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教授,我想问一个钻牛角尖的问题。正因为基因千变万化,才构成种类繁多的生物界,那么,一首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怎么能既同人类基因谐振,又同奶牛基因谐振呢?”

她调皮地向同学们挤挤眼,扭回头一本正经地等着老师回答。卓教授笑道:

“调皮鬼,你以为能难住我吗?告诉你,我是一个生物学家的老伴,所谓近墨者黑吧,我已经剽学了不少生物学知识。要知道,所有生物追溯到细胞水平都是极其相似的,这种相似性甚至存在于动植物之间。动物中最重要的红血球和植物中最重要的叶绿素结构几乎完全相同;病毒基因与人类基因的共同点超过60%,人类同大猩猩的基因相似率在99。98%以上。所以,音乐能征服所有生命有它的内在原因。”

刘晶仰起头想了想,又继续追问下去:

“我想再从逆向思维来求一个反证。如果基因序列就是音乐的体现,那么,对已有的历史名曲,是否能找到一段基因序列与它对应?”

卓教授微笑道:“当然不是简单的一 一对应关系。即使同样的乐音序列,当对它进行不同的节拍、强弱、长短等处理后,也可以得到不同风格的乐曲。但是,生物音乐学家确实已发现了这样的例子,比如,肖邦的《葬礼进行曲》,就同胰岛素的基因序列几乎完全一致。你们愿意听我演奏胰岛素的基因音乐吗?你们可以把它同葬礼进行曲作个对比。”

学位们已沉浸入神秘肃穆的气氛之中,似乎听到了上帝在创造世界时敲响的钟声。他们急不可耐地说:

“卓老师,请弹给我们听。刘晶,请你坐下并且闭上你的麻雀嘴!”

刘晶只好老老实实地坐下。卓青玉坐到钢琴旁,略为酝酿情绪后就弹起来,悲伧感人的旋律渗入每个人的细胞之中。乐曲结束,几乎每人的瞳孔里都是水光潋滟。一个印度学生站起来肃穆地说:“老师,我想我下面的话能代表全班同学:您的这堂课使我们真正爱上了音乐,谢谢你。”

天河体育场十分漂亮,透过半透光的薄壳屋顶,正午太阳的强光被衰减成均匀浑白的散射光。但从里向外看又是绝对透明的,屋顶溶化在碧蓝的天空中,洁白的浮云从头顶飘过,高悬在南天的是一个光芒柔和的太阳。

体育场里座无虚席。电子巨型屏幕上变换着字幕:

“世纪之战!人类棋王库巴金将再次向Deep电脑挑战。”

“这项人机对抗已进行13届,前7届卡谢帕罗夫以4比3领先,后6届库巴金以4负2胜处于下风。”

“库巴金宣布,如果这次仍然失利,他将终生退出棋坛。”

会场的布置很奇特。组织者为了最大地调动观众情绪,没有让比赛在封闭的房间里进行,他们在赛场中央设了一个透明的静室,形状恰如一枚平放的鸡蛋。为了不影响棋手的情绪,从赛室向外看是完全不透明的。库巴金正在紧张思考,他已经忘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十万双目光的注视之下。

Deep系列电脑今年是深冷(deep cool)电脑上阵,它外貌毫不象人,只是一个冰柜大小的长方体,正面有几个简单的按钮,一只孤零零的机械手,这使它的相貌颇为滑稽。但正是这个貌不惊人的智能机器,已经7次击败了人类棋王,人类一向引以为傲的大脑已经遇到了强劲的对手。

电子巨型屏幕向四个方向显示着比赛的每一步骤,也有不少人用望远镜或袖珍电视直接观看静室内的情况。朴氏夫妇和小元元坐在中排,目不转睛地盯着电子屏幕。他们没有注意到对面有一个须发怪异的老人,浓密的头发和胡须几乎把他的脸庞全部复盖。他也拿着一架双筒超焦距望远镜,但镜头并没有对准场内,而是始终对准元元。

当比赛进行到24步时,小元元扭回头,焦灼地对姐姐说:

“姐姐,库巴金伯伯看来要输,他在这一步挺兵是个缓着!”

