起来,又哭了起来:“你失踪了这么久,都发生了什么事?”

§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他觉得没有那么迷糊迟钝了,疼痛仍然在,这是一定的,不过,从沃阿城带到施萨来的那种强烈的剧痛已经消失了。毫无疑问,希亚的天赋赐礼的后续作用被冰花驱散了。

只是想起“希亚”这个名字,都能让他心里担忧害怕到纠结不已。她现在在哪儿?把他带到这里来的人,也把她救出来了吗?或是把她留在利扎克那儿,任由她被折磨至死?

他满嘴苦涩,睁开了眼睛。

一个女人站在他的床尾,卷曲的黑发勾勒出她的脸庞。她的眼睛很大,其中一只的眼底,瞳仁和虹膜交界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斑点——自她出生时就有。是他的姐姐,奇西。

“你好。”她说。她的声音极其柔和,极其轻飘。这声音在他的记忆里就像是被紧紧封存起来了,像是留到最后播种的种子。

他全然放松,感到温暖,很容易就哭了出来。“奇西。”他声音嘶哑,眨眨眼睛,挤掉了泪水。

“你感觉怎么样?”

这,他想,是个问题。他知道她只是询问自己还疼不疼,于是回答道:“还好,已经好多了。”

她穿着笨拙的海萨靴子,步履轻盈,走到床边,在他脑袋旁边的什么东西上按了几下,床头就向上抬高,让他得以半坐起来。

他缩了一下。他的肋骨受伤了,他却麻木得几乎把这个给忘了。

奇西向来小心翼翼,努力克制,以至于当她扑向他,紧紧地用胳膊箍住他的肩膀、他的身体一侧的时候,颇令他吃了一惊。一开始他没有——不能动。但后来他伸出手,抱住了她。他们小时候从来没有被这样拥抱过——爸爸除外——他们不是那种情感外露的家庭。但她的拥抱明了至简:她在这儿,活着,他们又在一起了。

“我不敢相信……”她叹息着,开始低声细语地念起了祷文。阿珂斯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荼威祷文了。表达感恩感激的祷文是最简单的,他却无法跟着她一起念诵——他的脑海中萦绕着太多的忧虑。

“我也不能相信。”阿珂斯等她落下话音便说道。奇西松开他,但仍然拉着他的一只手,满面微笑地看着他——不,她眉头紧锁,看着他们交握的双手,抚过自己的脸颊,擦掉滑落的眼泪。

“我哭了,”她说,“我一直都不能——自从获得了天赋赐礼——一直都不能哭。”

“你的天赋赐礼禁止你哭?”

“你都没注意到吗?”她吸了吸鼻子,擦掉眼泪。“我可以让人们感到……泰然轻松,我却不能有任何让人们紧张不安的言行,比如……”

“哭。”他接口道。她的天赋赐礼可安抚人心,这并不让他惊讶。但奇西描述它的方式,像是在描述一只扼住她喉咙、用力碾压的手。他无法这样去看待一份赐礼。

“好吧,我的天赋赐礼截断了你的,截断了所有人的。”他说。

“你干得得心应手。”

“还行。”

“你参加星际巡游了吗?”她突然说,更紧地攥住了他的手。他暗自想着,是不是这就要开始问题轰炸了,既然她提问了。不过她又补充了一句,“对不起,我只是……只是问问。我看了新闻,有点儿担心你,因为你不会游泳。”

阿珂斯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周围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枭狄人,还总跟着利扎克·诺亚维克,你竟然担心我不会游泳会有麻烦?”他又笑了。

“我可以同时担心两件事——说真的,很多件事也没问题。”她伶牙俐齿地说,不过也不算太尖刻。

“小奇,”他说,“为什么你们把我锁在床上?”

“你被丢在这儿的时候穿着枭狄盔甲,是首相下令要谨慎待你。”

不知为何,她的脸微微泛红。

“欧力没有帮我做证担保吗?”

“她担保了,我也担保了。”奇西说。她没有解释自己何以落到需要向荼威首相担保自己弟弟的境地,他也没多问。“但是首相她……不太容易被说服。”

这话听起来没有批评的意思,不过,奇西从来不说人坏话,她对所有人都怀抱着满腔同情。悲悯之心通常令人难以筹谋算计,但是他觉得,在他们分开的这几季里,她似乎筹算得很不错。她看起来还是那个奇西,只是更瘦了,下颌和颧骨都变得瘦削凌厉。当然,这些遗传自他们的母亲,但其他的地方——明朗的笑容、浓密的眉毛、细长的鼻子,更像他们的父亲。

她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脸蛋软软的,比哥哥姐姐都要矮。他总是很安静,很腼腆,容易脸红。而现在,他已经比大多数人都高了,肌肉结实,棱角分明,胳膊上还刻着杀戮刻痕。在奇西眼里,他还是那个阿珂斯吗?

