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娥,通报一个好消息。前几天广寒子为我做临行体检,曾怀疑我的心脏有问题,不能适应地球重力。现在已证实那是仪器故障。一场虚惊。”

秋娥眼神中的担忧慢慢融化,然后喜悦之花开始绽放,再转为怒放。“也就是说,你仍旧会按原定时间返回?”

“对,马上就要动身了,三天之后抵达地球。”

“哈,这我就放心了!哼,你个不老实的家伙,前天竟然想骗我!那时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心事。”

“是的是的,你是哪一位啊,我的心事当然瞒不过你的眼睛。怎么样,你的牙齿是否已经磨利了?”

他是指上次秋娥说的“要细嚼慢咽”那句话。秋娥喜笑颜开,威胁地说:“早磨利了,你就等着吧。”

武康继续开玩笑:“呀,我又忘了提醒你,说枕头话时要注意有没有外人…”

“你是指那位勇敢的老牛仔?没关系,我已经把他算成家人了。”

她把儿子抱到屏幕前,让他同爸爸说话。小哪吒用小手摸着屏幕,好奇地问:

“爸爸你今天就动身?”

“对。”

“真的?”

“当然啦。”

“不骗人?”

“不骗人。”

“可为啥昨晚我又做那个梦?”他疑惑地问。

这句话忽然击中武康的情绪开关,感情顿时失控,眼中一下子盈满泪水。小哪吒很害怕,转回头问妈妈:

“妈,爸爸咋哭啦?”

武康努力平抑情绪,哑声说:“小哪吒,别怕,有妈妈保护你呢,我也很快回家去保护你!”

被幸福陶醉的秋娥失去了往常的警觉,抱过小哪吒亲了亲,幽幽地说:“都怪盼你的时间太长,孩子都不敢信你的话了。哪吒,这次是真的!”

“对,儿子,这次是真的!”

他们在屏幕上依依惜别。

广寒子接通地球,在公司总部办公室里,施董偕董事会全体成员肃立着,郑重地向小武康鞠躬致谢,道了永别。之后,武康平静地走进过渡舱,躺到那个永远不会启程的自动客运飞船里。预录的公司感谢辞按程序开始自动播放,在已经得知真相后听这些致辞,真是最辛辣的讽刺。老武康想把它关掉,小武康平静地说:

“别管它,让它放吧。”

致辞播完,广寒子说:“武康,我的老朋友,与你永别前,我想咨询一件事。”

“你说。”

“你走后,我会如约让这个程序继续下去。对秋娥和小哪吒我会保密,永远不让他们知道真相。但对于一代代的武康呢?是像过去一样瞒着他们,还是让他们知道真相?武康,作为当事人,你帮我拿个主意,看哪种方式对武康们更好。”

这是个两难的选择,瞒着真相——武康们会在幸福中懵懵懂懂地死去;披露真相——武康们会清醒地感受痛苦,但也许会觉得生命更有意义。躺在“棺材”中的武康长久沉默,广寒子耐心地等着。最后武康莞尔一笑:

“要不这样吧——让他们像我一样,在三年时间中不知道真相,然后在最后13天把真相捅破。”

也就是说,让各代武康都积聚一生期盼,然后在最后13天里化为一场火山爆发。老武康对这个决定很担心:这个过程是否每次都能有满意的结局?每一代武康的反应是否都会一样?小武康把这个难题留给广寒子了,也算是他最后的、很别致的报复吧。广寒子没有显出畏难情绪,平静地说:

“好的,谨遵老朋友的吩咐。”

“永别了,好心眼儿的广寒子。”小武康在最后时刻恢复了这个称呼,“替我关照秋娥和小哪吒,还有我那些不能见面的孪生兄弟们。你本人也多保重,你的苦难还长着哩。还有你,老武康,虽然你没能改变我的命运,但我还是要谢谢你——不,这话说得不合适,应该说:你没能改变我的死亡,但已经改变了我的命运。”

老武康泪流满面。

“现在请启动气化程序,让新的轮回开始吧。”气化程序开始前,小武康喃喃地说了最后一句话:“这场百年接力赛中,我真羡慕那个跑最后一棒的兄弟啊。”

