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听席上又起了一阵骚动。梅茵把两个无知工人放到这么危险的地方,一直对她们隐瞒病毒的真相,实在太残忍。公诉人满意地说:

“好,我没问题了。”

杜律师聪明地感受到下边的情绪(不满,甚至是厌恶),但奇怪的是,他不但不躲避,反而有意把这件事描黑。他问:

“请问,梅茵博士对你们采取什么防护措施了吗?比如防护服、密封面罩、进出实验室的消毒?”

“没有,啥也没有啊。俺们都奇怪呢,别人一碰上就得病,俺五个整天在里面,连口罩都没带过,咋也没得病?”

“梅博士,还有偶尔去的孙总,是否穿防护服?”

胡翠花老老实实地说:“不,他们也从没穿过。别人说梅董坏话时,我就拿这事为她辩解,我说梅董在实验室里待的时间比俺们还长,工人下班后,她一个人老是在里面熬到深夜。她就不怕传染?”

“好,我没问题了。”

法庭传唤下一个证人。

“姓名和职业。”

“我叫薛愈,是武汉病毒研究所的工作人员,曾经是被告梅茵的博士生。”

“在疫情发生前,被告曾告诉你,这个实验室里存有变异的、有可能产生致病能力的白痘病毒,对不对?”

“对。”

“疫情发生前,被告曾带你参观过实验室?”

“对。她是想劝我到这儿工作,接手这项研究,我没有立即答应。”

“能否告诉法庭,你为什么没有答应?”

“这项研究并非没有必要,但人工诱导病毒产生致病性,有相当的危险性,应该经过充分的公开的安全论证,不应是私人性质的研究。当然后来我知道,梅茵老师当时并没有告诉我真相。她所说的可能有致病性的病毒并不是变异白痘,而是天花。”

“那天她打开液氮冷藏箱或生物反应器了吗?”

薛愈犹豫一会儿回答:“那天我在实验室停的时间很短,印象不深了,好象她打开过。”

“我没有问题了。”

审判长问被告方,杜律师很干脆地说:“没有问题。”

法庭质证又进行了一会儿,这个案件的脉络已经相当清楚了。双方做法庭辩论和总结性陈述。公诉人说:

“被告在一个开放式实验室里秘密保存最危险的四级病毒,因管理不善造成漏泄,从而导致这次疫情。这些犯罪事实证据确凿。至于被告从俄罗斯非法运送天花病毒入境的犯罪事实,由于证人斯捷布什金已于15年前死亡,无法得到确凿的证言。但我们认为,俄国克拉索诺警方、张军、胡翠花等人的证言,包括实验室确实存在天花病毒的事实,已经构成了明确完整的证据链,可以对其偷运天花入境的犯罪事实做出合理的推论。”

他对审判的进展很满意,公诉陈述清晰有力,已经在三位审判员和听众中形成了深刻的印象。他看看杜律师,截止目前为止,被告方律师一直采取守势,却一直摆着一副处变不惊、胸有成竹的样子。庭审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他还会能使出什么惊人的招数不成?

轮到被告方做总结性陈述,旁听席上忽然有轻微的骚动。一个白人老者被一个白人中年女子搀扶着,步履蹒跚地走进法庭。他满头银发,白须飘飘,面容枯稿,目光明亮,项上带一枚十字架,像宗教画中描绘的一个戒斋苦修的先知。五个带同样十字架的外国旁听者看见了,连忙离席迎接,把他俩安顿到中间的空位上。被告席上的梅茵看到义父抱病前来,眼睛湿润了。她担心义父的身体,远远地用目光询问。老人向她摆摆手,又点点头,示意她放心。

旁听席安静下来,但在众人们的感觉中,会场中已经出现一个无形的、但人人能感觉到的变化。狄克森的到来吸引了很多记者和其它人的目光,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视力的漩涡,一个无形的磁力场,一个有强大质量的黑洞。这个不可见的中心似乎能在冥冥中影响别人的心态,改变庭审的走向。

公诉人警惕地盯着他。老狄克森是在病况稍好后匆匆抱病赶来的,但在公诉人的眼里,他是有意选择在最关键的时刻走进法庭,因为从他进来后,杜律师的神态就不一样了,他目光炯炯,开始了被告方的反击。杜律师说:

“对公诉人所陈述的事件的脉络,我的当事人没有太大的异议,除了关键的一点--她从俄罗斯夹带入境的冷藏箱里装的并非天花病毒。至于究竟是什么,我现在就要加以解释。”

并非天花?此前听众们都已经从心理上接受了这个事实,这会儿竖起耳朵听他的话。杜律师不急不缓地说:

“为了说明事实,我要多少介绍一下梅茵的义父、美国的狄克森先生,和他创建的十字组织。我的当事人已经公开说过,她去俄罗斯是受义父的委派。我很奇怪,公诉方对她这项检举怎么一直置若罔闻?惩罚犯罪的执行者是应该的,总不能让幕后的教唆犯逍遥法外吧,即使那人并非中国国籍。我这会儿就来帮法庭做这份工作,对我来说属于份外的工作。”他笑着说,旁听席上有压低的笑声,公诉人和审判员们都觉得尴尬,他们不想节外生枝,所以一直避免追究这个美国人的罪行,但这么明显的宽纵,在法理上确实说不通。“下面,请法庭容许我占用两分钟时间,介绍十字组织的一些信仰,因为这些观点将与我即将陈述的事实有很大关系。”

审判长说:“请只讲与案情有关的东西。”

“好的。我会注意。十字组织是一批志同道合的科学家所建立的松散组织,今天有九个成员在场。他们在以下观点上有共识。”

他照着一张纸念下去:

"地球生物圈中所有生物都是生物圈中合法的成员,有继续生存下去的权利。不能以人类的好恶来肆意宣判某个物种的死罪,不管它是害兽、寄生虫还是病原体;人类在用科学这个利器来变革自然的同时,也应保持对自然的敬畏。应尽量保持自然的原有平衡态,不要过于粗暴地干涉,因为人类常常迷恋于短浅的利益,以一碗红豆汤而贱卖长子继承权;科学界有远见的人不能再沉默或仅仅坐而论道,应以实际行动中止人类对自然的强奸。

“具体到天花病毒这个对象上,他们认为:目前全歼天花病毒的决策值得商榷。虽然它使人类免除了天花上千年的蹂躏,这当然是巨大的进步;但它造就了非常危险的天花真空,这种真空可以用极小的代价轻易打破,从而把人类永远置于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威胁下,此前美国的恐怖袭击就是明证。何况天花本身也有益处,比如它对艾滋病可能有抑制作用。最好的办法是适当减弱天花的毒性,让其在自然界中继续存在下去。”

他文诌诌地宣读了这些观点,又恢复他嬉笑怒骂的风格:

“观点的宣讲就到此为止吧,下边转到审判员们关心的犯罪事实。正因为十字组织有上述观点,或者说是信仰也未尝不可,其中一位俄罗斯成员、优秀的病毒学家斯捷布什金,就借工作之便,在威克特中心对天花病毒进行人工诱导,培养弱毒天花。后来,梅茵受义父委派,接过他的工作,进行进一步的减毒培养。没错,我的当事人后来不慎造成弱毒天花漏泄,但你们想过没有,为什么它所引起的疫情如此轻微?为什么实验室的工作人员长期接触也不受传染?只有一个原因,我的当事人私运入境并长期保存研究的东西,并不是天花病毒,而是--”他一字一顿地宣布,“天花的减毒活疫苗!”

会场一下子变得非常安静。人们在努力消化他提出的这个新说法。公诉人仝光武像挨了一闷棍,心想这场官司怕是要输,达不到“严惩梅茵”的目的了。把事件前前后联系起来看,梅茵十几年来秘密进行的工作,应该确实是减毒培养。这次她无意漏泄的极有可能不是强毒天花,而是减毒活疫苗。仝光武不是医学专家,不知道二者在细胞结构上能否区分,恐怕没有明显的分界线。但名称的不同,对梅茵的量罪就大大不同了。他不甘心认输,反驳道:

“被告律师似乎忘了三家权威机构提供的鉴定报告?被告方对上面的结论并无疑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