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原谅,斯第尔格,”他说道,“我让你整晚都没睡。”

  “熬个通宵,意味着你的生命又延长了一天。”斯第尔格接过从门外递进来的咖啡托盘,一边说道。他推了推艾德荷面前的矮茶几,把托盘放在上面,随后面对客人坐下。

  两个人都穿着黄色的悼服。艾德荷这一身是借来的,泰布穴地的人恨他身上穿着的绿色亚崔迪家族制服。斯第尔格从圆滚滚的铜瓶中倒出深色的咖啡,先啜了几口,然后举杯向艾德荷示意。这是古老的弗雷曼传统:咖啡里没毒,我已经喝了几口。

  咖啡是萨萨的手艺,按斯第尔格喜欢的口味煮成:先把咖啡豆烘焙成玫瑰色,不等冷却便在石臼中研磨成细细的粉末,然后马上煮开,最后再加一小撮香料。

  艾德荷吸了一口富含香料的气息,小心地抿了一口。他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说服了斯第尔格。他运用门塔特功能计算着。

  阿丽亚知道了莱托的动向!她已经知道了一切。

  贾维德就是她知道内情之后做出的安排。

  “你必须放我自由。”艾德荷开口说道,再次挑起这个话题。

  斯第尔格站了起来。“我要保持中立,所以只好做出艰难的决定。甘尼在这儿很安全。你和伊如兰也是。但你不能向外发送消息。是的,你可以从外界接收消息,但不能发送。我已经做出了保证。”

  “这不是通常的待客之道,更不能这样对待一个曾与你出生入死的朋友。”艾德荷说道。他知道自己已经用过了这个理由。

  斯第尔格手端杯子,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托盘上。开口说话时,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它。“其他人会觉得内疚的事,我们弗雷曼人不会。”说完后,他抬起头,看着艾德荷。

  必须说服他让我带着甘尼离开这地方,艾德荷想。他开口说道:“我并没有想引起你的负疚感。”

  “我知道,”斯第尔格说道,“是我自己提起了这个问题。我想让你了解弗雷曼人的态度,因为这才是我们所面临的问题:弗雷曼人。就连阿丽亚都以弗雷曼人式的方式思考。”

  “教士们呢?”

  “他们是另一个问题,”斯第尔格说道,“他们想把原罪塞给人民,让他们愧疚终生。他们想用这种手段使人民虔诚。”他的语气很平静,但艾德荷从中听出了苦涩。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苦涩没能使斯第尔格动摇。

  “这是个非常古老的独裁把戏,”艾德荷说道,“阿丽亚对此很清楚。温顺的国民必须感觉自己有罪。负罪感始于失败感。精明的独裁者为大众提供了大量走向失败的机会。”

  “我注意到了,”斯第尔格淡淡地说,“但是请原谅,我得再次提醒你,你口中的独裁者是你的妻子。她也是摩亚迪的妹妹。”

  “她入了魔道,我跟你说过了!”

  “很多人都这么说。总有一天她会接受测试。但同时,我们必须考虑其他更为重要的事。”

  艾德荷悲伤地摇了摇头。“我告诉你的一切都可以被证实。与迦科鲁图之间的通信总是要经过阿丽亚的神庙。针对双胞胎的阴谋也是在那儿诞生的。向外行星兜售沙虫的所得同样流向那里。所有线头都指向阿丽亚的办公室,指向教会。”

  斯第尔格摇了摇头,深深地吸了口气。“这里是中立区。我发过誓。”

  “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艾德荷抗议道。

  “我同意。”斯第尔格点了点头,“有许多方法可以判断阿丽亚的所作所为,每时每刻,对她的怀疑都在增大。这就像是我们那个允许有三妻四妾的老传统,它一下子就能发现谁是不育的男性。”他询问地注视着艾德荷,“你说他给你戴上了绿帽子——‘把她的性器官当成了武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这么说的。如此说来,你就有了一个最好不过的手段,可以通过法律途径解决此事。贾维德来了泰布营地,他带来了阿丽亚的口谕。你只需——”

  “在你这个中立区?”