朴氏夫妇的棋艺已经不足以领会这些细微之处。他们互相望望,赞赏地拍拍元元的脑袋。果然,深冷连走马f5,车g8,十步以后,库巴金的棋势渐见窘迫。他皱着眉头,苦苦地思索着,不久就因超时进入了读秒。

在这之后,库巴金的败势就直落而下了。深冷电脑车d6,(王e7),象c5,很快结束了战斗。

大会组织者按下电键,蛋形静室立即变得双向透明,几十个记者拥挤在静室外边对胜败双方进行了现场采访。深冷电脑的声音是节奏准确、声调呆板的电脑合成音:

“很高兴能再次战胜杰出的库巴金先生。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选手,相信在若干年之内,仍将对电脑棋手构成一定威胁。”它并不知道自己的“谦逊”对人类自尊心是何等残酷的打击。略为停顿后它又补充道:“很高兴在美丽的北京比赛,尽管我不能从感官上去体会它的美丽。我要向中国观众特别致意,因为Deep电脑棋手的创造者,正是以华人科学家为首的一个小组,感谢他们赋于我无限的创造力。”

显得十分疲惫的库巴金也应记者要求说了几句。他身材不高,外貌属于那种“聪明脑瓜”的典型特征,额头凸出,脑门锃亮,谢顶,锐利的眼睛藏在深陷的眼窝中。他说:

“很遗憾我没能取胜。坦率地说,自从战胜上届棋王卡谢帕罗夫之后,我已称雄棋坛二十年,在人类中一直没有遇上棋鼓相当的对手。但现在我不得不对电脑递降表。我已尽了力。看来,至少在国际象棋这个领域,人脑对电脑的劣势已无可逆转。只有在围棋领域中,人类还能同电脑打个平手。但恕我冒昧直言,恐怕也是好景不长。”他苍凉地宣布:“从今天起,我将退出棋坛。”

他的这番话使这场比赛超越了一般意义的体育比赛,十万名观众都沉浸在一种无力回天的悲凉氛围,他们不声不响开始退场。忽然那位怪老人急急地站起来,用望远镜来回寻找,端着望远镜的双臂显得很僵硬,透露出内心的焦灼。

在他的镜头中,朴氏夫妇仍安坐在座位上,但元元的座位已空。朴氏夫妇随即也发现了元元的失踪;他们站起来向前后左右寻找。望远镜头终于捕捉到那个小不点,他正努力翻越椅背,按照“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欧氏公理,向场中央攀去。在万头攒动的宏大背景下,他的身影小如甲虫。

库巴金先生与大会组织者握手告别,也和深冷电脑的独臂握了手。忽然一只小手拉住他的衣襟,一个小孩子正仰脸看着他,两只乌溜溜的眼珠如同两粒黑钻石,大脑门,翘鼻头,正是动画片中最惹人爱怜的形象。库巴金一眼就喜欢上这个小鬼头,他蹲下身子,微笑着问道:

“你好,小家伙,有什么事吗?你是否需要一个败军之将的签名?”

小元元皱着眉头严肃地说:

“库巴金伯伯,你在第24步时挺兵是一步缓着。如果改成象d4,你不一定输。”

库巴金浑身一震!他刚刚下场,还未来得及复盘,但凭着精湛的棋艺,他立即意识到元元的正确。这会儿他没有心思回顾一局棋的得失,急急地问元元:

“小家伙,你会下棋吗?你敢向深冷挑战吗?”

