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是这样的。假如天上有一个凶神,凡人把他得罪了。凶神决心要杀死一百万人,一个也不能少。他开始杀人了,百姓中每天都有人莫名其妙地死去,成百成千地死去。人间成了地狱,很多家庭被灭门,死人太多,后死者甚至得不到安葬,收尸人会突然倒在死尸旁。有钱人乘着车马远离疫区,但这样只相当于把凶神的爪子向远处延伸。”

小雪知道他在暗喻什么。中世纪欧洲、中国、印度等的史书上记载了很多这样惨烈的疫情。

“有一个圣人决心救百姓于水火中。这个圣人是谁无关紧要,我随便举一个南阳人的名字,假如叫张仲景吧。医圣张仲景千难万险找到凶神,恳求他放过无辜的百姓。凶神冷笑说:我知道你的大名,看在你面上,我赦免一百万人的死,但上帝憎恶完美,我必须从一百万人随机抽出十个人杀死,以这十个人的性命去赎那一百万人。医圣还想求情,凶神勃然大怒说:你再罗索,我就照旧杀死一百万人!医圣只好答应。凶神说:事先告诉你,这十个顶罪的人可能包括你自己。医圣慨然说:只要能救百姓,我死何足惧!于是,凶神抽出十个人杀死,包括这个圣人。之后,人世间就太平了。”

薛愈顿住,看着小雪。小雪觉得这个故事有点太简单,也不是什么游戏,奇怪地等他往下说。薛愈苦笑着说:

“如果仅是这样,那这个游戏算不上残酷,以十个人的生命换来了一百万条命,应该是很合算的。但这个故事的后半部分其实另有版本,你听我讲下去――凶神冷笑说,想要我饶这一百万人不死也容易,我给你十个人的名单,你挑出一人我就杀死此人,同时赦免十万人。你挑出十人,我就杀死这十个人,同时赦免一百万。事先说明,这十个人中包括你自己。你干不干?医圣慨然说:我死何足惧,就按你说的吧。于是凶神给了他十人的名单。”

薛愈把一支炭素笔和那迭硬纸片交给小雪:“喏,你就是那位医圣,这就是十个人的名单。你随便挑出一个,打上叉,就算把他杀死了,同时就有十万人得救。你开始吧。”他厉声说,“刚才咱们已经说好,游戏只要一开始,你就必须做到底,不许中断!开始吧。”

小雪展开硬纸片,脸一下变得惨白如雪,纸片上是十个人的名字:

孙奶奶、马医生、小凯、媛媛、孤儿院刘妈、陈妈、薛愈、梅茵、梅小雪、小雪的婴儿。

薛愈平静地说:“这只是游戏,你即使打了叉,被叉的人也不会死。但你必须把这件事做完,快开始吧。一百万人等着你拯救呢。”

他毫不留情地催促着。小雪没办法食言,狠狠心,把孙奶奶的名字上打了叉,那个黑色的叉就像是把她的心割开了。薛愈接过这一张,说:

“这个游戏中是假定孙奶奶并没过世,现在她被你杀死了。不过,她毕竟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她的死亡可以接受。好,十万人已经得救了,继续吧。”

小雪再次狠狠心,在马医生的名字上打了叉。薛愈说:“马医生是最先报告南阳天花疫情的功臣,因为给你治病而染病去世,现在被你再次杀死。不过他年迈了,死就死吧。小雪,你又救了十万人,继续。”

小雪挑出了刘妈和陈妈,刘妈陈妈当年对自己很好,现在却被自己判死刑,虽然明知只是游戏,她的心也被钝刀割着。但毕竟在这个名单中,这两位年纪大一些,只能挑她们。

“又是二十万人得救了。继续。”

下面打叉的是小凯和媛媛。“二十万得救了,继续。”

小雪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薛愈冷酷地说:“事先说过了,这个游戏不能中止,一定要做完。继续吧。这次我建议你把我挑出来,因为孩子最需要妈妈。来吧。”

小雪泪眼模糊,既难过,又带着恨意――恨丈夫骗她走进这样残忍的游戏――把薛愈的名字狠狠打了叉。

“十万人得救了。小雪,下面你只好挑梅妈妈了,她毕竟年纪大,身体也不好,如果杀了你而留下她,她不容易把孩子抚养大的。”

小雪哭得直噎气,拒绝再做下去。薛愈毫不留情,硬捉着她的手,挑出写有梅茵的纸片,打了叉,扔到一边。这时连薛愈的声音也开始颤抖,他咬咬牙继续做下去:

“又救了十万人。继续吧,还有最后二十万人等着你救呢。小雪,往下只能挑婴儿这一张了,因为他或她太年幼,即使你把最后一个存活机会留给他,但妈妈死了,他也活不下去。记得动物世界栏目中的一个镜头吗?非洲旱季时,野鸭妈妈费尽心血照顾雏鸭,但当局势确实无望时,鸭妈妈们就像突然接到上帝的命令,悲鸣着群飞升天,盘旋而去,把幼鸭留给死神。它们的举动非常残忍,但是完全正确。不符合人道主义,但符合天道。”

小雪放声大哭,扔掉手中的最后两张纸片,愤恨地捶着丈夫的胸膛:“我恨你!你这个冷血动物!”

