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强调了,要通过第三方机构作抽样调查。”

“好的,你辛苦了。”塔拉勒平淡地说。

何志超匆匆退了房,到成田机场赶飞机回北京。他心里暗暗佩服塔拉勒的镇静。要知道,这次广告绝对是一次豪赌,赌赢了,公司会从此在西方国家打开市场;赌输了,公司肯定会破产,这一点毫无疑问。天香公司注册资金两亿美元,但何志超完全知道其中的猫腻,真正投入只有四千万,除了固定资产,现金只有两千万,付广告费倒还够用,其后的生产资金就没了。但塔拉勒一直告诉他,资金的事不必他操心,你眼下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把这次广告办成。

何志超原是另一家中国化妆品公司――“百花神”公司的技术权威,一年前,一位在利雅得承包工程的张姓朋友介绍他与塔拉勒相识,在北京长城饭店两人见了一面――实际上这句话并不是真实的描述,塔拉勒是个瞎子,所以虽然两人见了面,塔拉勒却无法看到他的相貌。

那天朋友介绍后就走了,屋里只留下他们俩。塔拉勒戴着头巾,穿着白色阿拉伯长袍,戴一个硕大的墨镜。像所有瞎子一样,他在说话时并不面对对方,而是稍微侧身,以便能听得更清楚一些。他的英语非常流利,是标准的美式英语。谈话一开始,塔拉勒就干脆地说:

“听张先生介绍你在技术上很强。我想投资4000万办一个化妆品生产公司,想请你担任总经理,你以技术入股,占公司49%的股份。你有什么意见?”

何志超相当震惊,因为这个比例相当高,按中国《公司法》,技术入股一般不超过公司注资的20%,超过20%需要有关部门做特别认定。这个沙特人太慷慨了。塔拉勒微笑着说:

“别人对我说,这个比例太高了。但我想,如果一位技术精英能让我赚到几亿,我为什么要吝惜区区两千万呢。我很看好中国的环境,在这儿,随便扔一颗种子,都会变成一棵大树。我可不愿失去发财的机会。”

何志超多少有些犹豫,如果他带着原公司的技术,跳槽到同样性质的公司,明显违犯同业竞争的规定,有可能吃官司的。但――1960万的股权哪,而且如果公司办得好,还远远不止这些!为了这几千万,值得拿人生前途冒点险,何况在中国,法律上的桎梏和道德方面的约束并不严厉。

他咬咬牙,当场答应了。塔拉勒愉快地说:

“我很赞赏你,敢作敢为,处事果决。今后我们一定会合作愉快。回国后我就把4000万打来。今后我可能很少来这儿,这边的公司事务全部由你一人打理。我绝对信任你,相信你不会让一个瞎子失望。哈哈。”

这事就算敲定了,接下来何志超谈了今后的一些打算:如何完整带出原公司技术、如何逃避原公司的追究,等等,还建议塔拉勒虚报注册资金,说这样可以提升公司的档次,便于今后打开国际市场。这种做法在其它国家不可思议,但在中国司空见惯。有专门的公司来办这种事,他们提供资金在公司户头上转一圈,一星期后抽走,收取一定比例的佣金。对这些建议塔拉勒都表示同意,说一切由何志超全权处理。那次见面总共不超过一个小时,回去后何志超像做梦一样,不相信今天所谈的会变成现实。但几天后,塔拉勒的4000万如期打来了。

塔拉勒的信任确实让何志超感念不已。何志超知道中国古代的“豫让国士之论”,既然塔拉勒以国士之礼待他,他也要以国士的品行来回报。此后一年里,他宵衣旰食,很快把一个公司草创出来。半年前,塔拉勒提出“先打开日本市场”的经营思路,并具体提出了做空中广告的设想,何志超非常赞成,经过半年努力,基本把塔拉勒的想法落实了。

但愿这次轰动的空中广告能一举打开日本的市场,那时,他的事业会迈上一个新的台阶。在东京飞往北京的波音飞机上,何志超默默地祝愿。

2 2023年冬天 中国西藏

S70型黑鹰直升机盘旋着降落下来,科技日报的女记者肖雁不绝声地惊呼着:

“太美了!西藏的风光太美了,人间仙境!”

驾驶飞机的陆航张团长回头笑着看看她,对一位年轻姑娘的少见多怪表示理解。机上还有三个人,中国疾病预防和控制中心环境控制局的薛愈局长、妻子梅小雪和岳母梅茵女士。这三位笑笑,没有说话。西藏的风光确实美,但他们为了研究高原旱獭鼠疫,已经来过十几次,脸膛都被高原的紫外线晒黑了。他们对西藏的景色司空见惯,何况今天是阴天(播撒低毒鼠疫杆菌必须在阴天,杆菌对日光的耐受力比较低),高原风光的美丽大大打了折扣。

周围是戴着白帽子的雪山,头顶是淡灰色的阴云。苍鹰在天上滑行,几只羽毛乌黑的红嘴鸦栖在一块巨石上,好奇地打量着地上的客人。高原草垫的植物和平原不同,绿色特别浓,有点暗,而暗绿丛中的紫色花朵又特别艳丽。青藏铁路在不远处穿过,有些动了土方的地方裸露出土层,上面一层是纠结致密的草根,二三十厘米后就是碎石,两者之间形成非常清晰的分界。这是典型的高原植被,是多少万年才形成的。它是一种非常脆弱的生态,一旦破坏就很难恢复了。

薛愈他们下了飞机,按照多年来在西藏养成的习惯,先用望远镜向四周扫视,寻找旱獭或高原鼠兔。果然在远处找到了几只旱獭,它们蹲在双腿上,警惕地注视着这边的人群。它们身后有小土堆,那是它们的洞穴,随时可以钻进去躲藏天敌。薛愈把望远镜递给肖雁,向旱獭那边指了指。肖雁用望远镜看见了,喊着:

“呀,这么多旱獭!”

