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格说:“如果没让我全权负责安排所有防御工作,我肯定不会接手这项任务。”

邓肯这时才明白,自己就是“这项任务”,主堡的目的是保护他,特格的监控飞船,包括那些无舰,都是在保护主堡。

这些军事课程的内容,邓肯感觉似曾相识。在学习看似脆弱的星球如何抵御太空来袭的时候,他知道各项防御工作在什么情况下才算布置妥当。虽然整体极度复杂,但是他可以找出其中的一些要素,而且能够理解。例如,持续监控大气和伽穆居民的血清组分,到处都是贝尼·杰瑟里特雇用的苏克医生。

特格说:“疾病就是武器,我们对抗疾病的防御工作必须经过细致调整。”

特格时常会对被动防御大加批判,他认为:“之所以会采用这样的防御思路,是因为受困心态在作怪。而这种心态只会造成致命漏洞,这一点,早已为人所知。”

每当特格讲解军事内容的时候,邓肯都会聚精会神地听讲。他听帕特林说过,也在图书馆的资料里看到过,门泰特霸撒米勒斯·特格曾经确实是贝尼·杰瑟里特赫赫有名的军事领袖。帕特林经常提到他们一起服役的事情,主角往往都是特格。

特格认为:“机动力是作战成功的关键。如果你被紧紧牵制在堡垒里边,就算整颗星球都是堡垒,归根到底,也无济于事。”

特格对伽穆没有多少感情。

“你已经知道这个地方之前叫杰第主星了。这里曾经是哈克南的地盘,他们让我们见识了人类暴虐的极限。”

邓肯回忆这些事情的时候,看到墙头的两位圣母显然正在讨论自己。

新来的那个是我的老师吗?

邓肯不喜欢被人盯着,他希望新来的这位圣母可以给他留出一些独处的时间。她看起来和施万虞不太一样,似乎没那么难相处。

邓肯心中一边咒骂,一边依着咒骂的节奏继续练习。去死吧,施万虞!去死吧,施万虞!

他从九岁那年,也就是四年前,便开始憎恨施万虞。他觉得,她应该并不知道自己恨她这件事,她可能已经忘了那件让他产生恨意的事情。

邓肯当时刚满九岁,他偷偷溜过内部的一道道卡口,钻进了一条隧道,出口就是一座碉堡。隧道里弥漫着腐烂的味道,阴暗,潮湿。他刚趴到碉堡的射击孔上,还没朝外边看多久,就被推回了主堡的核心区域。

他被施万虞严厉地教育了一番。直至今日,他仍然认为施万虞疾言厉色,不近人情,一旦下了命令,就绝对不允许他人违抗。不过,四年前的逃跑事件让他领教了贝尼·杰瑟里特音言的厉害。未经训练的人,听到这种具有微妙特质的声音之后,全无招架之力,只能屈从就范。

她不能容忍他人抗拒自己的命令。

“发生这样的事情,说明整支护卫队都需要严明军纪。”施万虞说,“他们都将受到严厉的处罚。”

施万虞的这番话令邓肯备感愧疚——邓肯非常喜欢护卫队里的几个守卫,他偶尔还会引几个人出来嬉笑打闹一番。他偷偷溜进碉堡其实只是恶作剧,但是他的那些朋友却因此受到了惩罚。

邓肯知道处罚的意思。

去死吧,施万虞!去死吧,施万虞……

邓肯离开施万虞后,冲到了当时的教员主管塔玛拉尼圣母那里。这位圣母也是一位面容枯槁的老妪,行止冷峻,一张窄小的脸,满头白发,皮肤已不复弹性和光泽。他问塔玛拉尼,他的守卫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塔玛拉尼令人意外地陷入了沉思,声音好像沙砾摩擦木材一般干哑。

“惩罚?也罢。”

这间教室狭小逼仄,旁边是一间较大的练习房,塔玛拉尼每天晚上都会在这里准备第二天的课程。这里不仅有气泡和线轴读取仪器,还采取了其他精密的手段储存、调取信息。邓肯对这里的兴趣远远超过图书馆,可是他必须有人陪同才能进入这间教室。这间房间有多盏悬浮球形灯,室内灯火通明。邓肯进门的时候,塔玛拉尼便从备课的地方转过了身。

“我们的重大惩罚往往都有点像与祭祀相关的筵席。”她说,“那些守卫将接受的想必便是重大的惩罚。”

“筵席?”邓肯迷惑了。

坐在转椅上的塔玛拉尼转了过来,面对邓肯,直视他的眼睛,牙齿在明亮灯光之下闪烁着钢铁的光泽。“大凡必须受到惩罚之人,往往得不到历史的善待。”她说道。

听到“历史”这两个字,邓肯不禁一颤。这是塔玛拉尼的信号,她要讲课了,他又要听到一些无聊的东西了。

“任何人,但凡受到了贝尼·杰瑟里特的惩罚,必然都会明白一些道理,必然都将终生铭记。”

邓肯全神贯注地看着塔玛拉尼沧桑的嘴巴,突然感觉她要讲的是自身的痛苦往事。他能知道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了!

