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对这牢房也做了些改进啊。”我对利扎克说。

在我还小的时候,妈妈和爸爸就带我来过这里——位于中央竞技场地下的一排排牢房。这不是沃阿城的官方监狱,而是隐蔽在城市中心的特别牢房,专为诺亚维克家族的敌人而建。上一次我到这儿来的时候,它以石头和金属构造,仿佛是出离于历史记录之外的存在。

现在的地板是黑色的,材质类似玻璃,但是比玻璃更坚硬。我的这间牢房只有一条金属长凳,厕所和水池掩在屏风后面,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将我和我哥哥隔离开来的,是一道厚厚的玻璃,上面有一个投放食物的小口,此刻打开着,好让我们能听见对方说的话。

我坐在长凳上,瘫着靠在椅背上,两条腿懒懒地向前伸着。我精疲力竭,浑身上下沉甸甸的,皮肤上覆满了阴翳,疼痛难当。在通道里,瓦什最终阻止了我继续伤害更多的警卫,他抓着我的地方,泛起了瘀青。我的后脑勺肿了一块——他把我掼到墙上,把我打晕了——一跳一跳地疼。

“你什么时候变成了叛徒?”利扎克站在那儿,穿着他的盔甲,头顶上的白色灯光衬得他的皮肤微微发蓝。他用一只胳膊撑着我们之间的那道玻璃,靠在上面。

这是个有意思的问题。我并没有很强烈的“变”的感觉,不是什么逐渐地转变导致了我最终的行动——它早就摆在我面前了。我站了起来,脑袋好像被人猛击了一下。但这和我的潮涌阴翳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它们已经狂乱不受控了,飞速地在我的体内蹿动着,我完全跟不上它们的轨迹。利扎克的眼睛追随着这些阴翳,扫过我的胳膊、腿、脸,好像他能看见似的——曾几何时,他确实看得见。

“你知道的,从一开始,你就没有真正拥有过我的忠诚。”我说着,走向那道玻璃墙。我们相隔不过几英寸,那一刻我却觉得远不可及。终于,我可以把所有想说的话和盘托出了。“不过,如果我们两不干涉,我也不会做出真正敌对反抗你的事。当你开始利用阿珂斯来要挟我、控制我……嗯,那超出了我的接受程度。”

“你是个傻瓜。”

“我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傻。”

“是啊,你已经完全证实了这一点。”他笑了起来,挥舞双手,指着我们周围的这座监狱。“你那聪明的头脑把你送到这儿来了。”

他再次倚向玻璃墙,向前探着身子,好凑近我的脸,他的呼吸在玻璃上呵出一团白雾。

“你是否知道,”利扎克说,“你亲爱的凯雷赛特认识荼威的新任首相?”

我感到一阵恐惧。我确实知道。滚动新闻里播出新首相就任的时候,阿珂斯曾告诉过我一些关于欧力芙·贝尼西特的事。利扎克不知道这一段,当然。但是,如果阿珂斯和缇卡他们逃出了诺亚维克庄园,他仍然不会知道这件事。所以——他怎么样了?他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我的喉咙直发干。

“是啊,贝尼西特姐妹俩竟然是孪生的,这着实不太方便——这意味着我不知道得先干掉哪一个。埃加的幻象很明显地昭示,我要以特有的顺序杀掉她们俩,才能成就我最心满意足的结果。”利扎克说,“他的幻象也告诉我,我实现目标所需要的那些信息,阿珂斯刚好知道。”

“所以,你还是没得到埃加的天赋赐礼。”我说道,想要拖住他。我也不知道拖住他有什么用,也许我就是想多拖延一些时间,把我不得不面对阿珂斯和反抗者当下如何的那一刻无限后延。

“这个我很快就能解决,”利扎克说着,笑了起来,“我得慎重行事——这个概念你永远也不懂。”

好吧,算他说对了。

“为什么我的血不能打开基因锁?”我问。

利扎克还是笑。

然后他说:“我本来应该早点儿提及此事的,不过我们抓到了你的一个叛贼朋友托斯。他告诉我们——在一些鼓励之下——你参与了试图谋害我的行动。现在他已经死了,我怕是有点儿过于激动了。”利扎克仍然笑着,但他的眼神有些失焦,像是服用了缄语花。他极力做出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我便知道了实情:他杀了托斯,因为他觉得确有必要,可是他又承受不了这种杀戮,所以服用了缄语花,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我语调平平,却呼吸困难,“对阿珂斯做了什么?”

