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教授不为所动,在妻女的疑虑中漠然闭上眼睛。正在这时,手术室门开了,主刀医生心情沉重地走出来:

“很抱歉,我们已尽了全力,但朴先生的伤势过于严重,我们无能为力。这会儿我们为他注射了强心剂,他能有短时间的清醒。请家属抓紧时间与他话别吧,朴夫人先请。”

孔宪云悲伤地看看父母,心房被突如其来的悲哀淘空了,她忍住泪,机械地随医生走进病房。张平紧跟着走过来,在门口被医生挡住。他掏出证件,小声急促地交谈几句,医生挥挥手放他进去。

朴重哲躺在手术台上,死神已悄悄吸走了他的生命力,这会儿他脸颊凹颊,面色死白,胸膛急促地喘息着。宪云握住他的手,哽声唤道:

“重哲,我是宪云,你醒一醒。”

重哲悠然醒来,目光茫然地扫视一周,定在妻子脸上。他脸上慢慢浮出一波笑漪:

“云,这二十年让你受苦了,愿意和我订来世之约吗?”

宪云的泪水滚滚而出。

重哲平静地说:“不要哭,我已经破译了生命之歌,这一生已经没有遗憾了。”他突然看到了床后的张平,“他是谁?”

张平绕到床头说:“朴先生,我是警署的张平,希望朴先生能提供一些细节,我们将尽快为你捉住凶手。”

宪云惊恐地看着丈夫,她希望丈夫能指出凶手,但又怕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朴重哲脸上又浮出一波笑纹,他声音微弱地说:

“我的答案会使你失望的,没有凶手。”

张平把耳朵贴在他嘴边问:“你说什么?”

“没有凶手,没有。”

张平显然很失望,他想继续追问下去,但朴重哲低声请求:

“能把最后的时刻留给我妻子吗?”

张平很不甘心,但他看看濒死者和他悲伤的妻子,耸耸肩走出去。宪云拉紧丈夫的手,哽咽地说:

“重哲,你还有什么交待吗?”

“元元呢?”

“在机器人医院,他的伤不重,思维机制没有受损。”

重哲眼睛发亮,他断续而清晰地说:“保护好元元。除了你和妈妈外,不要让任何人接近他。我的一生心血尽在其中。”

宪云浑身一震,她当然能听出丈夫的话外音。她含着泪坚决地说:“你放心,我会用生命来保护他的。”

重哲安然一笑,又重复了一句:“一生心血呵。”随后闭上了眼睛。他的心电曲线最后跳动几下,便缓缓拉成一条直线。宪云强抑住悲声,出门对父母说:

“他已经走了。”

父母还有随后赶来的科学院同仁都进去和遗体告别。在极度的悲痛中,宪云还能冷静地观察着父亲。她看见衰老的父亲立在遗体旁,银色的头颅微微颤动,随后颤巍巍地走出去。他的悲伤看来是发自真心的。一张白色的殓单盖在朴重哲脸上,把他隔到另一个世界。

十一

小元元已经回家了,看见妈妈和姐姐,立即张开两臂扑上来,他的胸背处已经修复一新,或者说生长一新,那是用基因快速生长法修复的。宪云蹲下去,把他的小身体搂到怀里。元元两眼亮晶晶地问:

“朴哥哥呢?”

宪云忍住泪回答:“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不会回来了。”

元元的担心得到了证实,他震惊地问:“他是不是死了?”

妈妈转过脸不敢看元元,宪云的泪珠朴塔朴塔滴在元元的手背上,他仰起头,愣了半天才痛楚地说:

“姐姐,我很难过,可是我不会流泪。”

这一句话突然拉开了宪云的感情闸门,她把元元搂到怀里,痛快酣畅地大哭起来,妈妈也是泪流满面。老教授在三个人的身后停了一会儿,便转身回自己的书房。

乌云翻滚而来,天边隐隐有雷声和闪电的微光。外边没有一丝风,连钻天扬的树梢也纹丝不动。空气潮湿沉闷,令人难以忍受。看来一场大雨快来了。

晚饭时,饭桌上气氛很沉闷,每个人都不大说话,默默地想自己的心事。元元爸又恢复了冷冰冰的表情,似乎对女婿的不幸无动于衷。如果说他曾经有过悔疚和悲伤,他也早把它抛掉了。元元看来也感受到了异常,两眼骨碌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宪云和妈妈都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偶尔说几句话,尽力化解饭桌上的尴尬,不过没有什么效果。家人之间已经有了严重的猜疑,大家只是对此心照不宣而已。元元爸第一个吃完饭,他用餐巾擦擦嘴,冷漠地宣布:

“电脑联网出了毛病,最近不要用。”

宪云在心里苦笑着,她知道这不过是拙劣的遁词,刚才她看见爸爸在电脑终端前捣鼓,而且……父亲似乎并不怕女儿看见!