“我们的惩罚远非痛苦那么简单。”塔玛拉尼说道。

邓肯坐在她脚边的地上,这个角度看去,塔玛拉尼一身黑色,仿佛一个不祥的预兆。

“我们的惩罚并不会造成极致的痛苦。”她说,“只有贝尼·杰瑟里特的圣母接受圣母试炼时,才会受到极致痛苦的考验。”

邓肯点了点头,图书馆的资料将其称作“香料之痛”,贝尼·杰瑟里特的圣母只有通过这个神秘的考验,才能成为合格的圣母。

“不过,重大的惩罚确实会使肉体遭受剧痛。”她说,“也会给情感和心理造成重创。我们的惩罚,针对的往往是对方最大的弱点,所以受罚之人也会因此更加坚强。”

邓肯听了她的这番话,心里满是惶恐不安。她们要怎么处置他的守卫?他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是他也没有必要说话——塔玛拉尼的话还没有说完。

“惩罚最后往往以一道甜品收尾。”她的两只手“啪”的一声,放在了膝盖上。

邓肯皱起了眉头。甜品?只有筵席才会有甜品,筵席怎么会是惩罚呢?

“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筵席,只是像筵席一样,每一步都会有一段不同的体验。”塔玛拉尼说道,一只嶙峋的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甜品上来了,完全出乎悔过之人的意料,他们心想:啊,我最终还是得到了宽恕!你明白了吗?”

邓肯摇了摇头,他并不明白。

“这是一时的甜美。”她说,“一场痛苦的筵席,你挨完了每一道菜,最后上来了一道你愿意品尝的美味。可是!你虽然在品尝甜品,但是随后便会出现最为痛苦的时刻,你会意识到,会明白这并非最终的欢愉。绝非如此。这是重大惩罚带来的最为可怕的后果,这是贝尼·杰瑟里特的惩罚难以抹去的印记。”

“那她会怎么处置那些守卫?”邓肯费了很大的气力,才说出了这句话。

“我不知道每一步具体会采取怎样的措施,也没必要知道。我只能告诉你,每个人受到的惩罚都各不相同。”

塔玛拉尼就此打住,不再谈论此事,而是继续准备第二天的课程了:“我们明天再继续。”她说,“明天要讲怎样辨识各种加拉赫口音对应的地方。”

邓肯也问了其他人有关惩罚的问题,但即便是特格和帕特林也不愿意跟他解释。他后来见到了那些守卫,可是连他们也不愿谈及自己受到的折磨。他主动向他们示好,其中几人只是敷衍地回应了一下,但是再也没有人愿意跟他一块儿玩耍。受到惩罚的人都不愿意原谅他,这一点他至少可以确定。

去死吧,施万虞!去死吧,施万虞!……

这就是他内心深处憎恨的来源,他厌恶之前的那些老太婆。新来的这个年轻圣母会不会和以前的那些一样?

去死吧,施万虞!

他曾经质问施万虞:“你为什么要惩罚他们?”施万虞停顿了片刻,然后说:“你待在伽穆这里很危险,有些人想要加害于你。”

邓肯没有问这是怎么回事,因为他已经问过这方面的问题,但是从来没有人跟他解释过。即便是特格也不愿意回答他的问题,不过特格出现在这里,就已经能够说明他的处境有多么危险。

米勒斯·特格是一个门泰特,他肯定知道很多事情。这个年迈的男人在思维的海洋中遨游的时候,邓肯看到他的眼中闪烁着光芒,可是他从来不会以门泰特的状态回答邓肯的这些问题:

“我们为什么在伽穆?”

“你们在提防谁?谁想要害我?”

“我的父母是谁?”

面对这些问题,特格大多时候沉默不语,有时只会低吼:“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

那座图书馆并没有什么用,他在八岁那年就明白了这件事情,当时的教员主管是一个未合格的圣母,名叫卢兰·吉萨,尽管没有施万虞这般苍老,至少也有一百多岁。

在他的要求下,图书馆向他提供了伽穆(杰第主星)的信息,显出了哈克南的信息,让他知道了他们的衰败。它也显出了特格曾经指挥过的多场战役和战争,没有哪一场战斗给他留下极其血腥的印象。若干名解说员提到了特格“高超的外交水平”。然而,从这条数据看到了那条数据,从那条数据又看到了另一条数据,邓肯知道了神帝的时代,了解到神帝如何让子民臣服于自己。邓肯在这个时期里沉浸了若干星期。他在记录资料里发现了一幅旧地图,便将地图投射到了聚焦墙上。通过后期添加的解说信息,邓肯知道了这座主堡的前身——鱼言士曾将此处作为指挥中心,后在大离散期间弃之而去。

鱼言士!

邓肯当时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生活在她们的时代,成为稀罕的男性参谋,为这支崇拜神帝的女军建言献策啊。

噢!生活在那个年代的拉科斯星球上!

特格通常称呼神帝为“暴君”,如此直白的态度颇为令人意外。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般,图书馆里有关拉科斯的信息涌到了邓肯的面前。

“我有机会看到拉科斯吗?”他曾经问过吉萨这个问题。

“你现在就是在为去那里生活作准备。”

这样的答案令他错愕不已。他们跟他讲过那颗星球的许多事情,这些东西现在成了他最新的关注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