薛愈说:“嗯,这些年旱獭数量在增多,可能是与其天敌――鹰、狐狸――的减少有关。也可能与鼠疫的减少有关。”他解释说,“现在西藏的牧民经过教育,都非常注意疫情,只要发现死旱獭或死鼠兔,都会立即用石头掩埋,再报疫情观测站做消毒处理。这样就减少了鼠疫在动物中间的传播机会。等我们喷洒了低毒的鼠疫杆菌后,疫情将被彻底控制,有可能旱獭和鼠兔的数量还会增加。这可不是好事,因为它们对高原植被的破坏很大。我们已经建议用人工方法增大它们天敌的数量。自然界就是这样的天网,你任意扯动一处,都会牵连到多处。”

又有三架轻型直11降落下来,十几位穿白衣的工作人员跳下飞机,开始测量风速、温度、湿度和光照。薛愈和张团长也跑过去。小雪挽着梅妈妈向旁边走了一段,避开直升机旋翼掀起的气流。今天是国内、也是世界上第一次大规模地、公开地喷撒低毒野病原体(此前在南阳城区喷撒过天花病毒,但没有公开),老狄克森50年前提出的设想终于变成现实。抚今追昔,已经63岁的梅茵很是感慨。有了今天的成功,她的一生就不算虚度了。

小雪的手机响了,是孙景栓叔叔的声音。电话是在北京机场打来的,孙景栓和妻子何莹带女儿娇娇去日本旅游,把吉吉也带上了。孙叔叔说:

“飞机马上就要起飞,就要关闭手机了,我让吉吉同你们告个别。”

吉吉同妈妈和外婆道了别,小雪免不了又要絮叨几句:注意安全啦,听大人话啦,吉吉不耐烦地说:知道啦知道啦。电话那边孙景栓在喊娇娇,让她同小雪姐姐和梅茵阿姨道别。奇怪的是没有娇娇的声音,静场了很久,孙景栓笑着说:

“娇娇不好意思和你们通话,说她和吉吉一直是姐弟相称,怎么能对小雪喊姐姐呢。我说你要是喊小雪阿姨,可把我的辈份降低了。”

梅茵和小雪都被逗笑了,想想这确实是个问题:依梅茵和孙景栓原来的夫妻关系往下排辈份,娇娇应该比吉吉高一辈。但实际上她只大吉吉两岁,让吉吉喊她阿姨也不合适,吉吉肯定不服气。小雪笑着说:

“别让娇娇作难,咱们胡喊乱答应吧,我是娇娇的姐姐,娇娇是吉吉的姐姐,互不影响,这不就结了?”

娇娇这才接过电话,同“小雪姐姐”和“梅茵阿姨”道了别。

何莹也同这边问了好,同丈夫的前妻特别多聊了一会儿。通话的气氛很欢快,但小雪暗地里怜悯妈妈。现在孙叔叔有了和和美美一家人,但梅妈妈却仍是孤身。虽然膝下有女儿女婿和外孙,但毕竟这些代替不了丈夫。妈妈这一生太苦了。

肖雁和一位摄影记者扛着摄像机过来,对两人进行现场采访。肖雁对着镜头说:

“现在,对鼠疫疫源地喷撒低毒性鼠疫杆菌的行动即将开始,我们正对此进行实况直播。大家都知道,鼠疫是传染性极强、致死性极高的恶性传染病,在天花被消灭之后,鼠疫被列为我国甲类传染病之首,称为”一号病“。19世纪鼠疫曾造成欧洲1/3人口死亡;目前,我国鼠疫疫源地分布于19个省(区),286个县(市、旗),疫源地面积115万平方公里,占国土面积的12%。青藏铁路就穿过疫源区,为了确保疫病不扩散,中央政府在那曲、当雄等地设了疫情观测站。但那只是被动防御,今天我们要对疫源地主动进攻了。”

她把话筒举到梅茵面前,说:

“梅女士,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众所周知,你是这项技术的先驱者之一,为此还受过八年牢狱之灾。在这个时刻,你想对公众说些什么吗?”

梅茵平静地说:“说不上历史性的时刻吧,即将喷撒的其实就是鼠疫活疫苗,现代社会中早已有之。我们只不过强化了它们在野环境下的生存能力。把'向人体注射'改为'撒播到野环境',让它们自我繁衍,排斥原生的烈性菌株,并诱发宿主的特异免疫力,从而消灭鼠疫。对青藏鼠疫区的改造只是第一步,如果大规模野外试验成功,中国和国际社会将把它扩展到炭疽、埃博拉、拉沙热等疫病上。”

“梅博士,近几十年来,自然疫源有加速扩散的趋向。很多科学家大声呼吁,要努力隔断这种扩散。”

梅茵很干脆地说:“恐怕这只能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