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平说:在艾滋病疫苗成功之后,他忽然悟到,他已经附带地收到一份无比珍贵的礼物,甚至比艾滋病疫苗更珍贵。如果我不利用它,那就比古代那位“买椟还珠”的郑国人更愚蠢啦。

知道是什么礼物吗?就是在“宇宙蛋”里一直进行着配子式有性生殖的人体细胞。它们的分裂速度已经被提高到一天10次,一年3650次。你知道,正常人繁衍一代,平均需25年,在25年里,我的人体细胞能繁衍91250次,也就是说,它们的进化速度是正常的人类进化速度的9万倍!虽然这些人体细胞在这儿仅仅分裂了3年——指有性分裂。无性分裂的细胞不易造成遗传变异,所以头两年时间不算——那就是说,我手头已经有数万亿个进化了10950代的人!哈哈,相当于27万年后的人类!如果我把它克隆出来——你当然知道,任何细胞都是万能的,都含有这种生物的全部遗传信息——那该是什么样的情景呀。

当然,遗传中产生的变异大部分是有害的,除非由环境对它们进行定向的选择。这些分裂1万代的细胞,是在营养最充足、又只有一种病毒的环境中进行繁衍,是在“沉睡状态”下进化的,自然选择一直不起作用,所以它们大多为废品或次品。但是能肯定,这里一定有少量的超级变异:智力特别高的,体力特别棒的,抗病能力特别强的…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那么克隆出10万个人,就会有10个超人诞生!而一个超人就能改变世界!像爱因斯坦啦,希特…

他没有注意到,怀中伊尹的身体已逐渐变得僵硬。她打断他的传教,生硬干涩地问:“你想克隆多少人?”

“10万,第一批至少10万,基数太小无法遴选出有益基因…”

“那么,你所说的废品和次品该怎么办?”

“当然是销毁啦。在这个阶段,你完全可以把它们作为无生命的工件嘛,就像是流产的胎儿。”

他不耐烦地回答,又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伊尹从他怀中挣出去,沉默了很久,低声问:“还有一个问题。我知道,在你的‘配子式性交’中,已经产生了无数YY型的超级男人,不,是超级男性细胞,它们…”

“慢着、慢着,伊尹,你解释一下,什么是YY型超级男人?我都听糊涂了。”我纳闷地问。

伊尹声音低沉地说:“其实,刚才你已经考虑到了。你说过,在配子式性交中,同性细胞之间也能自由组合。你说得很对。结果就是,一共会产生XX、XY、YY三种后代——这就有问题了,这里的YY型细胞是正常人类中从未出现过的,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纯雄性?雄性平方?还是超级男人?”

“YY型,YY型。”我喃喃地重复着,心头一阵阵发紧。我皈依科学宗教才几天时间,已开始生出叛教之心了。因为,科学这玩意儿太厉害了。它能把自然界中的“绝对不可能”像捏面团似地捏巴捏巴、摔打摔打,转眼之间就变成现实。自打5亿年前出现两性生殖后,大自然已形成了严格的戒律:同性生殖细胞(精子和精子、卵子和卵子)之间绝不会互相吸引互相结合。但在科学家手里,这种施行了5亿年的戒律立马失效,生出这么一种YY型的怪胎。一旦它真的被克隆出来——会是什么模样?什么样的身体结构?什么样的性器官?什么样的秉性?

我真怕这么一批怪物出世!

听了伊尹的话,宇文平两眼放光,扑过来把她紧紧拥到怀中,频频狂吻——当然,吻时得稍稍踮起脚尖:“伊尹,真高兴你也能迅速想到这一点,看来我过去低估了你的智力。没错,的确会出现YY型的超级男人,而且,这可不是万分之一的几率,是二十八分之一!在配子式的组合中,共有15/28的XX型,12/28的XY型,1/28的YY型。这种YY型肯定会有更强的冒险性和创造性,有更强的智力。想想吧,世界上若有二十八分之一的超级男人,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呀,你能想象得到吗?”

