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宇文平一直成功地躲避在媒体的焦距之外,近两三年他的行踪更为隐秘,从没有任何记者在任何地方看过他——谁能想到,他会成为我的情敌?

“惨啦惨啦,”我惨兮兮地喊着,“这下我是彻底没戏啦。就是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跟宇文先生争老婆哇——请原谅我语言粗鲁。我实在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和宇文先生相比,我算个什么东西哟。”

伊尹被逗笑了,笑纹在她脸上迅速绽开,使她显得更加光彩照人。“不必自暴自弃嘛,”她笑道,“实际上…你的性格满可爱的。”

我索性彻底放开了:“算了,我知道你是在颁发安慰奖。自己有几斤几两我最清楚——可是,他为什么不和你结婚?这么好的女人天底下哪找去!是他另有新欢?”

伊尹目光中的笑意熄灭了:“不,他是孤身一人。我们不能结合的原因不在这里。”她苦涩地说,“你不要追问了。”

她的目光幽幽的,像是怕冷地缩着肩膀。我心疼地看着她,吹嘘道:“小伊,别难过。无论什么事在你陈大哥这儿没有摆不平的。我一定会想办法劝他回心转意——咦,你不会怀疑我的动机吧。真的,我绝不会痴心妄想了,但是今后我一定要拜访你,多陪陪你,让你开心。行不行?给点面子吧,行不行?”

我的死缠硬磨终于把她逗乐了,开心地伸出右手。我握着她略显发凉的手,心中充满长兄般的怜爱之情。

从那天起,只要伊尹一有空,我就约她出去玩。我不敢保证在潜意识中确实不存一丝奢望,但至少在我的显意识里,真正只剩下大哥的角色。老天让我和她结识,一个惹人疼惹人爱怜的好女人,偏偏她遇上一个操蛋男人(哪怕是宇文平我也要骂他),竟然硬把她往别的男人怀里推,你说可气不可气?

这个自我认定的“大哥”角色对两人的交往很有利——既然是做一个好心的大哥而不是情人,我也不必费心去掩饰自己的粗俗浅陋了。所以,展现给伊尹的陈如海虽然是个低档器皿,但很干净很透明,叫女士放心。我甚至有意扮演《红楼梦》中刘姥姥的角色,只要我的插科打诨村言俚语能逗得她发笑,那就是对我的最高奖赏。我告诉她,什么时候对这位傻兄长厌烦了,尽管下逐客令。不不,不要那么直接,多少给我留一点面子嘛。你只需推说头疼发烧难赴约,我就会很知趣地消失不见。行不?

伊尹笑着回答:行啊。

我们的交往延续了一年。看得出来,伊尹似乎很喜欢、至少不讨厌我的拜访。不过,她一直闭口不谈宇文平。

初春的一天,我约伊尹去城外踏青。这次伊尹在电话里似乎略微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才答应了。汽车刚出郊外,我发现她闭目仰靠在座背上,眉头微蹙,脸色显得苍白。我忙问她怎么了,伊尹无力地说:“昨天感冒了,头疼发烧。不过我估计不要紧,不想让你误会——你不是说‘头疼发烧’就是厌烦你的借口吗?”她勉力微笑着说,“所以我只好应约了。”

我气得连声骂她傻瓜,调转车头把她送回公寓。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她的卧房。这是座低档公寓,屋里的摆设也异常简单。我觉得迷惑不解。作为一位著名的妇科医生,她的收入相当可观,也绝不缺少审美情趣。那么,她怎么住在这间尼庵似的公寓里,她的钱都到哪儿去了?

我服侍伊尹在床上躺下,便要去打电话:“我有几个朋友都是著名的内科医生,让他们来给你看病。”伊尹忙摆手制止:“千万别!这么点小病还用喊什么著名医生,你是不是太看不起我的医术啦?”

