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妈妈?姐姐在非州的拍摄已经完成了吗?”

“完成了,她来电话说,他们一直盼着的雨季总算来了。拍完雨季镜头她就回来。”

“太好了,我真的想她!”

刘晶熟练地开着尤尼莫克,这匹托马斯百般宠爱的骏马。她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不时扭回头同宪云谈话。非州的烈日把她晒脱了皮,露出白白的一个小鼻尖,显得十分滑稽。嘴唇也干裂了,她带来的法国唇膏早就扔到杂物箱里。

旱魔仍在肆虐,这个湖泊只剩下最后一个水坑,到处是角马、盘角羚、斑马甚至幼狮、幼豹的骨架。只有专食死尸的秃鹫反常地昌盛。它们黑鸦鸦地飞来,在地上傲慢地踱步,又黑鸦鸦地飞走。当然,它们的死亡不过是比其它动物稍为滞后而已。

那片仅存的水洼里密密麻麻尽是野鸭。这是它们的繁殖季节。千万年留下来的本能使它们选择了这个时候孵育,因为小鸭一出生就能赶上食物丰富的雨季。但今年它们却陷入了绝境。成群的幼鸭在地上蹒跚,饥渴已使它们很虚弱了,它们凄惨地低声鸣叫着。成年野鸭则尽力拍动着疲惫的翅膀,徒劳地为儿女寻找食物。

尤尼莫克绕着这些濒死的野鸭缓缓缓开动,宪云默默地拍摄着。尽管她已见惯了动物界的生生死死,但这种绝对无望的集体死亡,仍使她心头沉重如铁。

忽然有几只成年野鸭飞上天空,盘旋悲鸣,然后它们毅然向东南方飞走了。这像是一声号令,顷刻之间成年野鸭全部冲上天空,黑鸦鸦地一片,它们的悲鸣汇成震耳的噪杂。片刻之后,鸭群都向远方飞去,很快消失不见。

宪云紧张地拍下了这些镜头,她喃喃地说:

“伟大的母亲,为了延续种族,它们竟然有勇气舍弃母爱。”

洼地里只剩下弱小无助的幼雏。它们惊惶地鸣叫着,象无头苍绳一样四处乱撞,寻找着自己的父母。刘晶低声说:

“太可怜了。”

她没有回头,但宪云瞥见她眼角亮晶晶的。在长时间的混乱之后,忽然一只小鸭从鸭群里冲出来,拍着翅膀径直往前走。鸭群略微犹豫一会儿,都紧紧地追随上来。

于是,千万只幼鸭开始了悲壮的死亡大进军。它们并不知道前方更为严酷──那儿甚至没有这片混浊的湖水,但求生的本能使它们孤注一掷地朝前走,而第一只小鸭无形中成了它们的领袖。宪云被这种宏大的悲壮深深震撼了,她声音沙哑地说:

“快追上,但不要惊动它们。给老托马斯打电话,让他快来,这是个很难得的场面。”

等托马斯驾着另一辆越野车风风火火赶来时,幼鸭已在干旱焦裂的草原上走了几公里,它们显然已经筋疲力尽。只是被庞大的群体气势所激发出的求生欲望支撑着,才没有倒下。老托马斯的身边是那位马塞族黑人,很远就听见了他在尖声喊叫,等越野车吱吱嘎嘎刹住,托马斯跳下车,指着天空喊:

“看!积雨云!”

果然,天边已悄悄爬上一堆乌云。宪云不相信它能下雨,所谓旱天雨难下,在此之前已有几次类似情况,但乌云随即被干热的信风吹散。不过她很快就知道,这个黑人的直觉是正确的。几乎在片刻之间,浓重的黑云忽拉拉扯满了天空。鸭群感受到天边吹来的第一股凉风,它们迟疑着停下来,伸长脖颈观望着。

一道极其明亮的闪电,片刻之后,一声炸雷在头顶炸响。几百道闪电此起彼伏,从云底直插到地上,分割着天和地,又连结着天和地,重现了地球诞生初期那种壮观的景象。有一道闪电点燃了一棵波巴布巨树,它立即变成一个巨大的火炬,火焰在草地上飞速向四周蔓延。

在连绵不断的雷声中,宪云焦急地高喊一声:

“托马斯先生,火!”

她知道,在这焦干焦干的草原上,大火是极其猖狂的,甚至汽车都难于逃脱。幼鸭群呆呆地望着天边的红光,它们也本能地知道这是死神在逞威。托马斯焦急地喝道:“快上车!”但没等汽车启动,一阵狂风卷着豆大的雨滴唿啸而至。很快,亿万条雨柱自天而泻,浇灭了草原大火,把世界淹没在狂暴的雨声之中。

黑人导游在暴雨中疯狂地扭动着身子,两手向天,唱着一支歌,旋律扭曲跳荡,如同那只虬曲眩目的闪电。幼鸭群嘎嘎叫着,欢快地拍着翅膀在雨地里疾走。许多动物忽然从地下冒出来,响密列在雨中翩翩起舞;斑马亢奋地跑着;狮子悠闲地在雨中漫步,友好地看着它的猎物;几十只狂喜的羚羊不停地纵跳,动作轻盈舒展,在电光中划出一个个优美的弧线。

几个小时后,嫩草已从土中钻出来,一朵朵野花也冒出来,甚至用肉眼都能看出它们在缓慢地膨胀。四个人都不停地大笑着,尽力抓拍这些珍贵的镜头。他们就和那些绝处逢生的动物们一样浑身洋溢着喜悦。

清晨,他们才回到营房,虽然已精疲力尽,宪云仍拖着脚步给妈妈发了份传真。

三天后,宪云拎着一只皮箱向托马斯先生告别:

“托马斯先生,拍摄已经完成,我就先走一步了。”

托马斯笑哈哈地说:“你走吧,这次拍摄非常成功。我准备尽快完成剪辑制作,送给你丈夫第一个观看。”

宪云莞尔一笑:“谢谢。”

“刘晶呢?她也回去吗?”

