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平坦光洁的走廊映着我黑纹密布的身体。我追着妈妈,紧赶慢赶。她走在前头,提着裙子,腰板笔挺——无论何时何地都是那么优雅,这就是我的妈妈。她裙子的紧身胸衣里衬着一块衬板,那是用奇阿摩的皮做的,但外层包裹的织物让它看起来仍然如空气般轻盈;她知道如何描画完美的眼线,好让自己的睫毛在任何角度都纤长动人。我也有样学样地试过,但我的手总是抖,画不好一条完整的眼线,每隔几秒还疼得咝咝吸气。所以,如今我喜欢简约胜过优雅,比如松垮的衬衫,不带蕾丝边的鞋子,不必系扣子的长裤,还有能遮住大部分皮肤的宽大毛衣。我不过将近九季岁,便已经与浮夸打扮绝缘。

现在,疼痛已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了。原本简单的动作得花上双倍时间,因为总得停下来喘息忍耐。人们不能碰我,我不得不凡事都亲力亲为。我试着往血管里注入来自其他星球的药物和制剂,希望能多少抑制一下我的天赋赐礼,但它们只会让我生病,更糟。

“安静。”妈妈把手指压在嘴唇上说。她拉开门,我们来到了诺亚维克庄园的屋顶停机坪。那儿停着一艘运输艇,就像一只中途落下来歇脚的大鸟。它的货仓装卸门打开着。妈妈先看了看四周,然后抓住我的肩膀——隔着衣服,所以不会伤到她——把我拉上了飞艇。

一进入飞艇,妈妈就让我在座椅上坐下,还在我的腿上和胸部紧紧系上了安全带。

“我们要去见个人,他也许能帮你。”

§

诊所门前写着“达克斯·费德兰医生”。他让我喊他达克斯就好,不过我还是称他为“费德兰医生”。这是我的父母教给我的:面对比自己强大的人,要表示尊敬。

妈妈身材高挑,脖颈修长,总是微微前倾,看起来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此刻她的脖子上筋脉凸出,看得到一跳一跳的脉动,在她皮肤上闪动不停。

费德兰医生的目光一直逡巡在妈妈的胳膊上,因为她露出了她的杀戮刻痕。它们看起来很漂亮,痕迹笔直,间隔均匀,毫无残忍的意味。我想,费德兰医生,这个欧尔叶人,应该从来没在诊所接待过枭狄人。

这是个古怪的地方。我一到就被安置在一间屋子里,还有一堆莫名其妙的玩具。我按照以前在家时的玩法,选出了一些人形玩偶——那时候,小扎还和我一起玩儿呢。我把这些小玩偶排成作战队形,让它们齐步前进,与角落里的大号软体娃娃对阵。一小时之后,费德兰医生把我叫出去,说已经完成了初步评估。可我根本什么都没做呢。

“八季岁确实年幼,当然,希亚并不是我所见过的最早获得天赋赐礼的孩子。”一阵疼痛席卷而来,我拼命想要缓过一口气。那感觉就像是枭狄士兵在缝合伤口前被告知没有时间打麻药了——我在档案记录里看到过。“通常这种事情都是在极端情境下作为自我保护机制发生的。这类情境的具体情况,你是否有印象?这有助于我们洞悉这一罕见天赋赐礼的来龙去脉。”

“我告诉过您了,”妈妈说,“我不清楚。”

她在撒谎。我告诉过她小扎对我做了什么。不过我更明白的是,现在不能反驳她,因为妈妈要是撒谎,通常都是有好理由的。

“这样啊。那很遗憾,希亚并不是简单地获得了她的天赋赐礼,”费德兰医生说,“这似乎是赐礼的一种充分显形,导致的结果就可能是某种程度的干扰错乱。”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本来以为妈妈的身姿已经非常挺拔了,但她此刻坐得更笔挺了。

“生命潮涌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体中流淌,”费德兰医生温和地说,“就像液态的金属流进模子里一样,不同的人塑造不同的形态,呈现出不同的个体表现。人在成长发展的过程中,身心的变化会改变生命潮涌所注入的模子,天赋赐礼也就相应地发生了转化——不过,人们通常是不能在基础性的架构上做出改变的。”

费德兰医生的胳膊光洁无痕,讲话也不是神圣枭狄语的调子。他的嘴边和眼睛四周刻着深深的皱纹,看向我的时候,那些纹路甚至更深邃了。不过,他的肤色和妈妈一样,都是深色调的,这透露出他们血统相近。很多枭狄人都是混血儿,所以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我自己的皮肤是中等的褐色,在某种光线下几乎能呈现出金色。

“您女儿的天赋赐礼,让她能够将疼痛吸引至自身,并投射给他人。这说明她的内在有些不同寻常,”费德兰医生说,“得进行深入的研究才能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就粗略的评估来看,她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同时她对他人也并无愧疚。”

“您是说,这样的天赋赐礼,是我女儿的错?”妈妈脖子上的青筋跳得更快了,“是她自己意愿如此?”

费德兰医生向前倾着身子,直视我:“希亚,天赋赐礼源于你自身,如果你做出改变,它也会不同的。”

妈妈站了起来:“她只是个孩子。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她意愿如此。很遗憾我们在这儿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希亚。”

她朝我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我踌躇了一下,拉住了它。我从未见过她如此激动焦躁,这让我皮肤之下的暗影更迅速地蹿动起来。

“诚如您所见,”费德兰医生说,“在她情绪波动的时候会更糟。”

“闭嘴,”妈妈咬牙切齿地说,“我不会纵容你继续玷污她的思想,影响她的判断。”

“在你们那样的家庭里,恐怕她已经见识过不少保护她思想的行径了吧。”我们离开时,费德兰医生这样反驳道。

妈妈带着我匆匆穿过门廊,奔向停机坪。我们到达那里时,发现飞艇四周都是欧尔叶士兵。他们的武器在我看来简直不堪一击,细细的棒子上缠绕着黑色的潮涌,根本打不死人,顶多就是打晕罢了。他们的盔甲也够可怜的,是用鼓鼓囊囊的合成材料做的,身体两侧都没遮没挡。

妈妈让我先登艇,她自己则停下来,和其中一个士兵说了几句。我拖拖拉拉地往舱门那儿走,听着他们的对话。

“我们来此护送您离开。”那个士兵说。

“我乃枭狄君主之妻,你应该称我为‘夫人’。”妈妈厉声说道。

“抱歉,女士。九大星国议会并未承认枭狄政权,因此也就无从谈起什么君主。如果您立即起程离开,我们是不会找您麻烦的。”

“不承认枭狄政权?”妈妈笑了起来,“总有一天你会后悔自己说过这句话。”

她提起裙子,昂首越过他们,步入飞艇。我也爬进去坐好,她就在我旁边坐下。舱门在我们身后关上,前方的领航员给出了“起飞”信号。这一次,我自己把安全带拉过胸前和大腿扣好,因为妈妈的手抖得厉害,完全没办法替我做这些事了。

§

那个时候,我当然不知道,那是我和她共度的最后一季。又一次星际巡游之后,她就过世了,当时我九季岁。

我们在沃阿城中央为她举行了火化仪式,而后巡游飞艇便将她的骨灰带到了太空之中。我们全家悲伤不已,枭狄人民也全都黯然神伤。

“伊莱拉·诺亚维克将追随生命潮涌,巡游不止,永不停息。”当载着妈妈骨灰的飞艇升空时,祭司如是说道,“这会将她带往一段奇幻旅程。”

在那之后的日子里,我甚至不能提及她的名字。毕竟,她的离去,乃是我的过失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