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实并非这么简单,正如施万虞那天在女墙上向初来乍到的卢西拉解释的那样。

“我们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他必然会知道死灵的事情,必然会提出一些尖锐的问题。”

“之前就应该由圣母接手他的日常教育。吉萨留在他身边或许就是个错误。”

“你是在质疑我的决断吗?”施万虞突然甩出这样一句话。

“莫非您心思缜密,向来没人质疑过您的判断?”卢西拉的声音虽然低沉柔和,但是像一记耳光打在了施万虞的脸上。

施万虞沉默了将近一分钟,而后说:“吉萨把这个死灵当成了一个心肝宝贝。她还哭着说自己会想念他的。”

“事先没跟她说过这件事情?”

“吉萨没有接受过我们的训练。”

“所以你当时让塔玛拉尼接替了她的位置。我不认识塔玛拉尼,但是她的年纪应该相当大了吧。”

“相当老。”

“吉萨调走之后,他是什么反应?”

“他问她去哪儿了。我们没有告诉他。”

“塔玛拉尼和他相处得怎么样?”

“他和她相处了三天之后,非常平静地告诉她:‘你很讨厌,我现在对你是不是就应该是这样的态度?’”

“才三天!”

“现在,他一边看着你,心里一边想着:我恨施万虞,这个新来的是不是也会很讨人厌?不过,他也在想,你和那些老太婆不一样,你非常年轻。以后,他就会知道这一点的重要意义了。”

04

人类只有各有立足之地,只有各自知道自己应该站在怎样的地方,知道自己能够取得怎样的成功,方能懂得生活的真谛。毁了她的立足之地,便毁了这个人。

——贝尼·杰瑟里特教义

米勒斯·特格原本并不愿意接受伽穆星球的这项任务。训练未成年的死灵,教他战斗打仗?即便是这么一个毛头死灵,即便他有那些历史和往事,特格还是希望可以享受自己井然有序的退伍生活。

然而,他给贝尼·杰瑟里特当了一辈子的军事门泰特,演算不出抗拒不从的做法。

监守之人,谁人监守?

谁应该守护监护人?应该由谁防止守卫者监守自盗?

这个问题特格在多种情况下都曾仔细考虑过,现在已经成为他忠于贝尼·杰瑟里特的一个基本信条。无论你如何评价姐妹会的其他方面,她们孜孜不倦、坚定不移的精神确实令人钦佩。

在特格看来,这是一种道德的追求。

贝尼·杰瑟里特道德的追求完全契合他的理念和原则,而对于这些理念和原则是不是贝尼·杰瑟里特对他进行训练的结果,就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了。理性的思维,尤其是门泰特的理性思维,只能形成这样的判断。

特格将千思万绪总结成了一句话:哪怕有一人能够遵照这些根本的理念和原则行事,这个宇宙都不会是眼下这般。事情从来都不在于公正与否。公正需要的是诉诸法律,像面对喜怒无常的情人一样,听任司法之人依靠一时之念和片面之见进行决断。事情往往在于公平与否,这个概念远比公正更加深奥。受裁之人必须能够感受到决断的公平之处,事情方能得到妥善解决。

对于特格而言,“法不可违”的论断只会危及他的行事原则。讲求公平,便需要协调,需要有矩可循,最重要的一点,上下均应坦诚相待。领导群体如果能够遵循这些原则,便无须外界干预。因为你的职责合理,正确,所以你才履行。你为什么服从命令?并非因为这件事情的合理性与正确性可以预知,而是因为这件事情在当下是合理、正确的,不需要通过预言和预知来判断。

特格知道厄崔迪人可靠的预知能力宇内皆知,但是他的宇宙里没有格言与规语这回事。你应该接受这个宇宙实际的模样,然后尽可能践行你的原则。上级命令通常不应违背。塔拉扎并没有将这件请求当成命令,不过她的意思非常明确——

“你是这项任务的最佳人选。”

他活了这么长时间,人生辉煌璀璨,最后又光荣引退。特格明白自己老了,思维迟缓,行动缓慢,衰老导致的各种问题行将入侵他的意识。可是,当他听到使命的召唤,刚刚抛开拒绝的念头,整个人便精神抖擞了起来。