“嗯,她要和我妈妈为这部纪录片谱写主题曲。看过这么多的生生死死,我想她一定能写出一首感人的乐曲。”

“我也相信,何况还有卓教授呢。再见。”

“再见。”

三个小时后,一架波音797飞机从内罗毕机场唿啸升空。机舱内旅客不多,不少人到后排空位上休息去了。刘晶也到后边找了几个空座位,几分钟后就睡熟了,这些天她确实累得可以。

宪云独自坐在舷窗前,盯着飞机的襟翼在气流中微微抖动。衬着蔚蓝净洁的天空,云层白得十分耀眼。她慢慢把思维从这几天的亢奋中抽出来,思绪开始飞向家中,她为重哲的成功高兴,又为那份传真中的阴郁暗流而担心。爸爸为什么反对重哲公布成果?这是完全违反情理的。她知道37年来元元已成了爸爸心灵上不愈的伤口,成了他失败的象征,所以老人的乖张易怒,心理灰暗,和这个病根密不可分。

但是,爸爸真的讨厌元元吗?从八九岁起宪云就经常发现,爸爸常常从书房窗帘的缝中偷偷看元元玩耍。他的目光中有道不尽的痛苦,也有无言的慈爱……那时,宪云觉得“大人”真是世界上最神秘最奇怪最不可理解的生物,即使现在,虽然她早成大人了,她仍然不能理解父亲那些繁杂怪诞的感情脉络。

一个黑人空姐走过来,俯下身子轻声问:

“你是孔宪云女士吧。”

宪云微笑点头,空姐高兴地说:

“你好,你和托马斯先生拍摄的野生动物系列片,我们从小都爱看。现在就播映一部,表示对你的欢迎。”

“谢谢。”

几分钟后,机舱正前方的屏幕上出现了透明澄彻的大洋。从粗犷蛮荒的非州出来,乍一看到碧蓝的海水,令人耳目一新。这是她最早的一部片子,是拍摄南太平洋海洋生物的。刘晶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她打着哈欠偎到宪云姐姐身边,一看到屏幕上的镜头,立时眼睛发亮,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屏幕上几条鲨鱼在遨游,举止带着帝王般的尊严。它偶尔张开巨口,两排寒光闪闪的利齿令人心惊胆战。宪云告诉刘晶:

“这是一种性情凶残的鱼类,它的生存搏斗从母腹中就开始了。鲨鱼是胎生的,强壮的兄长在母腹中就开始啮食弱小的弟妹,我亲眼见过生下来就残缺不全的小鲨鱼。”

刘晶打了个寒颤,两眼晶亮地问:

“真的?太残忍了。”

“嗯,不过,在上帝的道德准则中无所谓残忍和仁慈。只要能成功地延续种族,它的行为规范就是正确的。恰恰鲨鱼就是一个很成功的种族,它们非常强悍,几乎从不生病,受伤的鲨鱼拖着肠子在水中游动也从不发炎。科学家中从它身上提取出一种药物鲨烯,可以使人的伤口快速愈合。有人甚至说,鲨鱼是一种外星球生物呢。”

刘晶笑问:“是真的吗?”

“当然是胡说八道。喂,你看,”镜头对准了海底一种奇特的生物,半透明的肉足顶着椭园形的贝体,恰如一棵豆芽。

“这是什么?豆芽吗?”刘晶笑问。

“对,它就叫海豆芽,是一种舌形贝。别小看它,它已经在地球上成功地存活了4.5亿年,而其它种族大多在几百万、几千万年间就已经消亡了。你想,4.5亿年啊,真是不可思议的漫长,我想即使人类恐怕也延续不了4.5亿年。”她开玩笑地说。

空姐过来为她们送上饮料,宪云嫣然一笑,合掌向空姐致谢,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刘晶忽然悟到了宪云的美貌,浑然天成,雍容华贵,她由衷地赞叹道:

“宪云姐姐,我才发现你是这样漂亮,就和卓教授一样。我们班同学们常常暗地里说,卓教授身上有一种特别高贵沉静的气质。宪云姐姐,你和卓妈妈年轻时一定更美貌!”

宪云的脸庞微微发红,她笑骂道:“你个小鬼,胡说些什么呀。你才是个漂亮姑娘呢。”

她们在北京机场分手了,刘晶依依不舍,说几天后来看望云姐姐,还有那个从未谋面的元元。宪云叫了一辆出租,半小时后回到家中。

妈妈听见门铃声就跑了出来,兴高采烈地同女儿拥抱:

“云儿,你可回来了,快洗个热水澡,休息一下。时差疲劳还没恢复吧。”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妈妈,你今天没课?”

“我已经正式退休了。可以作老头子的专职保姆了。”

“那好呀,我出去就更放心了。我爸爸呢,那怪老头呢?”

“去协和医院了,科学院的例行体检。不过,最近他的心脏确实有点毛病。”

宪云关心地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