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是人类自古就有的愿望。在中国的福、禄、寿三星中,最受百姓欢迎的是那位大脑门的寿星佬啊。但是,坦白地说,我是赶不上了。即使从萧先生最终交出长生之秘,要把它推向社会,还有异常繁复的法律和技术准备工作,还有对各种副作用的防范,半个世纪内是无法完成的。所以,”他开玩笑地说:“我将属于和平来临前战场上最后一批死者,这真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而你和邱风也许能赶上这趟巴士的,更不说小毳毳了。”

特使看看对话者的眼神,知道他已经被自己基本说服了,便平和地说:“回去请好好想想我的话吧。另外,请尽量回忆一下,萧先生是否给你留过什么东西,比如高密度光盘啦,什么实物啦。有什么结果请告诉我。”

特使微笑着送他出门。就在走下台阶时,何一兵忽然如遭电击,陡然收住脚步。他想起来了,萧先生确实给他留过某件东西,而且几乎肯定,他的技术秘密就藏在其中!他在台阶上愣了很久,门口的卫兵奇怪地看着他,但他最终步履迟慢地走了。可惜的是,特使先生这会儿已经转身回去,没有看到何一兵此时的表情,否则不会轻易把他放走的。

何一兵不想把这些情况告诉邱奶奶,不想让她无谓地操心。这会儿他逗着小毳毳,不禁又想起特使的话:如果萧先生交出长生之秘,小毳毳是肯定能赶上受益的。那么,她的年龄将会固定在哪一个年龄段上?如果让她永远都是小囡囡,显然不合适。也许,在长生世界里,所有人都会选择最好的年华,世上全都成了15-30岁的青年人……他摇摇头,拂去自己的冥思。长生术是一个太大的剧变,那时的社会是今天无法准确描绘的。邱奶奶的喊声把他从冥思中惊醒:

“何先生,何先生,你在想什么?”他赶紧回过神,笑着说,没什么,我在想毳毳的将来呢。邱奶奶神秘地说:“水寒真的有长生不老药吗?他真是170岁的李元龙?不过我信这事。”她肯定地说,“我信。你知道不,打第一次见到他,我就觉得他不像我的孙女婿,倒像是我的长辈。他虽然对我恭恭敬敬,但他眼里、骨头里的气度是藏不住的。你看,我的眼力不差吧。”

“你老好眼力。其实,我们也一直觉得他不是凡人。”

里屋的邱风醒了,问:“奶奶,你在和谁说话?”奶奶说是何先生,“何先生,我马上就过来。”

一会儿邱风过来了,看来她昨晚确实没睡好,眼泡有些虚肿,白色的家居服裹着丰满的身躯,长发略有些散乱。她抱起孩子,很自然地撩起衣襟给孩子喂奶,一边问:“水寒还是没有消息?一个多月了,一直不让我见他。”她苦恼地问,“一兵,水寒真的要自杀吗?邓大哥说,从决定要孩子那天起,他就决定自杀,兑现对造物主的承诺。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何一兵想,这是个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啊。邱风的思想就像一道浅浅的清泉,她恐怕一时难以理解丈夫深层次的担忧。这时他听到了外面的汽车声。不一会儿,一辆汽车傍着他的汽车停下,一个老人下车向这边走来。邱风高兴地喊:“邓大哥!是邓大哥来了!”她抱着孩子去迎接,埋怨着:“邓大哥,你可好久没来了呀。”

邓飞讪讪地走进屋,他确实有好一阵子没来了,不是不愿来,而是没法向邱风交待,他一直在代邱风催着警方安排夫妻的见面,直到今天才如愿。邱风和奶奶对他的到来很高兴,张罗着让座,沏茶,留饭。但何一兵却对他很不感冒,冷冷地盯着他,忽然问:

“你们要把萧先生软禁到什么时候?”

邓飞看看他,直率地说:“不是我们,是他们,是警方。我并没有插手对萧先生的‘保护’。在我开始对他追踪时有完全正当的理由,那时他被怀疑与某位科学家的失踪有牵连。我并没有想到这样的结局。”

何一兵放缓了口气:“我不是埋怨你,但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保护’下去吧。”

邓飞叹息着:“不过,警方的保护措施也是可以理解的。谁让他拥有这一个上帝级的秘密呢。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这一辈子注定不能安生了。”他转回头对邱风说,“风儿,警方通知你,可以去见萧先生了。”

“真的?太好了,谢谢你!”

