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是用汉语说的,但文仁亲王注意到了他们的神色,同翻译低语几句,笑着说:“孩子说得不错,日本皇宫与中国故宫相比,气魄上要逊色得多。毕竟日本比较小,日本皇室撑不起那么大的架子。中国的封建社会是世界上最完美最森严的,但那也意味着,中国农民在森严的皇权下承担了更大的牺牲。”

薛愈他们听得一愣。仔细想想文仁亲王的话很有道理。当后人凭吊那些辉煌的文明古迹时,像故宫、长城、泰姬陵、金字塔等,往往忘了它们是百姓的尸骨和血汗堆铸而成。但反过来说,如果没有这些由百姓血汗浇铸的伟大古迹,没有那些毫不体恤民力的暴君们,人类文明不是太平淡了吗?这也算是一个悖论。

40天的时间还有两天就要结束,这天他们到代代木公园玩。公园位于东京的涩谷区,原来是帝国的操兵场,二战后让美国人占用过。这儿一代又一代地培育着一种叫“木从”的大树,落下了“代代木”的名字。这是东京最大的森林公园,也是赏樱的好地方,四月樱花开放时这里常常挤满了各国游客。现在天气较冷,游客不是太多。门口聚集着一些奇异打扮张扬个性的年轻人,有人在锻炼身体,扔飞镖,玩杂耍。在一个小广场上,几个年轻人在自己的乐队的伴奏下跳街舞。也有不少人抱膝围坐在喷泉旁,享受绿色环抱中的宁静。

公园确实很美,是绿色的美,幽静的美。环抱粗的大树遮天蔽日,小河从绿荫中静静流过。孙景栓夫妇和薛愈夫妇坐在草地上闲聊,吉吉和娇娇一人拉着梅茵外婆(阿姨)的一只手,钻到树丛里玩去了。这边四个人远远看着一老两小的背影,小雪羡慕地说:吉吉最亲的人是外婆,连我这个当妈的都赶不上。何莹也笑着说:别说吉吉,你看娇娇这些天也尽粘着梅阿姨,把我给撂到一边啦!薛愈叹口气:

“梅妈妈特别喜欢孩子,可能是因为她一生未生育吧。她这一生太苦了,小雪暗地里常常可怜她。”

孙景栓说:“她的一生确实苦,但一点儿也不可怜。可以说,她是21世纪的希波拉底。她奋斗过,并且有幸亲眼看到自己奋斗的成果,这对一个科学家来说,可以说是最大的幸福。这样的人生堪称完美。任何人要是能拥有她的经历,在告别人世时就能说:此生无憾。”

他说得很动情,其它三个人也都动了感情。何莹笑着说:“景栓,今天没事,给我们讲讲梅茵的事。我过去知道一些,但是不细。”

孙景栓想想,说:“好吧。”

于是他敞开所有的记忆,向三个人讲述了他所知道的梅茵的一生,其中包括梅茵同一个俄国人的私情,包括他自己的“为善不终”,一点儿也没对三人隐瞒。他们谈得很尽兴,直到天色已晚,梅茵牵着两个孩子返回。梅茵笑着问:

“喂,你们在谈什么?我看你们谈得很投入。”

孙景栓笑笑没回答,何莹笑着说:“景栓说,你有一个非常完美的人生。”

梅茵迅速看一眼孙景栓,眼波中掠过一波痛楚――从感情生活上,她的一生绝不能称作完美啊。但她很快抹去那波涟漪,把两个孩子搂到怀里,笑着说:

“对,我的人生非常完美,有女儿女婿,有外孙,今天又添了一个小侄女。吉吉和娇娇,我说得对不对?”

俩孩子乖巧地攀着她的脖子吻她,人们都笑起来。

七个人走出公园。大门口有两个黑色的雕像,半裸的那个是日本武士打扮,双手握着日本刀;另一个是近乎全裸,呈罗丹“思想者”的造型。吉吉嚷着:

“咦,两个雕像!来时咱们咋没看见?爸爸,我要和雕像合一个影。咦!?”他吃惊地喊,“雕像的眼珠子会动!”