那只初生牛犊大模大样地回答:

“当然敢!我从两岁起就同沃尔夫电脑下棋,总是我赢得多。”

等到朴氏夫妇走下看台时,播音器响了,比赛组织人林先生笑着宣布:

“现在通报一个有趣的赛场花絮,一个5岁男孩小元元愿意向深冷电脑挑战,有兴趣的观众可以留下来。”

正在退场的观众听见播音后都笑了,他们很佩服这个小家伙的勇气,但大多数人认为这是一场不值得观看的比赛。他们交谈着,评论着,潮水般涌出了会场,只有不足十分之一的人留下来,饶有兴趣地等待着。

朴氏夫妇已经赶到场地中央,听到播音后,他们相视而笑,找个地方重新坐下来。怪老人仍留在原位,用望远镜严密地观察着。

林先生按下计时钟,宣布比赛开始。库巴金伏在墙外,他看见小元元兵e2,电脑立即应了一步兵c7,似是采用西西里防御。但从第二步起库巴金就目瞪口呆,对阵的双方走步十分快速,真正的落子如飞!库巴金看得眼花燎乱,他甚至不能定睛看清小元元手臂的动作,更谈不上对棋步的思考了。短短的十分钟后,这一局棋已经结束,倒是裁判的宣布又拖了足足半分钟,因为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双方战成平局!”裁判无比惊讶地宣布。

体育馆内静默了十几秒钟,然后如天崩地裂般响起了掌声和喝采声。全场只有朴氏夫妇未加入狂热的潮流,他们文雅地笑着,仍安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还有那位怪老人,他的表情仍如刚才一样阴沉。

库巴金兴奋地冲进蛋形室,把小元元抱起来。小元元仰起头天真地说:

“库巴金伯伯,可惜我没能胜他,为你出气。”

库巴金已失去了惯常的冷静,他拍着元元的脸颊,连声说:

“这就很好,这就很好。我真高兴,小家伙,你太聪明了,你的棋艺太惊人了!”

他抱着元元走出比赛室,正碰上来接元元的朴氏夫妇。他急不可耐地问:

“请问,这是你们的儿子吗?”

两人相视而笑,宪云简短地说:“不,是我的弟弟。”

“他的天份太惊人了!冒昧问一句,你们是否愿意让他跟我学棋?我愿把毕生经验倾囊相授。也许只有他,才能使人类在这个领域再保持几年胜利。”

重哲和宪云犹豫着,难以措词。库巴金看出了他们的迟疑,自尊心大受挫伤,他苦笑一声,把元元交给朴重哲,低头转身欲走。宪云不忍伤害这位赤胆热肠的棋手,忙拉他走到一边,低声道:

“实话告诉你,小元元从5岁起就停止发育,他的生理年龄已经是42岁了。现在,他在棋类、数学、打电子游戏等少数领域里有过人的天才,但他的整个心智状态只相等于5岁的孩童。”

库巴金十分惊异,他半是自语地问:

“白痴天才?”

宪云犹豫着,终于下决心告诉他真相:

“不,他实际上是一个生物机器人。他的身体是用人类基因模拟制造的,大脑是第10代生物元件电脑。不过,他本人并不知道这一点。”宪云苦笑着补充。“你也可以看出来,他在感情上是把自己视为人类的。”

这个残酷的事实使库巴金面色灰败。他一直不甘心对电脑俯首称臣,他认为人脑是大自然进化的顶峰,是45亿年进化之锤锤炼的结晶,它不该臣服于一些人造的电子元件!元元的胜利激起了他的希望,在这一瞬间,他已决定把自己的后半生与元元连结在一起了。但宪云的回答彻底粉碎了他的梦想。沉默良久,他才黯然说:

“人脑是45亿年进化的顶峰,它是这样强大,竟然培育出了比自己更强大的对手。”他的愤激之情溢于言表:“我已经老朽了,我不理解人类为什么要惮精竭虑来培养自己的对手。我相信智力如此超绝的电脑总有一天会产生自我意识,那时他们还会对人类俯首帖耳吗?”

他意识自己的激动,竭力平静一下,低声说:“请原谅,我太激动了。这些愤世嫉俗的话请不必认真。历史难道能倒退到没有电脑的时代吗?我们只有横下心往前走了。”

他没有再正眼看元元,同宪云夫妇告别后匆匆走了。元元扬起小手喊:

“库巴金伯伯再见!姐姐,他为什么不理我?”

宪云苦笑着哄他:“”伯伯没听见,伯伯有急事,好,咱们该去看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