我想她说得对。忙乱中我只把她看成受人照顾的小女人,忘了她本人就是著名的医生。我嘿嘿地笑着,服侍她吃了药。伊尹倚在床头,闭上眼睛。初春的阳光映着她长长的睫毛,黑亮的头发披散在雪白的枕头上,就像是羊脂美玉雕成的仕女像。我看呆了,愣愣地站着,努力屏住呼吸。

伊尹睁开眼,疲乏地说:“请拉张椅子坐下吧,就坐在我旁边。”我顺从地坐在她身旁,心醉神迷地听她绵长细密的呼吸。过了一会儿,伊尹轻声说:

“谢谢这些天你对我的照顾。你真是一个心地豪爽的大哥。”

我的脸红了:“多谢你的恭维话。”我努力保持玩笑的口吻,“但我答应你的事还没开始做呢。那个负心男人…只能怪你一直不让我们见面。”

伊尹忽然问:“这会儿…你想和宇文平通话吗?”

我愣住了。这些天我一直自告奋勇去当说客,伊尹却拒不告诉我宇文平的地址和电话。现在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事到临头,我心里多少有些发慌,在宇文平这样的大人物面前(虽然他比我小两岁),我怕是连话都说不囫囵了,我能说服他吗?

当然我不能在伊尹面前露怯,便点头同意。伊尹从床头拿过手机,熟练地拨了一串号码,手机屏幕立即亮了。屏幕上是一个宽敞的大厅,空荡荡的,只有沿墙处摆了几台电脑。一个男人正沿着大厅对角线急匆匆地走着。不,不是走,简直是像袋鼠那样的一窜一跳。每走过电脑转椅,他就用力拨一下,于是转椅就滴溜溜地转起来。不用说,这当然是宇文平,他的身高几乎不超过转椅的椅背。这时他大概听见电话铃声,快步朝屏幕走过来。我看见一个非洲狮王般的头颅,怒张的发须使脑袋显得特别大,与矮小的身体配在一起,给人以“不堪重负”的感觉。虽然没人说“小个子”不能长“大胡子”,但两者结合在一起,确实叫人觉得古怪滑稽。不过他的目光却异常锋利,衣服也十分整洁合体。

他先看见躺在床上的伊尹,皱着眉头说:“尹尹,生病啦?”

伊尹的声音显得十分温柔:“一点感冒,不要紧的。平,”她迟疑地问,“你想通没有?”

宇文平粗鲁地说:“扯淡!”他把目光对准我,“你就是那个陈如海,对不对?一个浪荡公子,心眼儿倒不坏。不过,你配不上伊尹的。”

我忘了生气,只是发窘:“宇文先生,不…我不是…”

伊尹在屏幕之外轻轻碰碰我,制止了我的辩解。宇文平又用命令的口吻对我说:“你能让她高兴,这就好。赶紧结婚,要好好待她!”

我更窘了,急于把这事解释清楚:“宇文先生,你误会了,我不…”

伊尹又触我一下,我只好狐疑地把下面的话咽回肚里。宇文平扫了一眼伊尹,干脆地说:“尹尹,不必痴心妄想啦,我是决不会改变主意的。关机吧!”

伊尹轻轻关了手机,闭上眼睛,一滴清泪从眼角处慢慢滚下来。这一次闪电式见面让我堕入五里雾中,忍不住问:“小伊,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什么事决不改变主意?是你们的婚姻吗?”

伊尹摇手止住我:“以后再说吧,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她闭上眼,不再说话。我悄悄凝视着,看她被睫毛覆盖的眼帘,看她脖颈上微微跳动的血管。我实在忍不住想吻吻她,不过我不敢,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很不高尚——你不是说把伊尹当妹妹吗?不是想玉成她和宇文平的婚事吗?怎么暗地里打着这么卑鄙的主意!我在心里骂着自己,轻手轻脚地拉上窗帘,熄了灯,带上房门。

我在汽车里枯坐了半个时辰,才启动汽车离开伊尹的公寓。

第二个星期天,伊尹主动约我(这是第一次),说要带我去看一个“很值得一看”的地方。汽车出城又走了100多公里,进入一片荒凉的丘陵地带。又走一会儿,一座极为现代化的建筑突兀地立在眼前,就像是蛮荒世界里突然飞来一座美轮美奂的仙宫。伊尹让我开到大门前停下。这里的主体建筑是一座穹庐式大厦,半圆形的薄壳屋顶在阳光下闪亮。大门口有一块很小的谦逊的铜制铭牌,上面写着:中国科学院第三疾病研究所。

