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也看见了他,向他微笑了一下,用英语说:“愿时间与你同在。”

“愿时间与你同在。”寿行回礼说,又问,“你是日本人?”

“不,我从北京来。”

“啊,中国来的朋友!欢迎来到底特律!您是坐长途客机来的?一定很累了吧?”

“还好。”中国人说,“我想请问您,大先知在哪里?”

“您是朝圣者吧?”寿行问道。

“是啊,我为聆听大先知的指示而来,我想他还在底特律。”

“当然,他至少已经一百年没有离开过这里了。”寿行说,“就在这附近的一所教堂里。跟我来吧。”

他们离开广场的时候,光吉还沉浸在乐曲的精深旋律中,轻哼着歌,没有抬头看上一眼。

穿过一条巷子,眼前是一座小教堂,边上有一间更不起眼的平房,没有人站岗保卫,只有一个胖胖的黑人大妈在门口坐着,手中捧着一本和她的气质毫不相称的《芬尼根守灵夜》正在埋头阅读。寿行见怪不怪地问:“露易丝,大先知在里面吗?”

“我在。”从屋里传来了大先知的声音,“请进来吧。”

他们走进房中。轮椅上坐着一个没有双腿的盲黑人,脸很瘦削,头顶白发苍苍,寿行恭敬地单膝跪下,向他行礼,“尊敬的先知,时间之主的使者,我带一位中国的朝圣者前来拜会您。”

“非常欢迎。”大先知把脸转向中国人的方向。

中国人好像有些疑惑,“你…真的就是大先知保罗?”

大先知微微一笑,“谁会想冒充一个又瘸又瞎的老黑鬼?”

中国人没有下跪,只是微微鞠躬,“大先知,请原谅我的冒昧来访,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禀报,而且必须当面告诉你。”他看了一眼边上的寿行,补充了一句,“只告诉你一个人。”

“好的,阿部先生,你让我们单独谈一会儿吧。”大先知淡淡地说。

寿行略感困惑地退了出去。中国人在他的脚步声远去后才说:“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

“田华杰教授。”大先知说。

田华杰的身子僵住了,他主要吃惊的倒还不是大先知知道自己的名字,而是这句话是用中文说的。虽然只有寥寥几个字,但字正腔圆,是极为纯熟的汉语,毫无外国口音。

“您…您是…怎么…”田华杰顿时结巴起来。

大先知对他的反应早在预料中,微微一笑,用同样流利的汉语说:“我既然被叫作大先知,多少也有一些常人没有的本领。不过田教授,如果有什么事,您应该向中国的马宝瑞主教汇报的。”

田华杰渐渐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是的,不过…这件事实在太重大,我只能首先向您汇报。”

“究竟是什么事呢?”

田华杰沉默了片刻,仿佛还在掂量自己信息的分量,最后才说出口:“所有人都会死。”

一对没有眼珠的凹陷眼眶仿佛在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我已经研究这个问题超过一百年之久,收集了加起来有几千万字的资料,但没有别的地方保存,只有放在心里,把一个个数字比对,演算,建立数学模型。这是我研究了一百年之后得出的结论。”

“但是你曾经在第5000日左右给过马宝瑞一个报告,”大先知精准地说,“马宝瑞又报告给了我。在其中你说,意识丧失的现象随着秩序恢复和社会的稳定已经完全绝迹。”

“这件事您也记得?”田华杰又吃了一惊,“是的,我一度以为这不过是局部和临时的现象,已经消失了。但在超过20000天也就是大约60年后,意识丧失的现象又出现了,最初只是极为零星个别的,但数量在稳定增长,绝对值一直非常小,增长率也非常小,并不引人注目,但是此后的25000天以来,没有任何下降的趋势。”

大先知用手指敲了敲扶手,“这么说,我们面临着一个大麻烦了。”

“非常大的麻烦。”

“但怎么会这样?社会已经形成了新的秩序,人们彼此有基本的尊重,可以有最大的自由追求自己的梦想,完善自己的精神生活,虚空纪初期的普遍精神崩溃现象再也不会发生了。”

“但是您忽略了一个问题…”田华杰一字一顿地说,“人生而有死,人们一直以为这只是对肉体而言。但实际上,人的整个心灵也是如此。思想、情感、记忆…不可能永远延续下去。人的精神也会衰弱和死去。”

“可能有些人的精神生命比较短,有些人的精神生命很长,但平均来说,我已经算出,人类精神生命的半衰期大约是两千年,比肉体生命长得多,但终究难逃一死。最多在十万年内,地球上不会再有一个活着的人。”

“你是说…”大先知悠然问,“我也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