这项任务由塔拉扎亲自委派,众人(包括护使团)之上的主母选中了他。她并不是普通的圣母,而是那位大圣母。

塔拉扎亲临勒尼乌斯,来到了他的休养之地。大圣母亲临,无上光荣,他明白这个道理。她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的门口,身边只有两名贴身侍祭和几个贴身护卫,其中不乏一些熟悉的面孔——他曾经亲手训练过这些护卫。她来到这里的时间耐人寻味——早上,特格刚刚用过早餐不久。她知道他的生活模式,必然知道他在这个时间最为警醒。可见,她希望他神志清醒,各项机能正常。

塔拉扎一袭黑袍,随特格的老勤务兵帕特林走进了东边的客厅,这间房间不大,布置典雅,只有单色的家具。很多人都知道特格反感犬椅和其他有生命的家具。帕特林走进客厅的时候,脸色凝重,特格一眼便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帕特林脸长而苍白,皱纹颇多,他看起来,似乎如假面般不动声色,然而特格看到了他嘴角加深的褶皱和凝视的目光。可见在来的路上,塔拉扎跟帕特林说了一些不妙的情况。

房间东侧是几扇高大厚重的合成玻璃推拉门,外面是绿草如茵的长坡,一直可以看到河边的树木。塔拉扎走到门口,欣赏起了外面的景色。

特格碰了碰一个按钮,帘幕滑了出来,遮住了门外的风景,室内的球形灯也亮了起来。塔拉扎知道,特格计算出他们需要隐秘的环境。他还命令帕特林:“任何人都不得打扰我们。”

“长官,南部农场怎么安排?”帕特林贸然问了一句。

“你们看着处理,你和费如斯知道我的打算。”

帕特林出去的时候,门关得猛了一点儿,一个小小的信号,但是特格听到了很多信息。

塔拉扎往房间里迈了一步,打量起了这个地方:“柠檬绿。”她说,“我非常喜欢这个颜色。你母亲很有眼光。”

特格听到这句话,心里升起了一股暖流。他对这栋房子和这片土地的感情很深,他的家人虽然仅仅在这里生活了三代,但是已经在这个地方留下了他们的印记。很多房间都还留着他母亲的痕迹,几乎没有变化。

“热爱土地和地方,不会有什么问题。”特格说道。

“我尤其喜欢走廊里苍黄色的地毯,还有入口上方扇形的彩色玻璃窗。”塔拉扎说道,“那扇窗户肯定有些年头了。”

“您到这里肯定不是来聊室内设计的。”特格说道。

塔拉扎呵呵地笑了。

她的嗓音声调很高,经过姐妹会的训练之后,颇具破坏力。即便像她现在这样随意,这种声音也很难忽略。特格见过她在贝尼·杰瑟里特议会上的样子,行事果断,令人信服,言语之间都流露出清晰、犀利的思维和头脑。她现在虽然看似悠闲,但是特格感觉到她要告诉自己一个重大的决定。

特格伸手示意了一下左边绿色的软椅。她看了一眼,然后又环视了一番,心中暗笑。

她敢保证,整座房子都不会有一把犬椅。特格是个老古董,身边用的东西也都是古董。她坐了下来,抚平了自己的长袍,等待特格拿过一把配套的椅子,坐在了她的面前。

“霸撒,我不想打搅你退伍之后的生活,不想让你再次出马。”她说,“可是,目前形势危急,我实在别无选择。”

特格两只修长的胳膊随意地放在椅子扶手上,俨然是门泰特休息的状态,静静地等待着。这个姿态便是在说:“有什么数据,就输入我的大脑。”

塔拉扎一时有些窘迫,感觉自己受到了威逼。特格身材高挑,头部硕大,满头灰发,颇为威严。她知道,再过四个标准年,他就三百岁了。鉴于标准年只比所谓的原年少大约二十小时,他这般高寿,还曾为贝尼·杰瑟里特立下赫赫战功,塔拉扎对他必须敬重有加。她看特格一身浅灰色军服,没有佩戴军章。夹克和裤子都是精心定制,白色的衬衫领口敞开,露出了脖子上深深的褶皱。他的腰上闪烁着一点金光,那是退伍时获得的霸撒旭日勋章。还是那么务实!他竟然把这个金色的勋章当成了腰带扣。这件事情让她放下了心——特格能明白她现在的麻烦。