  “不,在穴地外的沙漠中……”

  “如果我趁机逃走呢?”

  “你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斯第尔格,我向你发誓,阿丽亚入了魔道。我要怎么做你才会相信?”

  “这是难以证实的事。”斯第尔格说道。昨晚他已经用这个理由搪塞很多次了。

  艾德荷想起了杰西卡的话,他说:“但是你有办法,完全可以证实这一点。”

  “办法,是的,”斯第尔格说道,然而他再次摇了摇头,“但却是个痛苦到极点的办法。所以我才会提醒你我们的负罪感。我们弗雷曼人几乎能让自己从任何毁灭性的罪恶中解放出来,然而我们却无法摆脱魔道审判带来的罪恶感。为此,审判员,也就是全体人民,必须承担所有的责任。”

  “你以前做过,不是吗?”

  “我相信圣母已经全部告诉你了。”斯第尔格说道,“你知道得很清楚,我们以前确实做过。”

  艾德荷感觉到了斯第尔格语气中的不快。“我不是想抓住你话中的把柄。我只是——”

  “这是个漫长的夜晚,还有那么多没有答案的问题,”斯第尔格说道,“现在已经是早晨了。”

  “我必须发个消息给杰西卡夫人。”艾德荷说道。

  “也就是说你要往萨鲁撒发消息。”斯第尔格说道,“我不会轻易许诺,可一旦承诺,我就要遵守自己的承诺。泰布是中立区。我要让你保持沉默。我已以全家人的生命起誓。”

  “阿丽亚必须接受你的审判!”

  “或许吧。但我们首先得寻找是否有情有可原的地方。也许只是政策失当?甚至可能是坏运气造成的。完全可能是某种任何人都拥有的向恶表现,而不是入了魔道。”

  “你想证实我不是个精神失常的丈夫,妄想假借别人之手进行报复。”艾德荷说道。

  “这是别人的想法,我没这么想过。”斯第尔格说道。他笑了笑,以缓和这句话的分量,“我们弗雷曼人有沉默的传统。我们的宗教典籍说,惟一无法打消的恐惧是对自己的错误所产生的恐惧。”

  “必须通知杰西卡夫人,”艾德荷说道,“哥尼说——”

  “那条消息可能并非来自哥尼·哈莱克。”

  “还能是谁?我们亚崔迪人有验证消息的方法。斯第尔格,你难道就不能……”

  “迦科鲁图已经灭亡了,”斯第尔格说道,“它在好几代人以前就被摧毁了。”他碰了碰艾德荷的衣袖,“无论如何,我不能动用战斗人员。现在是动荡的时刻,引水渠面临着威胁……你理解吗?”他坐了下来,“现在,什么时候阿丽亚——”

  “阿丽亚已经不存在了。”艾德荷说道。

  “你是这么说来着。”斯第尔格又抿了口咖啡,然后把杯子放回原处,“到此为止吧,艾德荷,我的朋友。为了拔掉手上的刺,用不着扯断整条胳膊。”

  “那就让我们谈谈甘尼玛。”

  “没有必要。她有我的支持,我的忠诚。没人能在这里伤害她。”

  他不会这么天真吧,艾德荷想着。

  斯第尔格站起身来,示意谈话已经结束了

  艾德荷也站了起来。他发觉自己的膝盖已经变得僵硬,小腿也麻木了。就在艾德荷起身时,一位助手走进屋子,站在一旁。贾维德跟在他身后进了屋。艾德荷转过身。斯第尔格站在四步开外的地方。没有丝毫犹豫,艾德荷拔出刀,飞快地刺入贾维德的胸口。那个可怜人直着身子后退了几步,让刀尖从他的身体上退了出来。接着,他转了个身,脸朝下摔倒在地,蹬了几下腿之后气绝身亡。

  “奸夫的下场。”艾德荷说道。

  站在那儿的助手拔出了刀,但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反应。艾德荷已经收起自己的刀,黄色长袍一角留下了斑斑血迹。

  “你玷污了我的诺言!”斯第尔格叫道,“这是中立……”

  “闭嘴!”艾德荷盯着震惊中的耐布,“你戴着项圈,斯第尔格!”