XYY超男

那位女士一进雅间,我顿觉眼前一亮,看起来她比照片上更为出色。伊尹女士,35岁,据朋友介绍是一位有名的妇科大夫。她身材匀称,略显单薄,大衣下面是一身线条简洁的西服裙。肤色微黑,略施粉黛,目光沉静如水。她不是那种外露式的、过于张扬的美貌,但只要仔细看她一眼,你就会把目光深深陷落进去。

她落落大方地向我点头致意,在我的服侍下就座。我立在她身后时,甚至担心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被她听见。我想,完了,这回我被丘比特的神箭射中,跑不掉啦。

一个月前,远在巴西办实业的父亲来了一封传真,措词极为严厉:如海吾儿:你已经38岁,切莫再荒唐下去。即使你没有决心去干一番事业,至少也要找个好女人,生儿育女,完成你对人生的义务。传真后是母亲的长途电话,数落和着泪水:海儿,你要理解父亲的严厉,他是为了你好…

母亲没有想到,实际上,父亲的话正合我意。我在游手好闲、白相朋友、脂粉裙钗中虚度了20年,已经过腻这种生活。那就像是一场延续20年的盛宴,觥筹交错,流光溢彩,醉生梦死…等醒过来回头看看,只有满桌的残肴和地上的呕吐物。

我愿意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也许这个女人是上帝派来帮助我的。

皇宫饭店里弥漫着轻柔辽远的宫廷音乐,四位美貌女侍一字儿排在身后。她们的个子一律为1米78,穿着开衩极高的枣紫色的旗袍,举手投足间带着名模的风度。伊尹看看这四名女侍,略略皱起眉头。我立即敏锐地觉察到,她并不喜欢这种富贵情调。

“对不起,”我尴尬地说,“我把约会地点放到这儿,是想表示对你的尊重。如果你不喜欢奢华,我们可以换一个地方。”

伊尹温婉地笑着,摇摇头:“不必了,谢谢你的细心周到。不过,让她们出去吧。”

我用目光向女侍示意,她们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仅留下一人,把菜谱递到我手里。我笑着转给伊尹,她没有客气,低下头飞快地点了几个菜——全是路边的鸡毛小店里都有的家常菜。女侍没有收回菜谱,不动声色地望着我。我略微犹豫后爽快地说:

“就按伊女士的意见吧。”

这顿饭吃了有一个小时。一般来说,陌生男女的第一次见面容易冷场,但我们谈得相当融洽。我们很随意地交谈着,询问了共同的朋友,问候了对方的父母——当然都回避了对方的婚姻。在交谈中,感情的洪涛一次次拍击着我的胸膛。这些年来我的身边并不缺乏女人,但只有眼前这位才能使我产生如许的触电感。也许,这就是我等了半生的“那一位”?

但我的心慢慢变冷了。很显然,我是在单相思。伊女士的谈话很随意,很亲切,但明眼人能看出,她是礼貌性的,她的感情显然没有与我共鸣。她甚至有点心不在焉——尽管她很有礼貌地掩饰了这一点。这会儿,她微微侧过脸,以一种不被人察觉的动作看看手表。我知道,她就要告辞了,从此不会再进入我的生活。

我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情急之中,我冲动地说:“请稍候,伊女士!”我咽口唾沫,困难地说,“伊女士,请先不要说再见。也许我下面的话太莽撞了,但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这正是我等了半生的女人…我不敢求你做出什么允诺,只希望咱们还能再见几次面,好么?”说到这儿,我才多少恢复了一点儿自信,用玩笑口吻说,“我虽是个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但身上还是有很多优点的。你总得给我机会让我表现表现吧。”

这番表白看来感动了伊尹,她轻轻拍拍我放在桌上的手背:“不要自卑噢,”她也用玩笑的口吻说,“至少我对你的印象很好。”她迟疑片刻,说,“你既然这样坦率,我也实话实说吧,因为我不想给你留下虚假的希望…我有个交往15年的男朋友,甚至可以说是我的丈夫。坦白说,这次相亲就是他逼我来的,但我心里已放不下别的男人了。陈先生,非常抱歉,我本不该来的。”

恰如一盆冰水浇到头上,我死死地盯着她,看她是否是在说谎。不,她不像是在说谎。在说到“交往15年的男友”时,她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忧伤,忧伤得让人心碎。毫无疑问,她说的是实情。虽然再纠缠下去就不太绅士了,我仍忍不住追问:“那么,你能否告诉我,你的男友为什么逼你来?”