“我无意伤害任何人。”他解释道,免得她不那么确定。

“我知道。”奇西原本就是这样的温润柔和,如今在她的眼睛里,却另有着一种坚定,嘴唇周围也早早地出现了细纹,那来自充满心痛的生活。她变得成熟了。

“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他说。

“别只顾着说别人了。”她说,“听着,我要问你……”她搜寻合适措辞的时候咬着指甲,“我要问你埃加的事。”

在枭狄的牢房里,埃加的手重重地压在阿珂斯的肩上——尽管他曾小声地叫着他的名字,恳求他施以援手,给予食物,以及仁慈。

此时此刻,他仍然觉得哥哥的手压在自己肩头。

“他还活着吗?”她虚弱地问。

“这取决于你对‘活着’的定义是什么。”他尖厉地说道——那是希亚讲话的方式。

“上一季我曾看过一段盗取出来的枭狄新闻,他站在利扎克身边,”她停了一下,仿佛是在等他插话似的,但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你站在希亚身边。”她说完这句,又停下了。

他的喉咙干得像沙漠一样:“你最近看过其他的枭狄新闻吗?”

“没有,很难侵入他们的系统。怎么了?”

他必须知道希亚是不是安然无恙,必须——就像干涸的土地需要水,会死死扒住能搜寻到的任何一点一滴。但是,如果他身在荼威,所有民房的影幕上都不会播出枭狄新闻,根本没办法知道她是死是活,除非他回到枭狄去。

这就像按下了一个开始键:他回去。去帮助希亚。去把埃加拖回家,哪怕给他下药。他没完成他的使命,还没有。

“这就是伊赛——我是说,首相——把你锁在床上的原因。”奇西说,“如果你能解释清楚,为什么会和希亚在一起——”

“我不会解释的。”他的声音里满是怒意,这让她大吃一惊。“我仍然活着,我就是我。无论我说什么都不会改变你们的既定猜测。”

他又像一个十四季岁的大男孩那样易怒急躁了。重返故乡似乎意味着心智也略有倒退。

“我没有任何猜测。”奇西看起来心事重重,“我只是在提醒你当心。首相要确切地知道你没有变成——好吧,没有变成叛国者,我想她是指这个。”

他的手颤抖着:“‘确切地’知道?什么意思?”

她正要回答,病房的门开了,先走进来的是一名荼威士兵,穿着室内制服——深红色的长裤,深灰色的上衣。他在一旁站定,随后步入房间的是欧力的孪生妹妹。

他一下子就认出来那不是欧力,尽管她的眼睛和欧力的一模一样。她全身披挂完备:一件长袖袍子,袖口收紧,纽扣从腰部一直扣到脖子,长而垂,拂及鞋面。鞋子干净锃亮,也是黑色的,每走一步都在瓷砖上发出“啪嗒”一声。她站在床尾,面向他,双手交叠,指甲洁净。她的眼睑上瞄着黑色的眼线,勾勒出睫毛的轮廓,面纱遮住了脸的其他地方,从鼻子到下巴。

伊赛·贝尼西特,荼威首相。

阿珂斯的海萨礼节中不曾有过处理这等隆重接见的指南,他只好勉强说了句:“首相。”

“看来你并不困惑于将我和我姐姐区分开来。”她的口音很怪,像是来自星系外围区域,不是那种靠近议会的星国所青睐的口音——正在他意料之中。

“因为鞋子,”他一紧张便老老实实地实话实说,“海萨的女孩从不穿那种鞋。”

随后进来的欧力听见这话,笑了起来。她俩肩并肩地站在一起,不同之处就更明显了。欧力懒懒散散,东倚西靠,表情丰富,伊赛却像是石头雕刻出来的一样。

首相说:“我能否问问,为何你放弃了作为保护措施的头巾,直接向他展示面容,欧力?”