“我能想象。”伊尹冷淡地说,“他们——首先要假设他们能被称作人而不是妖魔鬼怪——会更具冒险性、侵略性、冲动性,道德和法律都难以约束他们。宇文平先生,我绝不会容忍你把这种可怕的设想变成现实,除非我死了。”

她推开宇文平,决绝地摔门而去。那晚她彻夜未眠。

第二天上午,伊尹走进宇文平的办公室,脸色冷静得瘆人。宇文平正在向下属安排下一步的计划,这个狂妄的计划使几名高级助手脸色惨白,几乎抑制不住双股的颤栗。看见伊尹走进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松口气,想退出去。伊尹摆摆手止住他们,然后,平静地从女式手提袋里掏出一把手枪!

在众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她把枪口对准宇文平,苦涩地说:“平,我已经说过,那件事太重大了,太可怕了,你无权一人决定,我不会容忍你率性胡为。”

宇文平一眼不眨地盯着枪口,嘲讽地说:“想打死我?那就开枪吧。开枪呀,怎么不开?手发抖啦?这种玩意儿不该是你这样的小女人玩的。”

伊尹的泪水忽然涌出来,她慢慢倒转枪口,指着自己的太阳穴,闭上眼睛,扣下扳机。周围的人都惊呆了,宇文平最先反应过来,豹子似地扑上去,推开枪口,砰!一颗子弹射入天花板。

这个场面足足定格10秒钟,宇文平才清醒过来,狂怒地夺过手枪,摔到地上,跳着脚踩它跺它,大骂道:

“妈的,你这个泼妇,混蛋女人,竟敢用这种办法威胁我!妈的,你竟敢…”

伊尹默然不语,少顷,她擦去泪珠,俯身拾起手枪,转身向门外走。几位高级助手互相看看,都紧紧跟在伊尹身后。等伊尹走出房门时,听到宇文平的吼声:

“伊尹你给我听着!…不许你自杀,三天后来听我的最后决定!”

三天后,伊尹如约来了,女式提包里还放着那把手枪。她不敢相信一向独断的宇文平真的会为她改变主意,如果是这样,她决心死在他面前。金教授出来迎接她,他没有介绍情况,只是垂着眼帘,沉重地叹息着,连连摇头。

他把伊尹带到大厅,这儿似乎变成繁忙的工地,电焊的弧光在闪亮,火花在飞溅,工人们正在各个门窗上加焊钢门,而指挥者则是独自立在厅内的宇文平。他兴高采烈地喊着:“剩最后一道门了,快点干!”

伊尹惊骇地看着这一切。最后一道铁门被推到钢框上,把宇文平遮没,电焊弧光开始哧哧拉拉地响起来。伊尹忽然撕心裂肺地叫道:

“不要焊!…把门拉开,我也要进去,把我也关进去!”

她扑向铁门,用力拉,用力捶打,灼热的钢板烧红了掌缘,她却丝毫不觉得疼痛。金教授和另一个人用力把她拉过来,低声劝她:小伊,你要冷静,你要冷静啊。这时墙上的大屏幕亮了,宇文平带着恶意的笑容,讥讽地看着伊尹:

“你这个泼妇,你这个混蛋女人,这下总该满意了吧。我决不会改变主意的,因此只有这种自我囚禁才能禁绝我干下去。你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蠢货,知道吗?你耽误了人类史上最宏伟的进步!27万年的额外进化,二十八分之一的超级男人哪!”

伊尹泪眼婆娑地望着屏幕,哽咽道:“平,让我也进去吧,让我陪着你到死,好吗?”

宇文平刻薄地说:“你想陪着我?你以为我还想再看你一眼吗?妈的,竟敢用死来威胁我!”他怒骂道,但声音突然变柔和了,“走吧,不要等我了——你不要妄想我会改变主意。另外找一个丈夫过日子吧。”他的怒气又高涨起来,“快走,我一眼也不愿见你了!”