伊尹叹息一声,没有回话,眸子中深藏的忧伤再次浮出。我心疼地看着她,忽然感到一阵冲动,一阵兄长般的冲动,便豪爽地说:“好了,你这么一说,我就死了那条心了,我再也不会提这档事儿了。可是小伊,百年修得同船渡,咱们今天能在这儿见面也是一种缘分。当不了男朋友,就让我当大哥吧。告诉我,那个负心男人是谁,我一定揪着他的鼻子来向你认罪。说吧,我没什么别的优点,就是对朋友热心,天生的滥好人,我答应的事没有办不到的。”

伊尹被逗笑了。她显然对我的自告奋勇不以为然,但很小心地不去刺伤我。“没用的,谢谢你的热心肠,不过没用的。”她轻声说。沉默一会儿,似乎在一时冲动下说出下面的名字:“我的男友是宇文平。”

宇文平?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我努力回想着,也许他在我的朋友圈子中偶然出现过——忽然我像被踩了鸡眼似的惊叫一声,从座位上跳起来。被我赶到门外的服务小姐很快探头看看,又礼貌地缩回去。

“是他!是他?”我震惊地连声追问。伊尹微微一笑,表示认可。她的笑容里既有忧伤也有自豪。

宇文平。当代名声最响亮的科学家,艾滋病疫苗的研制者。他的名字我当然耳熟,没人会不耳熟。恰恰因为这个名字太响亮了,我才没料到他会这么随随便便地闯入我的生活圈子里。

上个世纪的1981年,美国亚特兰大疾病控制中心宣布,在加州洛杉矶市,发现5名年轻的同性恋者都得了一种“绝对异常”的病,消瘦,腹泻,身上长满卡波剂氏肉瘤,病人很快全部死亡。

从此,艾滋病(获得性免疫缺损症,简称AIDS)在人类社会登台亮相。说来具有讽刺意味,艾滋病毒是自然界中结构最简单的生物之一。它甚至没有DNA而只有RNA(核糖核酸),它侵入细胞后的逆转录过程既缓慢又不精确,常常拷贝出有缺陷的后代。但恰恰是因为这种缺陷,因为遗传的易变性,使艾滋病毒成了最难治服的超级杀手。科学家殚精竭虑,一种种很有希望的新药问世,又一个个在它面前败下阵来。从葛兰寿·宝威公司生产的AZT,百时美施贵宝生产的VIDEX,牛津大学、内罗毕大学、开普敦大学等机构研制的50多种艾滋病疫苗,都撼不动这个凶魔的营寨。只有美国何大一位教授的鸡尾酒疗法多少强一些,但也很难令人满意。

从1981年到2038年,57年间,艾滋病患者超过两个亿,死亡4500万,已远远超过人类历史上为害最烈的天花和鼠疫。多少次希望破灭后,病人们已经丧失希望了,麻木了。所以,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宇文平,宣布他研制成功“真正有效”的艾滋病疫苗后,几乎没人相信这条消息。但随之而来的神奇疗效让人疯狂了!绝对有效!就像琴纳医生的牛痘对于天花!艾滋病,这个杀不死的凶神,在数年之间就从人世间消失了!

宇文平成了当代最红的名人。他获得诺贝尔医学奖,联合国授予他“世界第一公民”的称号,34个国家的科学院聘他为院士…但他是个相当乖戾的家伙,顽固地拒绝任何人采访。听说他其貌不扬,身高只有可怜的1米5。“像个性格暴躁的小猴子。”我亲耳听一位记者朋友说。这位老兄为了拍到一张轰动的照片,曾溜到宇文教授的研究所,偷拍到他的几张生活照和工作照,但旋即被发现,宇文平破口大骂着扑了上来。“确实是破口大骂,”那个记者朋友笑着,很认真地说,“那些粗话绝不是一个科学家所能骂出口的。他还夺下我的相机摔在地上,蹦跳着跺踏,那样子实在太可笑了!”朋友忍俊不禁地说。

我问他,为什么不把宇文平这些作为曝光,朋友笑而不答。不,没人忍心向这位人类英雄身上泼脏水,也没人敢。谁如果对宇文平出言不恭,一定会成为全民公敌。何况,宇文平并不是专横跋扈,仗势欺人,他的举动只是缘于他的率真性情。“更何况,三天后他还派人送给我一架更漂亮的尼康相机呢。”记者笑嘻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