梅妈妈听见这边的动静,忙摇着轮椅过来。薛愈把小雪搂到怀里,对梅妈妈使个眼色,后者悄无声息地退出去。等小雪平静,薛愈本人也从刚才杀人不见血的残酷中挣扎出来,苦声说:

“小雪,我心里同样不好受,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游戏,但做完后就像心房被割了十刀,刀刀见血。其实这不是游戏,而是生存的真实再现,是地球生命史的寓言化。关注群体而不关注个体确实是上帝的规则。上帝也确实憎恶完美,那些企图完全杜绝疾病死亡的善良愿望,到头总会把人类整体置于危险之中。我们从理性上能接受这样的规则,承认它的正确和必要。但是,如果它牵涉到亲人的死亡,尤其你对这些死亡负有责任,那就太残酷了,没有几个人能够承受,能够把这样的信念坚持到底。现在,你可以理解斯捷布什金的自杀、梅妈妈当年的负罪心理、还有孙叔叔为什么中途退却了吧。”

从这次游戏之后,小雪再没问过“投放低毒病毒”的事情。很可能丈夫已经悄悄做了,很可能家里此刻正飘浮着天花病毒,但她不想知道。她在心中自宽自解:丈夫做的事情从理性上说是正确的;而且胎儿感染天花的几率“几乎为零”。她恢复了往日的开朗,但梅茵老练的目光能看出她心底潜藏的惧意,这让梅茵非常心疼。小雪虽然已经要做母亲了,但她仍然只是一个20岁的大孩子啊。

临产期到了,薛愈把小雪送到南阳中心医院妇产科,梅茵带了一个保姆住在病房内照护她。自打出狱之后,梅茵的腿病轻多了,能够离开轮椅短时间的走动。薛愈的事务繁忙,但只要稍有时间,他就开车赶到南阳的医院陪妻子。小雪的阵痛比一般产妇要厉害一些,折腾了整整三天三夜,把小雪蹂躏得面目全非。阵痛发作时,薛愈就搀着妻子来回走动,尽量转移她的疼痛。小雪冷汗涔涔,汗水把额发粘到额头,脸色惨白,脚步无力。薛愈看着她的痛苦样子,虽然知道这是每个女人都得经过的关口,仍十分心疼。

连续三天三夜的煎熬悄悄恶化了小雪的心理状况。她无端地认定:一场大难躲不过去了,若不是应在自己身上,就必然应在孩子身上。这个怪想法越来越肯定,又一次阵痛过后,她突然对丈夫说:

“愈,如果有什么意外,先保孩子。”

薛愈一愣,说:“你胡想些什么啊,胎位检查是顺产,即使万一难产,剖腹产就行了嘛,只是个小手术。”

小雪似乎没听见丈夫的宽心话,停一会儿又说:“我担心咱们的孩子会不会患胎儿牛痘。”

她实际上是指天花。薛愈说:“别胡思乱想,咱们做过各种检查的,胎儿一切正常。”

小雪不再说了,但眼神中分明还有恐惧。薛愈和梅妈妈交换一下眼神,把话头扯开。薛愈在心里暗暗埋怨舅舅,都怪他的乌鸦嘴,他仅仅撂了一句不吉之言,就把恐惧深深种在小雪的心底,你用一百句话也难以清除。

小雪终于上产床了。医生对薛愈说:你可以陪着,这对产妇的心理是个依靠。薛愈站在床头,拉着小雪的手。小雪的指甲紧紧掐着他,闭着眼,牙关紧咬,呻吟声不时从牙缝里漏出来。妇产科大夫鼓励着:用力,再用力,脑袋快出来了!这会儿,薛愈真正理解了书上的一句话:女人为人类承担了进化的痛苦。人类在进化中脑容量加大,婴儿的头颅大小已经到了女人骨盆开口的极限,以致于人类的发育不得不采取一种权宜措施:让婴儿早产,生下后再把大脑及颅骨发育完全。相对于其它物种来说,其实每一个人类婴儿都是早产儿,而每一次人类女性的分娩都是难产。

小雪的胯下传来一声响亮的儿啼。大夫高兴地说:

“好了好了,一个大胖小子!”

护士们忙着剪脐带、擦洗血污、按脚模。薛愈伏在小雪耳边说:“小雪,一切顺利,是个小子。”

折腾了几天的小雪已经没有一丝气力,挣扎着说:

“让――我――看看。”

薛愈知道她此刻的心思,走到床后,看着护士把孩子包好,把襁袍中的孩子抱来让小雪看了一眼:

“放心吧,一切正常,没有疱疹、紫瘢或任何异常,一个非常健康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