原来这是由真人装扮的,脸上涂着油彩,木立不动,装扮得相当逼真。两个孩子笑着和雕像合了影,孙景栓在雕像面前的碗中各放了500日元零钱。他们要离开了,站在路口等出租。街道尽头有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很远他们就注意到这辆出租车有异常,因为它的速度太快,方向也七拐八扭,似乎是醉汉开的。薛愈和孙景栓反应都很快,立即揽过两个孩子和三位女士,向后退两步,退到马路的路阶之上。出租车从他们面前冲过,在假雕像那儿吱吱地刹住,几乎撞到几个正与雕像合影的人,把那群人吓得惊叫起来。出租车里跳出一个穿黑衣的男人,歪歪倒倒地冲向人群,他突然抱住一个女人的胳臂,狠狠咬了一口,那个女人惨叫一声,吓呆了,不知道挣扎。没等周围的人反应过来,黑衣男人又迅速转身,抱着另一个人咬了一口。那群人这会儿才反应过来,知道碰到了一个疯子,男人们迅速把女人孩子护到身后,有人扑向那个男人,准备揍他。装扮日本武士的那人虽然是局外人,这会儿也拔刀相助,拿日本刀指着这个疯子,用日语大声喊:

“不动!”

黑衣男子根本不听,狞笑着,迎着日本刀径直扑向他。这把刀是竹制的假刀,但经他这么猛力一冲,竹刀竟然卟地戳进他的小腹。持刀者傻眼了,赶紧松了刀把。黑衣男子似乎根本不知道疼痛,恶狠狠地拔出刀,扔到身后,身体的前冲则几乎没有停滞。他扑到武士身上,在他肩头上又是狠狠的一口,还把腹部流出的鲜血顺手抹到对方脸上。

人们惊呆了,“家学渊源”的吉吉最先反应过来,大声喊:

“狂犬病!这人一定是狂犬病!”

这边几个大人一惊,心想吉吉也许说到了点子上。他们赶紧护着孩子们往后退,薛愈掏出手机报警。只有梅茵没有退,反而向前走了两步。她的大脑飞快地转着,因为这个患“狂犬病”的疯子似乎有一点熟悉,突然她认出来了,尽管此人整过容,但他的面部轮廓,尤其一双眼睛是不能改变的,她非常熟悉这两道阴森森的目光,只是今天它显得更疯狂一些。她又跨前一步,大声喊:

“齐亚·巴兹!”

齐亚·巴兹一愣,他的大脑已经被埃博拉病毒蹂躏得昏昏沉沉,而且齐亚·巴兹这个名字也很久没听人唤过了。不过那毕竟是他的真名,是从孩提时代就种到记忆中的,所以他还是立即向喊声回过头来。是一个东方女人在喊他,大约60几岁,眉眼似乎有点熟悉。由于冥冥中的提醒,他立即想到此人是谁:梅茵,他的灾星,他两次行动都惨败在这个女人手中。今天怎么恰好在这儿碰上她?是真主把她赐给他,让两个仇敌同归于尽么?他没有丝毫迟疑,凶恶地大张着嘴,呲着两排森森白牙,向梅茵冲过来。

吉吉突然挣脱妈妈的护持,向外婆冲过来,大声喊:“外婆小心,他是狂犬病!”

梅茵没有回头,紧紧盯着冲过来的那条疯狗。不,他患的不是狂犬病,而是埃博拉出血热,而且已经到了重症期。他口鼻出血,眼白和牙龈出血,身上有出血斑,有些地方的皮肤已经脱落,显得异常狰狞。梅茵15岁时就在非洲目睹过疫情,亲自检查过众多病人,对这些症状再清楚不过了。其实这些天她一直在心里嘀咕,依她的直觉,齐亚·巴兹在经历第二次惨败后绝不会认输的,一定会有一个垂死挣扎。那么,今天就是了,他是以肉弹的方式来散布埃博拉病毒。