“因为他就像我的哥哥,”欧力断然说道,“我不想在他面前还遮着脸。”

“这有什么好问的呢?”阿珂斯说,“你们不是孪生姐妹吗?我知道你们的长相啊。”

作为回应,伊赛用她干净的指甲挑起面巾的一角。当她的脸完全露出来的时候,阿珂斯目瞪口呆,无法掩饰地盯着她看。

伊赛的脸上有两道伤疤,一道从前额延伸到眉毛,一道横亘在鼻子和颌骨之间——就像卡麦伏脸上的那道伤疤,也像阿珂斯脸上的,都是拜锋利的潮涌之刃所赐。这不常见,因为生命潮涌的流动本身就强劲如武器。也许是枭狄人干的。

所以,她和欧力都要头巾遮面。因为是孪生姐妹,所有人都分不清谁才是首相,但如果真的看到她们的脸……

“我们就不要浪费时间说客套话了,”伊赛比之前更尖刻了——倒也合理,“想必你姐姐正要告诉你我的天赋赐礼是什么。”

“是。”奇西答道,“伊赛——呃,首相大人——可以通过触碰召唤他人的记忆。这能帮她鉴别真话与谎言,查证那些她不信任的人,或是任何需要审查的人。”

有很多回忆是阿珂斯不愿意唤起的,希亚的脸,蜿蜒覆盖着黑色潮涌阴翳的脸,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挠了挠后脑勺,目光从奇西脸上移开。

“那没用,”他说,“天赋赐礼对我不起作用。”

“是吗?”伊赛说。

“是啊。来吧,试试看。”

伊赛走近了,鞋子啪嗒作响。她站在他的左边,正对着奇西。他抬眼往上,刚好能看到她脸颊边缘处那伤疤的皱褶。痊愈没多久,可能只有几季——如果一定要他猜的话——颜色还挺深的呢。

她拉住了他被锁住的那条胳膊,刚好在金属手铐碰着手腕的地方。

“好吧,”她说,“我确实什么也看不到——感觉不到。”

“看来你只能通过我的言辞来考验我了。”他略带讥讽地说。

“拭目以待吧。”伊赛只回了这么一句,就走回了床尾。

“利扎克·诺亚维克,或是与他相关的人,是否向你询问过有关我的事情?”她说,“我们知道你并非一无所知,因为议会公开命运的那天,你看到欧力了。”

“你看到她了?”奇西倒吸了口冷气。

“是的,他问了,”阿珂斯的声音里有一丝踌躇,“他问过我。”

“那么,你是如何回答他的?”

他弯起腿,抱着膝盖,像一个怕打雷的孩子。他看向窗外,施萨正迎来一日将尽的时刻,每间屋子都笼罩在不同颜色的光晕里,不管你喜不喜欢。病房隔壁的那栋建筑就是紫色的。

“我知道应该什么都不说。”他的踌躇犹疑比刚才更甚,回忆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希亚的脸,玻璃地板,埃加摁住他的手。“我懂得如何忍受疼痛,我并不软弱,我……”他知道自己期期艾艾的语句听起来有点儿疯狂,可是,在剧痛难耐的时候,他是不是真的一句都没泄露呢?“他……他获取了埃加关于欧力的记忆,所以他可能做的就是,将欧力和她的命运联系起来,以推断你们的模样、假名、出身……我尽量缄口不言。他想知道你们俩谁是……谁是姐姐。他知道……有个神谕者告诉他,先除掉你们中的一个更好,顺序很重要。所以,任何能将你们俩区分开的信息,对你来说都是威胁。不过,他一问再问——我,我觉得我什么都没说,但我记不得了——”

欧力突然扑了过来,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脚踝,这突如其来的力量让他清醒了过来。

“如果你确实告诉他有用的信息了,比如欧力是在哪儿长大的,谁抚养的她……他会亲自来找我们吗?”伊赛相当镇定。

“不会。”阿珂斯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会,我觉得他是怕你的。”

利扎克从不亲自出动,不是吗?哪怕是搜寻他的神谕者,哪怕是绑架阿珂斯,他也没自己上阵。他根本不想踏足荼威。

伊赛的眼睛——在巡游飞艇上的滚动新闻里,他看着觉得很是熟悉亲切,但此刻,他发现这双眼睛中有些东西是欧力不会有的。那是彻头彻尾的杀气。

“他应该亲自来。”伊赛说,“我的问话并未结束,有关利扎克·诺亚维克的一切信息,我都要知道。我会再来的。”

她系紧围巾,遮住了脸。片刻之后,欧力也如是。在离开之前,欧力用手扶着门说:“阿珂斯,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他可没她那么信心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