“你去吧,带上小毳毳。上边的意思是让你去劝他,劝他放弃自杀的打算,劝他把长生之秘交出来。至于……你自己决定吧。”

他叹息着。他不满警方对萧水寒的软禁,尤其不满他们不让邱风与丈夫见面。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如果把萧先生放出来,他极可能会兑现他对“造物主的承诺”,抛下邱风和毳毳,还走那个宝贵的秘密。究竟怎样才能扯破这个怪圈?他真的毫无办法。

邱风没有这样深沉的心机,她已经被眼前的好消息所陶醉了。她欢叫着,频频地亲着孩子:“毳毳,咱们要见到你爸爸了!你爸不知道该多想你呢。奶奶,我要去见水寒了!”她抱着孩子冲出屋门,又折回头,把孩子交给奶奶,自己到妆台前去梳妆。她不能让丈夫看到一个衣冠不整的女人呀。风奶奶抱着毳毳,也是喜得合不拢嘴。少顷,邱风从洗脸间出来,略施粉黛,青丝垂肩,娇艳婀娜,与何一兵才见到的那个邱风简直不是一个人了。出门时,她想起何一兵,回头向邓飞央求:“何一兵能去吗?也让他去吧,他是水寒最好的好朋友啊。”

邓飞略为犹豫。警方并没有让何一兵同去。但他最终说:“行啊,让他也去吧。我给龙局长说一说,应该没问题的。何先生,你愿意去吗?”

“当然啦。衷心地谢谢你。”

“那好,走吧。”

邱风抱着孩子坐到邓飞的车上,何一兵开着自己的车跟在后边。

李元龙被软禁在一间心理实验室里。透过巨大的全景观察窗,可以看到室内只有一把固定在地上的软椅,墙壁上敷有厚厚的泡沫塑料贴层,那是防止他自杀用的。各种仪表对他的脉搏和血压等进行着遥测。

对他的软禁已经整一个月了,这件事让龙波清他们感到理屈,这明显是违犯法律的,而且对李元龙这样身份的人(在人们心目中,他差不多已经是一个肉身的上帝了)也有失恭敬。不过,你总不能眼看着一个优秀的科学家(尤其他还握有那样重大的秘密)去自杀吧。所以,这不是软禁,是对一个一心想自杀的精神不正常者的防范措施。

窗外的环形座位上有十几个人,这是特使先生和他带来的特别小组的全部成员。李元龙正平心静气地与他们对话,这种对话已经进行十几天了,李先生的声音仍然平和邈远,就像深山传出来的钟声,不带一点烟火气:

“你们问我为什么不向世人公布长生之秘,很简单,我不能把一种未经考验的技术贸然推向社会。我隐姓埋名,用135年的时间对长生这种生命形态作了严格的验证。很遗憾,我发现,尽管我的体力和‘本底智力’在170岁时仍能保持巅峰状态,但大脑的创造力却萎缩了,难以进行创造性思维。而创造性思维正是人类得以发展的原动力。也许,”他苦笑着说,“上帝为我们选定的生死交替仍是最佳方式。”

外面的于亚航教授已经白发苍苍,是一位极富盛名的生物科学家,但在对“年轻的萧水寒”说话时,仍感到年龄加权威的压力,他毕恭毕敬地说:

“李前辈,我是读着你的书进入这个领域的,我真没想到,竟然有幸瞻仰到你的容颜。但是,恕我不能同意你的观点。长生可以无限延长人的有效寿命,对人类的继续发展太重要啦。至于那些枝节问题是很容易解决的。只要人类掌握了寿命上的自由,它所带来的副作用总归能解决的。”

李元龙微笑道:“如果伟大的牛顿活到20世纪,并保持巅峰智力,那么,以他的权威,他能容许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吗?”