她草草吃了几口饭,似乎不经意地对元元说:

“元元,晚上到姐姐房里睡,我一个人太寂寞。以后你一步也不要离开姐姐,姐姐会更加疼爱你的,好吗?”

元元扒下最后一口饭,他看看已离开饭桌的爸爸,用力点头。元元妈惊异地看看女儿,听出了女儿平静的语气中暗藏的骨头。父亲沉着脸没有停步。

晚上,宪云枯坐在黑暗中,听窗外细雨淅沥淅沥打着蕉叶。元元趴在她怀里,懂事地一声不吭,时而抬头看看姐姐的侧影。宪云问他:

“伤口还疼吗?”

“不疼。”

“你早点休息吧。”

元元看看姐姐,犹豫良久,说:“姐姐,求你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

“晚上睡觉不要关我的睡眠开关,好吗?”

“为什么?你不愿睡觉吗?”

元元难过地说:“不,这和你们的睡觉一定不一样。每次一关那个开关,我就象在沉呀,沉呀,一下子沉到很深的黑暗中去。是那种粘煳煳的黑暗,我怕哪一天我会被这黑暗吸住,再也醒不过来。”

宪云心疼地说:“好吧,我不关,但你要老老实实睡在床上,不能乱动,尤其不能随便出门,不能离开姐姐,好吗?”

元元点点头。宪云定定地看着他,不知他是否理解了自己的用意。她总不能告诉不懂事的元元:要提防自己的父亲!但经过大变之后的元元似乎一下子成熟了,他目光沉静,分明已听出了姐姐的话意。

宪云把元元领到里间,安顿到一张小床上,熄了灯。走出门时,妈妈来了,她低声问:“睡了?”

“嗯。”

“云儿,你也睡吧,心放开点。”

“妈,你放心吧。”

妈妈叹口气,走了。

宪云走到窗前,凄苦地望着阴霾的夜空。闪电不时划破黑暗,把万物定格在青白色的亮光中,是那种死亡的青白色。她在心中念诵着,重哲,你就这么匆匆走了吗?就象是滴入大海的一滴雨水?重哲,感谢你对警方的回答,我不能为你追寻凶手,我不能把另一位亲人也送往毁灭之途,但我一定要用生命来保护小元元,保护你的一生心血。

自小在生物学家的熏陶下长大,宪云认为自己早已能达观地看待生死,她知道生命不过是物质微粒的有序组合,是“在宇宙不可违逆的熵增过程中,通过酶的作用在一个微系统内暂时地局部地减小熵的过程”。死亡则是中止这个暂时过程而回到永恒。生既何喜,死亦何悲──不过,当亲人的死亡真切地砸在她的心灵上时,她才知道自己的达观不过是沙砌的塔楼。

即使是小元元也开始有了对死亡的敬畏。宪云想起重哲二十年前的一句话:没有生存欲望的智能人不能算作生命。虽然她不是学生物专业的,但她当时就感觉到了这句话的重量。看来,重哲确实成功了,他已为这个人工组装的元元吹入了生命的灵魂。

宪云心中巨澜翻卷,多少往事在眼前闪过。她想起自己8岁时,家里养的老猫“白雪”又生了一窝猫崽,那时白雪已经10岁,经常是老气横秋的样子,家人原以为它已经不能再生育了。清晨,宪云一下床就跑到元元屋里喊:

“快起床,老猫生了四个猫崽!”

元元纹丝不动,宪云咕哝一声:“忘记开关了。”她按一下开关,元元睁开眼睛,一道灵光在脸上转一圈,立即生气勃勃地跳下床。宪云拉着元元跑到储藏室,在猫窝里,三只小猫在哼哼唧唧地寻找奶头,老猫在一旁冷静地舔着嘴巴──角落里,赫然是一只园滚滚的猫头!猫头干干净净,囫囫囵囵,痛楚地闭着眼睛。宪云惊呆了,哭声和干呕的感觉同时堵到喉咙口。那时元元并没有对死亡的敬畏,他好奇地翻弄着那只孤零零的猫头。宪云哭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