“你看起来毫无悔改之意。”利扎克继续说着,好像没听到我的话,“如果你请求我的宽恕,我会放过你——或者他,要是你愿意选他的话。然而……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他站直了,牢房区尽头的门开了。先走进来的是瓦什,他的脸上因为遭到我的肘击而带着几块瘀青。后面跟着的是埃加,身体一侧搀着一个步履趔趄的人。我认出了他低垂的头,修长、瘦削的身体。埃加把阿珂斯放在走廊的地上,他一下子就倒了下去,鲜血四溅。

埃加低头看着自己的弟弟,我想我看见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同情。但只是一瞬,那神情很快就消失了。

“利扎克。”我觉得自己疯了一般地绝望,“利扎克,这件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求你别把他——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利扎克大笑起来:“我知道他对叛贼毫不知情,希亚。我们不是谈过这个了吗?我感兴趣的是,他对荼威的首相有何见解。”

我的两只手都压在玻璃墙上,蹲了下去。利扎克也在我面前弯下了身子。

“看啊,”他说,“你之所以得避免情情爱爱,就是因为这个。我可以利用你,逼他说出关于荼威首相的事,然后利用他,让你吐露叛贼的秘密。简洁、明了,你觉得呢?”

我向后退去,身体和心一样剧烈地抖动,直到我的背碰到了牢房的墙。我不能跑,也不能逃,但我不会让他轻易得逞。

“把她带出来。”利扎克说着,按下牢房的密码,门开了。“让我们看看凯雷赛特够不够虚弱,够不够我们达成目的。”

瓦什一进牢房,我就猛地一蹬后墙,用尽全力把自己撞向他。我用肩膀狠狠地顶向他的肚子,把他撞倒在地。他抓住了我的肩膀,但我的胳膊还可以动,于是抓向他的脸,把他眼睛下面的皮肤抓出了血。利扎克走了进来,对准我的下巴用力一击,我倒在一旁,头昏目眩。

瓦什把我拖向阿珂斯,我们跪倒匍匐在地上,两人之间只有不到一臂之隔。

千言万语,所有我想对他说的话,只有一句“对不起”。毕竟他此刻身陷牢狱是我造成的,而如果我没有和那些反抗者一拍即合……算了,现在想这些已经没有用了。

当他的眼神与我的交会,一切都慢了下来,仿佛时间就此停滞。我仔仔细细地看他,像是爱抚拥抱那样,拂过他乱糟糟的棕色头发,他鼻子上的几点雀斑,还有他灰色的眼睛——在我的记忆中,这是它们第一次放下了防备。他身上的瘀青擦伤、斑斑血迹,我一概视而不见。我倾听他的呼吸——吻过他之后,这样的呼吸就曾在我耳后响起,每次呼气都微微爆裂,像是极力控制着。

“我一直以为,我的命运就意味着我会成为荼威的叛徒。”阿珂斯的声音嘶哑粗糙,像是刚刚从叫喊中恢复过来,“你却让我免于这种结局。”

他冲我笑了,毫不掩饰地笑了。

我懂了。他这样说我就懂了。无论发生什么,阿珂斯都不会说出关于荼威首相的任何信息。我从未意识到,他不可更改的命运给了他何等沉重的感受。为诺亚维克家族而死,这就像是一个施加于他的诅咒,一如让位于贝尼西特家族这命运困扰着利扎克。但是,我和我哥哥彼此对立,如果阿珂斯就这样为我而死,也就意味着他永远不会背叛他的国家。这样看来,为了帮助那些反抗者而搭上我俩的性命,也没什么,说不定还另有意义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一切便都简单了。我们会遭受痛苦折磨,然后死去。这是不可避免的了。

“让我对一会儿将要发生的事情再做个说明。”利扎克在我们旁边蹲下,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他的鞋子油光锃亮——在折磨自己的妹妹之前,他竟然还有时间擦鞋子?

我忍住了一丝怪笑。

“你们两个都得受刑。如果你先受不住了,凯雷赛特,你就得告诉我荼威那位命定的首相的事情。而你,希亚,如果你先松口了,你就得告诉我关于叛贼的事情。这两者的交叉点,必定会指向流亡移民。”利扎克瞥了一眼瓦什。“开始吧。”

我浑身都绷紧了,防备着即将到来的拳打脚踢,但瓦什只是抓住了我的手腕,强迫着用我的手去碰阿珂斯。一开始我听任他摆布,因为我的触碰不会对阿珂斯有什么影响。但我随即想起了利扎克刚刚说过的话——“看看凯雷赛特够不够虚弱”。在我被关起来的这几天里,他们一定没给他饭吃,让他挨饿,削弱他的体能,也削弱他的天赋赐礼。

我使劲儿把手往回缩,但瓦什的手像铁钳一样,比我的力气大得多。我的指关节擦过阿珂斯的脸,那些阴翳便向着他蜿蜒而去。尽管我默默地乞求着它们别动,别动,可我不是它们的主人,从来都不是。阿珂斯呻吟起来,本能地想要躲开,但他被摁着动弹不得。抓着他的,是他的哥哥埃加。

“好极了,效果不错。”利扎克说着站了起来,“关于荼威的首相,凯雷赛特,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我用尽全力把胳膊往后缩,弯曲、扭折、扑打。但我越是挣扎,那阴翳就越是厚重,越是浓黑,犹如嘲笑我一般。瓦什力大无穷,我再怎么抗拒也无济于事,他一只手摁住我,另一只手撑开我的手掌,把它直直地压在了阿珂斯的喉咙上。