门口警卫森严,但伊尹肯定在这儿享有特权。警卫没有查问,热情地导引我们进门。我们把车停在薄壳大厦的旁边,一位中年人迎上来同伊尹握手。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我听见他在说:“…没有改变主意…我了解他的性格…”中年人又礼貌性地同我寒暄了两句,说:让小伊领你参观吧,她对这儿的一切都很熟悉。说完就告辞了。

伊尹领我走进大厅,我发现我们是站在环绕大厅的走道上,离深陷的地面有两层楼高。半圆形的薄壳屋顶透射出柔和的绿光,照着下面另一个半圆形的巨大蛋壳。它通体透明,显露出蛋壳内部的一个巨大的扁平容器,足有四个游泳池大,盛着琼脂般的东西,因为离得远,看不清楚。透明蛋壳内没有人,蛋壳外有十几个穿工装的员工在忙碌,衬着这巨大的建筑,他们就像一群蓝色的蚂蚁。

这儿的气势震撼了我,我入迷地观看着。伊尹伫视良久,回头对我说:“看吧,这就是宇文平制造艾滋病疫苗的地方。这儿的人都戏称它为‘宇宙蛋’——这个词儿太夸大了,对吧?不过,它确实是一个神奇的未来世界。”

她着重念出最后四个字:未来世界。但我只是到以后才了解这四个字的含义。过了一会儿,下面的工作人员消失了,巨大的厅堂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伊尹双手扶住栏杆,略带忧郁地凝视着下边,追忆道:

“我目睹了宇文平研制疫苗的全过程。虽然我不大懂他的专业,也没有参加具体工作,但非常巧合的是,他有两个最关键的灵感都与我有关。我并不想居功,那纯粹是幸运,是偶然。但不管怎样,宇文平经常说我是他的幸运女神。他甚至让我去斯德哥尔摩去领诺贝尔奖,当然我不会去的,于是他也不肯去,结果只好由科学院派人去代领。”

宇文平拒领诺贝尔奖这件事我从报上见过,原来还有这么一点内幕故事。我没有说话,等伊尹讲下去。她说:

“读医科大学时我们是同校不同届的同学,那时我们就是恋人了。一对外貌不大般配的恋人,对吧。不过,我们从来不在意这些世俗之见,我是被他的才华所吸引。我俩的恋爱也没有多少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从个头上,他像是我的弟弟;但在理性思维领域中,他几乎是我的神灵。他常常以传教士般的热忱,向我宣扬‘自然界赖以运行的深奥的内部机制’…知道吗?他是XYY型。”

“什么XYY型?”我被弄糊涂了。

“人类的性染色体嘛。人类有46条染色体,其中有两条是性染色体。女性为XX,男性为XY。进行生殖前,先进行减数分裂,变成有23条染色体的性细胞。所以,女性的卵子都是X型,男性的精子则有一半是X型,一半为Y型。然后精卵相遇、结合,组合成几率相等的XX型和XY型,这就是下一代的男性和女性。这些常识我想你肯定会知道。”

“我知道。”

“但在极例外的情形下,也会产生一种XYY型的男人。这种人一般都很聪明,富有创造性和冒险性,但性格不稳定,富于侵略性,容易冲动和犯罪。宇文平就是XYY型。”她再次强调道。

我开玩笑地说:“这么说,人类很幸运的。因为这个XYY型的男人把精力用到科学研究上,所以我们有一个才华横溢的科学家,而不是一个危险的罪犯。”

没想到伊尹竟郑重地说:“你说得不错!”

这个结论让我吃了一惊,我甚至后悔开这样一个玩笑。无论如何,把一位泽被苍生的大科学家和“罪犯”连在一起,未免太不恭敬了。伊尹看看我,继续说:

“上大学时他的思维就大异于常人,他常常随口说出一些大逆不道的论调,但这些论调又常常包含残酷的真理。我忍不住想听,又常和他发生争论。他研制艾滋病疫苗的第一个灵感,就是从我和他的一次争论中萌发的。想听我讲讲吗?”