于教授说:“人类完全可以采用一些校正的办法呀。比如,生物为了适应残酷的生存竞争,都进化出了过剩的繁殖能力,包括人类。但是,当人类因生活环境的改善而大大降低了婴儿的夭折后,人类就采用自觉或强制避孕的办法来降低出生率,使它仍保持在一个合适的水平上,‘过剩的繁殖能力’并没让天下大乱。对于长生术所导致的‘过剩的寿命’,同样可以采用类似的办法嘛,比如,所有人在200岁后退出科学研究,至少退出科学研究的决策层。”

“既然这样,怎么‘无限’延长人的有效寿命?如果具有无效寿命的‘年轻人’充斥地球,怎么容纳有创造精神的后来者?不,这并不是枝节问题,是一个无法克服的固有矛盾。”他停顿一会儿,说:“造物主选择生死交替,是因为它更有利于生物体的变异进化;我暂时冻结长生术,则是因为社会还没有做好必要的准备。这可能是个好的圣诞礼物,但最好我们耐心一点,还是等到圣诞节再拿出来吧。”停了停,他平和地补充道,“否则,在一个充满贪欲的世界上,这个人人垂涎的礼物也许能让社会崩溃。”

也许是体会到了这个前景的可怕,外面的人一时间噤声了。

特使坐在后排,表情很平静,但心中已经烦燥不宁。这样的谈话进行了十几次,萧水寒,或者说是李元龙没有一点儿松动。他拒不交出长生之秘,也不放弃自杀的决定。特使估计,李元龙之所以还没有自杀,也许是想再见妻女一面。所以,他一直不敢放邱风来探望丈夫。但现在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只好同意邱风前来,但愿她们能让他改变主意,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

有人走进来低声通报,说萧太太和孩子已经来了。龙波清点点头,让他带她们进来。邱风一进屋就愣了,她没有料到丈夫是被关到玻璃球内,就像电影中对待凶恶的外星人。特使和龙波清过来迎接,邱风瞪着他们,眼中冒着怒火。特使理解她的愤怒,苦笑道:

“萧太太,你以为我们愿意把他关押起来?实在是不得已之举啊,李先生执意要自杀,要‘履行对造物主的承诺’。我们只好采取严密的防范措施。”他叹息一声,“去吧,好好劝劝他,去劝劝他吧。只有你和女儿或许能说服他活下去。”

邱风的目光早就转向丈夫,她扑到玻璃屏障上,把毳毳举过头顶,嘶声喊道:

“水寒,不要抛弃我们!难道你舍得毳毳吗?”毳毳被惊得大哭起来,小手小脚使劲舞动着。“水寒,我不求你长生,我也不求长生,我只要你和我度过正常的人生后,我们一块儿去死,好吗?”

液晶屏上显示,李元龙心跳加快,血压升高。但不管内心如何痛苦,表面上他有效地克制了自己的激动。他平静地说:“风儿,好好活下去,请你谅解我,我不得不履行对上帝的允诺。很高兴又能见到你和毳毳,现在,我可以心无旁顾地走了。风儿,再见。可惜我不能再吻一下小毳毳。”他看见了邱风身后的何一兵,笑着说:

“一兵,很高兴能再见你这一面。替我照顾好风儿,照顾好咱们的天元公司。”

毳毳仍在哭叫,邱风顾不上哄她,泪水横流而下。这会儿,她已经意识到,丈夫真的要离开他了,连她和毳毳也挡不住了。何一兵比她撑得住,强忍悲痛说:

“李先生,我的水寒大哥,我会记住你的嘱托。风儿,有什么话抓紧说吧。”

特使对李元龙的固执已经忍无可忍,要过话筒严厉地说:“李先生,请原谅我的坦率,我想你无权把人类渴盼的长生之秘带到另一个世界,那是人类的财产,并不属于你个人。我们不会让你自杀的,我们的医疗小组会使用一切手段维持你的生命。”

李元龙微微一笑:“你不必担心,一个人的死亡不能永远垄断长生之秘。”他隔着玻璃吻吻邱风,吻吻孩子的小手,喃喃地说:别了,风儿,别了,我的毳毳。然后他回到座位上,闭上眼,一种奇怪的笑容在他的脸上漾开。他自语道:“人类不需要不死的权威。”

液晶屏上显示他的血压陡降,唿吸忽然停止,心电曲线随即拉成一条直线。几名医生急急地冲进室内,围着李元龙忙乱地抢救。几分钟后,一名医生抬起头惊慌地报告:

“他已经死了!竟然坐化了!真不可思议。”