屏幕刷地暗下来。

伊尹停止叙述,泪水无声地流下来。我远不是感情脆弱的男人,但这会儿也几乎忍不住眼泪。我递过手帕,笨拙地劝慰道:

“不要说了,我都清楚了。小伊,你做得完全对。一点儿都不错。别说是27万年后的超级男人了,就连…”我本打算说:“就连一个XYY型的男人都搅得天下不宁。”想到这会挫伤伊尹的感情,就知趣地改了话头:“就说那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废次品吧,怎么忍心把他们全部销毁?你的决定一点儿都不错,伊尹,回家吧,冷静一点儿。”

伊尹顺从地站起来,跟我走了。当路过那个内藏“宇宙蛋”的庞大建筑时,我轻声说,我想再进去看看,行吗?伊尹理解我的思绪,默默地陪着我走进去。从栏杆处向下俯视,巨大的宇宙蛋静静地趴伏在那里,几十名员工在下边忙碌着。伊尹解释说,自从宇文平自我囚禁后,这儿一直在正常工作,在制取各种疫苗或抗病因子。不过每次任务完成后,都把其中的人体细胞和病菌病毒彻底销毁。“金教授说,他们绝不会留下什么超前进化多少万年的病毒或超级男人。”

宇宙蛋静静地蜷伏着,严密地保守着腹内的秘密。数万亿个“微型人”在这儿交合、分裂、繁衍、进化,然后又从自然界抹去,回归为普通的原子。一波波的思绪在我心中轰响着,拍击着。我想起从《动物世界》中看到的知识:在封闭的澳洲大陆上,同样进化出一批食肉的哺乳动物,像塔斯马尼亚虎,相对于其他大陆来说,它们的进化慢了一拍。即使从外貌上也能看出这一点,塔斯马尼亚虎浑身圆滚滚的,动作笨拙而可爱,就像中国的大熊猫。当澳洲大陆与世隔绝时,这些家伙虽然笨拙,照样能够轻松自在地高居生物链的顶端。其后,大约1万年前,猎狗随着南亚某个民族进入澳洲大陆,随即变成数量庞大的野狗。它们奔跑迅速,反应敏捷,气势咄咄逼人,很快抢去土生食肉动物的天下,把它们逼到进化的死胡同中去。目前,塔斯马尼亚虎只在某些海岛上残存。

如果比我们多进化27万年的超级男人来到这个世界呢?会不会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把我们这些笨拙的塔斯马尼亚虎、乃至袋鼠、鸸鹋、针鼹、鸭嘴兽一扫而光?

我身上一阵阵颤栗。我能感觉到自己脸色苍白,但眼睛却像白热的铁块。伊尹显然体悟到我的心潮激荡,她伸手挽住我的臂膀,走出这幢建筑。这是我们之间的第一次身体接触。

从这天起,在我的生活空间里,所有的星辰都被抹去,只剩下一对闪着强光的双星:宇文平和伊尹。我千方百计地陪伴伊尹,劝慰她,陪她去探望那位监牢中的男人。有时我也独自一人前去探望。我对宇文平的感情很复杂,虽然在我的印象中,他已经是一个乖戾的、行事不计后果的狂人,但无论如何,只要一走近他的监牢,我就会感到敬畏,一种压得人难以喘息的敬畏。宇文平对我的态度没有规律,有时,他心平气和地和我交谈几句,大多是询问伊尹的近况;有时,他正背着手在大厅的对角线上踱步,对我的到来不理不睬;有时正赶上他歇斯底里发作,我想他一定会把我臭骂一通,但他只是干脆地关了屏幕,把我隔在牢墙之外。

在我的抚慰下,伊尹的心态慢慢恢复了平和。不过她仍常常目光灼灼地想心事,有时她会突然消失,几天内踪影全无——既不在家,也不在她工作的医院。我感觉到她还隐藏着什么秘密没告诉我。