没有什么比这更恐怖了——“利扎克的鞭子”对准了阿珂斯·凯雷赛特。

我能感觉到他的体温。我身体中的疼痛孤注一掷地想要发泄,倾注到阿珂斯的身上。它们没有像以往那样,在我自己体内渐渐平静,而是在我和他的身体上不停倍增,剧痛难当。我的胳膊因为用力向后缩而不停颤抖。阿珂斯叫了起来,我也叫了起来。阴翳密布,我已全身漆黑,犹如黑洞的中心,犹如星系边缘杳无星光的碎片。从内到外,我的每一寸都灼烧着,疼痛着,渴求着慰藉和宽恕。

阿珂斯的声音,我的声音,汇合在一起,就像两只紧握的手。我闭上了眼睛。

在我面前有一张木桌,镶嵌着一圈一圈的玻璃,桌上散落着一堆笔记本,上面全都是我的名字:希亚·诺亚维克、希亚·诺亚维克、希亚·诺亚维克……我认出了这个地方,这是费德兰医生的诊所。

“生命潮涌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体中流淌,就像液态的金属流进模子里一样,不同的人塑造不同的形态,呈现出不同的个体表现。”费德兰医生在讲话。妈妈坐在我的右边,脊背挺得直直的,双手交叠,放在膝头。我对她的记忆总是充满了细节,而且完美无缺,包括她耳后微松的一绺头发,她下巴上的小斑点——用脂粉遮住了。

“您女儿的天赋赐礼,让她能够将疼痛吸引至自身,并投射给他人。这说明她的内在有些不同寻常,”费德兰医生说,“就粗略的评估来看,她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同时她对他人也并无愧疚。”

我记得妈妈当时听了这话勃然大怒,但此刻却没有。她歪着头——我能看见她脖子上凸起的青筋——转向我,靠近我。她比我记忆中的样子还要美,即使是眼角的小细纹也显得优雅温柔。

“你怎么想,希亚?”她问。而就在她讲话的时候,她变成了奥格拉的舞者,眼周涂着白色粉末,骨骼在皮肤之下闪闪发光,甚至能看到关节连接处的细小缝隙。“你觉得你的天赋赐礼是这样的吗?”

“我不知道。”我用成年人的声音回答。椅子上坐着的也是成年的我,但我只在小时候去过费德兰医生的诊所。“我只知道,这疼痛想要与人共担。”

“是吗?”舞者微微笑了,“哪怕是阿珂斯?”

“疼痛并不是我本人,它对其他人不做区分,”我说,“这疼痛是我的诅咒。”

“不,不。”舞者说道,她深色的眼睛凝视着我。不过,这双眼睛原本是棕色的,我在宴会厅见到它们的时候,就是棕色的。但现在它们变成灰色的了,而且充满了戒备——是阿珂斯的眼睛,即便在梦中,它们也是如此熟悉。

他取代了舞者,坐在椅子边上,像是随时准备战斗,修长的身体衬得椅子都变矮了。

“所有的天赋赐礼都蕴含着诅咒,”他说,“但是没有一种赐礼是只包含诅咒的。”

“我的天赋赐礼使我不受他人伤害。”我说。

但即使我这样说,我也知道这不是真的。人们仍然可以伤害我。他们不必触碰我——他们甚至用不着折磨我本人。只要我在乎自己的生命,在乎阿珂斯的生命,在乎那些我算不上认识的反抗者的生命,我就有数不清的弱点,任何人都能一击即中。

我错愕地看着他,这时心里有了不同的答案。

“你曾告诉过我,我不仅仅是一把刀,不仅仅是一件武器,”我说,“也许你是对的。”

他笑了——是那样熟悉的笑容,脸颊微微鼓了起来。

“真正的赐礼,”我说,“乃是诅咒赋予我的力量。”这个新的答案,就像一朵盛放的缄语花,舒展着深红色的花瓣。“我能承受。我能承受疼痛。我能承受一切。”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脸,变成了舞者,变成了妈妈,变成了敖特佳……

我身陷囹圄,双臂伸开,手指放在阿珂斯的脸上。瓦什强壮的手抓着我的手腕,紧紧地攥着。阿珂斯咬着牙齿。平时压制在我皮肤之下的潮涌阴翳,此刻包围着我和他,犹如浓烟,漆黑一片,遮蔽了利扎克,或是埃加,或是带有玻璃墙的牢房。

阿珂斯的眼睛——满含着泪水,满溢着痛苦——看向了我。把阴翳推向他,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我以前做过很多次了,每一次都会在我的左臂上留下一道刻痕。我不得不做的,就只是让我和他之间联结起来——让疼痛在我和他之间的流动,像是呼吸,像是亲吻,让一切喷涌而出,将轻松解脱——死亡之中的轻松解脱——带给我和他两个人。

但,这并不是他应当承受的。

这一次,我切断了联结,就像猛地摔上了我和他之间的门。我撤回了疼痛,将它们撤回到自己体内,让自己的身体越发黑暗阴郁,仿佛一整瓶墨汁。我战栗不已,为着这强劲的能量,为着这极度的痛苦。

我没有叫喊。我也不害怕。我知道自己已经足够强悍,可以撑过这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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