邱风的身体缓缓晃动一下,慢慢顺着玻璃滑下去。邓飞和何一兵手疾眼快,一把扶住她 ,从她手中接过孩子,把邱风平放在地板上。特使先生下意识地站起来,目瞪口呆。他曾担心邱风及女儿的探望就是李元龙的毕命之日,结果他不幸而言中了。这会儿他心中打翻了五味瓶:失败的沮丧,对李元龙的固执的恼怒,对他的节操的敬仰,对邱风母女的怜悯。他看了看龙波清,那人也是一脸沮丧。他们走近玻璃屏,一个医生正在掐邱风的人中,她已经开始清醒了。但室内的医生已经停止对李元龙的抢救,含愧地看着特使,看来已经没有任何希望。

毳毳在邓飞怀里,这会儿她倒不哭了,一双黑亮的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周围。特使摸摸她的小脸,叹息着,交待一声:“开始咱们的备用方案,对他先生的遗体进行永久保存。另外,照顾好李太太。”就离开了这里――他不忍心看见清醒后的邱风。随从人员也鱼贯而出,龙波清想和邓飞说什么,但他最终只是苦笑一下,耸耸肩膀,也低头走出去。

大厅里,邱风“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尾声

夏天的傍晚,阵雨刚过,东边天空挂着一弯绚丽的彩虹。一辆出租车开到天元生物工程公司的大楼下,一个老人下来,踏着雨水走近那座象牙质的斯芬克斯雕像,默然仰视着。狮身人面像刚经过雨水的沐浴,晶莹洁白,光滑圆润,造型灵动,昂首啸着如血残阳。老人沉思着,从头到尾轻轻抚摸它 。

在董事长办公室里,何一兵从监视屏幕上看到老人,立即下楼,来到办公楼前的广场:“邓先生,你好。”

“你好,何董事长。”

“萧太太和孩子安排好了吗?”

“嗯,在澳大利亚的基思岛上,那个岛漂亮极了。”

“她的心境怎么样?”

“她当然很难过,我想——还有些怨恨。她怪李先生非要履行这种过于残忍的”对造物主的许诺“,摧残了此生的幸福,不能同她和女儿白头到老。不过,她现在已经想通了,你不必为她担心。作了母亲的女人,心理再生能力是很强的,李先生的估计没有错。再说,还有她奶奶在旁边慰劝呢,老人家很硬朗,我想,为了孤独的孙女和重外孙,她一定能活到100岁。”

“李先生的骨灰呢?”

“他的遗体将永久保存,只把他的衣服火化了,在长江上撒了一部分,在邱风住的小岛周围撒了一部分。”

何一兵叹道:“我曾自认是萧水寒的知交,当我知道他就是 170岁的李元龙先生时,我不敢以朋友自居了。他是一个伟人,一个遗世而独立的伟人。可惜他的长生之秘未能留到人世上。”

邓飞微笑道:“是很可惜,不过我们还是相信李先生的安排吧,我们谁都比不上他的远见卓识。”

何一兵邀他上楼,他说晚上我作东,为你接风,宴席上咱们可以好好聊聊李元龙先生。邓飞笑着辞谢了:“不行,我这是刚从澳大利亚回来,还没回家呢。以后再说吧,以后我会是这儿的常客。”

他们寒暄后告别,并约好星期天一块去钓鱼。出租车溅着水花开走了,何一兵回到狮身人面像旁,静静伫立着。

这是李先生留下的人生之谜,是人生之交替,大道之循环。他猜想到,很可能,有关长生术的高密度光盘材料就藏在狮身人面像的体内,是在用基因技术造出它之前就埋下的,藏在那个百分之一比例的小斯芬克斯像中。但他愿终其一生为李先生保存这个秘密,李先生临去世前托他照顾好邱风和“天元公司”,他知道,李先生那时所说的天元公司实际是暗指这座雕像。所以,李先生去世后他一直在精心守护着它,对任何来人都睁着第三只眼睛。

特使先生前天还来了武汉,约他闲聊了一会儿,只是礼节性的见面,没有再问及李先生留下的长生之秘。当然他知道,特使仍对他抱着期望,但他什么也没有透露,这是他在十几天的思考中作出的决定。守着这个天下至宝,连他自己也难免有动心的时候。谁不想获取长生?谁不想让可爱的儿女永葆青春?但想想李先生,想想已经成就不死之身却毅然抛却生命的那位哲人,何一兵很快就能心静如水了。

不过,有一点是他没有想到的:邓飞也猜到了、并默默守护着这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