我的直觉没有欺骗我。

一个月后,伊尹约我到她的公寓,低声问我,能不能提供一笔300万元以上的款子。因为它的用处是个不能示人的秘密,所以她不想到别处去筹措这笔钱——而且,她也无法保证在一二十年内还清。我顿时觉得欣喜异常——这说明伊尹已经把我看成亲密的、可以共享秘密的朋友啦。我说当然没问题,三天后我把钱送到你的手里。伊尹拍拍我的手背,疲乏地说:“谢谢。”

我说,得得,怎么又退步了?刚刚把我当成自己人,这一句“谢谢”又生分了。伊尹说,至于这笔款项的用处,我不打算瞒你,请跟我走吧。她坐上我的轿车,指引我向城外开去,她指引的不是去研究所的方向。一路上她十分谨慎,一直注意有没有车辆跟踪,还让我绕了几个圈子。整整开了两个小时,到了一个偏远的山区。伊尹领我来到一个建筑粗糙的大院,停好车。偌大的院子内竟没有一个人,显得荒凉破败。我们走进屋,伊尹按下一个隐藏的按钮,地板轻轻滑开,露出一个洞口。伊尹拉我走下去。

洞内显然大不一样,建筑精致,灯光明亮,地面一尘不染。一个身材高大的机器人走过来,用他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问候:“你好,伊女士。”“你好,诺雷克。”“宇文平先生还好吗?”“他很好,谢谢你的关心。”

寒暄过后,机器人放我们进去。伊尹低声告诉我,诺雷克原在宇文平手下工作,他至今还保存着对旧主人的记忆。跨进内间,我在一刹那间就明白伊尹领我来观看的是什么东西,明白了她求借的款项是什么用处。这里是另一个蛋圆形的浅底容器,与研究所的那个“宇宙蛋”一模一样,只是小了几号。也许,从功能上说,这一个更为先进,因为这儿是全自动的,没有一个工作人员,只有各种控制仪表在闪着微光,屋内只听见轻微的电流嗡嗡声。

我明白了,全明白了,不由怜悯地看着伊尹,看着这个在矛盾中挣扎的可怜的女人。伊尹躲开我的目光,勉强地说:

“是的,是我干的。因为我担心自己确实目光短浅,破坏了人类历史上最宏伟的进步。所在,在销毁那些已经超前进化27万年的人体细胞时,我偷偷保存一些,放入这个缩小的宇宙蛋内。诺雷克一直在细心地照料它们。从那时起又有近3年过去了,这些细胞的进化已经相当于50万年的人类进化了。”她扭头看看我,“你不必担心,我不会把这个秘密公开,不会让这些人体细胞被克隆出来。我想把它们保存几十年,到我去世的时候。那时的科学家已足够聪明足够成熟,那时再来让社会决定它们的命运吧。”

她不厌其烦地介绍这里的安全措施。她说这个地下室里贮满了易燃物,只要机器人诺雷克一个指令,顷刻之间这里就会变成3000度的熔炉,把一切生命烧个精光。即使诺雷克不下指令,只要外界有人企图破门而入,也会把装置引爆。为了这儿的设备,她已经花光自己的财产,只好向我求助。

我看得出,她多少有点失态,话头冗长而杂乱,和她平素的风度绝不一样。我想,这恐怕是缘于一种强烈的内心折磨:她逼宇文平自我囚禁,又偷偷保存了宇文平的成果;她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对是错,是泽被后世还是遗祸万年…我柔声安慰她:

“不用解释了,我完全放心。三天后我会把支票给你。如果不够的话,我会另外为你筹措。我愿意陪你保守这个秘密,直到咱们告别人世。”

伊尹默默地凝视着我,盯了许久,然后她走过来,在我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三天后,我把300万元的支票送到伊尹手中。

四天后,我瞒着伊尹来到这个秘密基地。“快点快点,”我用手枪督促着前边的大张。“干吗两手发抖?你知道,我手里只是一把空枪嘛。”

大张是我的铁哥儿们,精通电子和爆破技术。当我求他“帮个小忙,炸毁一处秘密基地”时,大张抵死不答应。他说“我决不会当你的从犯——不过,如果你用手枪逼我,我只好干了,大家都知道我很怕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