“当然,当然!快讲下去吧。”

对着空旷的大厅,伊尹的思绪回到15年前。

那天上午,医科大学组织低年级学生参观了城外的艾滋病医院,晚上两人约会时,伊尹还沉浸在强烈的情绪波动中。这些病人太可怜了!一个40岁的男子,已是晚期病人,身上到处是溃烂的肉瘤,惨不忍睹。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只是一遍一遍地念叨着:他不幸生在艾滋病肆虐的时代,所以一向洁身自好,从来没有婚外性关系,没有输过血,没有使用过不洁针头。唯一可能传染上艾滋病的经历,是一次去理发店修面时,被剃刀划了一道浅浅的血痕。“我真悔呀,我为啥要到理发店去刮胡子呢。”另一个病人是个5岁的女孩,经母婴垂直感染途径得病,母亲已经死了。她正在非常投入地和布娃娃玩,轻声轻语地安慰布娃娃:好好吃药,让我给你打针,医生伯伯说,你不会死的…

科学家太无能了!伊尹愤愤地说。研究了40年,还没找到真正有效的艾滋病疫苗。现在,最好的治疗也只能延缓病人的死亡!在伊尹的激情倾诉中,宇文平一直不动声色地听着。那年他23岁,正在读硕士,专攻基因治疗技术。他的络腮胡子已经十分旺盛,那天刚刮过,腮帮周围泛着青光。这时他突然截断伊尹的话头:“你难道没有想到,正是这些治疗放慢了自然选择的速度,把人类的痛苦期拉长了?”

愣了一会儿,伊尹才理会到他的话意:“你是说,应该放弃治疗,听任病人死去,从自然选择的筛眼中留下有抗病突变基因的人?”虽然早已听惯男友的“残酷的真理”,伊尹还是十分气愤。她高声嚷道:“你太残忍了,你根本不配做一个医生!”

“请不要歇斯底里。”宇文平讥讽地说,“也许我得帮你回忆一下历史。历史上为害最烈的天花病,曾杀死2500万欧洲人,使欧洲十室九空,但幸存下来的人们大都具备了对天花的免疫力。还有,白人才进入澳洲时,他们带去的感冒病毒使澳洲土人大批死亡,但今天的澳洲土人已不怕感冒了。再凶恶的病毒也有克星,中世纪的人类以2500万人的代价,换来对天花的免疫力。现在呢,艾滋病死亡人数已经超过3600万——一点也不比过去少。但由于医药的愚蠢干涉,人类的抗病基因至今没能演变成优势种群。我说的是不是事实?”

伊尹哑口无言,停了一会儿,她不服气地说:“反正你的办法行不通。医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病人去死。假如…假如是我得了艾滋病,你能放任不管吗?你说!”宇文平笑而不答,伊尹胜利地喊:“哈哈,承认错误吧。”

宇文平平静地说:“你是在使用强词夺理的归谬法,我不和你辩论。”

伊尹也在认真思考宇文平的话,她担心地说:“万一…某种病毒是不可战胜的呢?想想吧,病毒的繁殖是以小时为单位计算的,人类的基因变化速度怎么能赶得上?从数量上说,病毒又远远多于人类。”

“这一点倒不必担心。病毒和人类的交锋,实际上不是在‘人’的数量水平上,而是在细胞水平上,是人的防御细胞(如淋巴细胞、巨噬细胞、白血球等)对致病微生物的搏斗,是微组织对微生物的较量,敌我双方基本是一个数量级的。所以,人类总是能及时进化出抗病的突变基因。这已经由历史多次证明了,我想…”

他突然卡住了,就像是机器人突然断电,两眼呆愣愣地望着远处,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他以这个雕塑般的姿势僵立了10分钟, 20分钟。伊尹对他的这种“灵魂出窍”已经见惯不惊,知道他又迸发了某种灵感,便耐心地等下去。但今天他“出窍”的时间未免太长了,半个小时后,他的眼珠还死死地固定在原处,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动。伊尹有些担心,忍不住轻轻摸摸他的脸颊。这一摸才解除了魔法,宇文平忽然把伊尹抱起来,在宿舍里转着圈狂喊着:

“有办法了,我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