“我能不能喝一点儿水?”塔拉扎问,“我们这一路上可不轻松,走了挺长时间。最后一段路,我们用的是自己的飞船,五百年前就该换掉的玩意儿。”

特格站了起来,走到墙边,一块墙板掀了起来,他从里面的柜子里拿出了一瓶冷水和一只玻璃杯,放在了塔拉扎右手旁边的矮桌上。“我有美琅脂。”他说道。

“米勒斯,不用麻烦,我自己也有。”

特格坐了回去,她从特格的动作里注意到了一些僵硬的迹象,不过以现在的年纪来说,他的身体仍然相当柔韧灵活。

塔拉扎倒了半杯水,一口气喝完了。她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回了桌上。这可如何是好?特格的表现骗不了她,他并不想重新出山。她的分析人员事先跟她说过有这种可能。退伍之后,特格研究起了农业。他在勒尼乌斯开辟了数公顷土地,种植作物,这块土地其实就相当于科研农园。

她抬起头,毫不避讳地打量了他一番。特格肩部宽阔,更加凸显了他的细腰,可见他现在仍然坚持锻炼:面部狭长,骨骼棱角分明,线条鲜明,典型的厄崔迪人。特格在他人打量自己时,通常也会打量对方。他看着塔拉扎,抓住了她的注意力,同时准备好回答这位大圣母提出的任何问题。他双唇微启,淡淡地笑着,薄唇之间是洁白整齐的牙齿。

塔拉扎心想:他知道我现在很尴尬!论起姐妹会的那些手段,他一点都不比我逊色!

特格没有问她问题,没有催她开口。他的姿态滴水不漏,淡然到令人诧异。她想起这是门泰特普遍的特点,并不能从中看出什么态度。

特格突然站了起来,大步走到了塔拉扎左边的餐柜旁边。他转过身来,双手抱在胸前,弯下腰来,低头看着她。

塔拉扎出于无奈,只好将椅子转过来,面对着他。这个老头!特格不准备让她舒舒服服地待在这里。负责体检的圣母都认为很难有人能够让特格坐下来交谈。他喜欢站着,像站军姿一样绷紧双肩,目光直视下方。他身高两米,几乎没有哪位圣母能够与他比肩。大圣母的分析人员一致认为,特格的这种行为是他反抗姐妹会权威的方式(或许是无意识的习惯)。然而,他的其他行为完全不会表现出这种态度。特格从前始终都是姐妹会最为可靠的司令。

在这个多个社会并存的宇宙中,几股重要的势力尽管各自的标签简单明了,然而彼此之间的互动错综复杂,一个可靠的司令价值堪比数倍于其体重的美琅脂。虽然宗教以及有关帝国暴政的共同记忆常常在谈判之中产生巨大的影响,然而经济实力强大的势力才是最终的赢家,而军事实力则是任何人都可以动用的筹码。每一次谈判都会有这个因素的一席之地,只要人们还有某些不可缺少的需求,例如香料或者伊克斯的技术产品;只要还有人需要专业人员,例如门泰特或苏克医生;只要市场还存在对各种日常事务的需求,例如对劳动力的需求,对建筑工人的需求,对设计师的需求,对平面生活的需求,对艺术家的需求,对异域欢愉的需求,只要这些东西还在,交易体系就会继续存在,谈判中就会继续出现这个因素……

任何一种法律体系都无法全面约束这样庞杂的市场与需求,人们因而时常需要诉诸仲裁,寻求势力庞大的组织从中调解。在这个经济的网络之中,贝尼·杰瑟里特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调解的组织,这一点米勒斯·特格心知肚明,他也知道自己这次又将成为一个筹码。无论他喜不喜欢充当这个角色,对于那些谈判而言,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