齐亚快要扑到梅茵身上了,孙景栓和薛愈都惊叫着,冲过去掩护梅茵,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不过梅茵早就作好准备,蓄势待发,等齐亚冲到身边时,她飞起一脚,踹在齐亚的胸口。按说这一脚足以把他踹翻的,但梅茵毕竟年纪大了,关节又有旧疾,力道小了一些,只是把齐亚踹得趔趄了几步。齐亚努力稳住身子,没有跌倒,知道自已在“武艺高强”(如报道所说)的梅茵这儿讨不了好处,就转过身,冲向离他最近的吉吉。吉吉扭头要跑,已经来不及,被齐亚抓到左手,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吉吉只惨叫了半声,就疼得窒息了。

吉吉惨叫时,梅茵也突然窒息,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下来。她的思维突然停止,空白的大脑中只留下一个念头:薛愈舅舅的诅咒应验了――梅茵的罪孽将报应到孩子头上。但不管大脑是否空白,她的身体没有中断反应,她冲过去,用跆拳道的一个劈挂,飞起一条腿,狠狠砸在那条疯狗的脑袋上。齐亚翻翻白眼,晕了过去。

其它四个大人都冲到吉吉身边。梅茵立即横伸手臂拦住他们,表情苦楚。此刻齐亚仰面躺在不远的地上,病状可以看得更清楚,毫无疑问,他是晚期埃博拉病人,今天在这儿疯狗般地咬人,肯定是为了传播埃博拉。吉吉脸色死白,举着左手,除了姆指外,四个指头鲜血淋淋。这个七岁的孩子非常镇静,急急地对外婆说:

“快去医院给我打狂犬疫苗!”

梅茵心碎地摇头。孩子啊,那不是狂犬病,而是更可怕的埃博拉,埃博拉是没有疫苗和解药的。她扭头对薛愈他们说:

“不要接触!极可能是埃博拉。”

除了娇娇外,其它人都知道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对吉吉意味着什么,天地在刹那间崩塌,被黑暗笼罩。吉吉不由眼前一黑,踉跄一下。梅茵走过去,用左手小心地握住吉吉的左手腕,右手则在胸前摸出那枚十字架,摸索着旋开暗钮,用力拔下剑鞘,露出暗藏的短剑。她面色惨白地看着吉吉的父母,看着孙景栓。他们三个知道她要干什么,不约而同地伸手想阻止,但都没有伸出手。三人都了解眼下的形势,纵然他们身处东京,十几分钟之内就可以把吉吉送到世界一流医院之内,但对于埃博拉来说,即使世界一流的医院也无法确保避免死亡。梅茵想起义父说过的那个故事,英国官员问受伤的科学家普拉特里:你为什么不当机立断,把姆指切掉?而现在,不是一只手指,而是四个!这一刀下去,吉吉将是终生的残废。

小雪晃了晃,身体慢慢溜下去。这是心理性的休克,眼前的事态超出了心理承受能力,她无法以正常思维来作出这个残酷的决定。薛愈手急眼快,一把抱住她。梅茵没有让小雪的休克干扰自己的决定,她一咬牙,右手的短剑在吉吉的四指上划了一下,四只断指飞走了,纷纷掉落到地上。吉吉暂时没有感到疼痛,因为这把手术刀太锋利了。娇娇尖叫一声,闭上眼睛,不敢往下看,她妈妈何莹也痛楚地闭上眼。反倒是当事者吉吉最勇敢,虽然脸色惨白,但一直默默注视着外婆的动作。梅茵迅速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别处有伤口,便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迅速扎紧吉吉腕部血管,又用另一块布包扎断指,嘶哑地说:

“快去医院!”

听说要去医院,小雪才从半休克中挣扎出来,睁开眼。她忽然惊叫一声,指着脚下。原来地上的齐亚醒了,正挣扎着爬向梅茵,离着老远,他已经恶狠狠地张开嘴巴,准备再咬一口。梅茵忙着为吉吉包扎,冷眼扫他一眼,怒声说:

“踢昏他!这会儿没工夫和他纠缠。”

孙景栓咬咬牙走过去,朝他档下狠狠跺了一脚。齐亚惨叫一声,再度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