  这是最能刺激弗雷曼人的三句污辱话之一。斯第尔格的脸色变得苍白。

  “你是个奴仆,”艾德荷说道,“为了获取弗雷曼人的水,你出卖了他们。”

  这是第二句最能刺激弗雷曼人的污辱话,正是这个原因毁灭了过去的迦科鲁图。

  斯第尔格咬着牙,手搭在刀把上。助手离开走廊上的尸体,退在一旁。

  艾德荷转身背对着耐布,绕过贾维德的尸体,走出门口。他没有转身,而是直接送出了第三句污辱话:“你的生命不会延续,斯第尔格。你的后代中不会流有你的鲜血!”

  “你去哪儿,门塔特?”斯第尔格冲着离去的艾德荷的背影问道。声音如同极地的风一般寒冷。

  “去寻找迦科鲁图。”艾德荷仍然头也不回地说道。

  斯第尔格拔出了刀。“或许我能帮你。”

  艾德荷已经走到通道的出口处。他没有停下脚步,直接说道:“如果你要用你的刀帮我,水贼,请刺向我的后背。对于戴着魔鬼项圈的人来说,这么做是最自然的。”

  斯第尔格跑了两步,奔过屋子,踩在贾维德的尸体上,赶上通道出口处的艾德荷。一只骨节粗大的手拽住艾德荷。斯第尔格龇着牙齿,手拿着刀,面对艾德荷。他愤怒欲狂,甚至没有察觉到艾德荷脸上奇怪的笑容。

  “拔出你的刀,门塔特人渣!”斯第尔格咆哮道。

  艾德荷笑了。他狠狠扇了斯第尔格两下——左手一下,接着是右手,火辣辣地扇在斯第尔格脸上。

  一声大吼,斯第尔格将刀刺入艾德荷的腹部,刀锋一路向上,挑破横隔膜,刺中了心脏。

  艾德荷软绵绵地垂在刀锋上,勉强抬起头,冲斯第尔格笑了笑。斯第尔格的狂怒刹那间化为震惊。

  “两个人为亚崔迪家族倒下了,”艾德荷喘息着说道,“第二个人倒下的理由并不比第一个人好多少。”他蹒跚几步,随后脸冲下倒在岩石地面上。鲜血从他的伤口涌出。

  斯第尔格低头看去,目光越过仍在滴血的尖刀,定格在艾德荷的尸体上。他颤抖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贾维德死在他身后,而这位阿丽亚——天堂之母——的配偶,死在自己的手上。他可以争辩说一个耐布必须捍卫自己的尊严,以此化解对他所承诺的中立立场的威胁。但死去的是邓肯·艾德荷。无论他能找到什么借口,无论现场的情况是多么“情有可原”,都无法抵消他的行为带来的后果。即使阿丽亚私下里可能巴不得艾德荷死,但在公开场合中,她不得不做出复仇的姿态。毕竟她也是个弗雷曼人。要统治弗雷曼人,她必须这么做,容不得半点软弱。

  直到这时,斯第尔格才意识到,目前这种情况正是艾德荷想以“第二个死亡”换回的结局。

  斯第尔格抬起头,看到一脸惊吓的萨萨——他的第二个妻子。她躲在渐渐聚集起的人群中,偷偷地打量着他。无论朝哪个方向看,斯第尔格看到的都是相同的表情:震惊,还有对未来的忧虑。

  斯第尔格慢慢挺直了身体,在衣袖上擦了擦他的刀,然后收起。他面对眼前的一张张脸,以轻松的语气说道:“想跟我走的人请立刻收拾行囊。派几个人先去召唤沙虫。”

  “你要去哪儿,斯第尔格?”萨萨问道。

  “去沙漠。”

  “我和你一起去。”她说道。

  “你当然要跟我一起去。我所有的妻子都得跟着我。还有甘尼玛。去叫她,萨萨,马上。”

  “好的,斯第尔格……马上,”她犹豫了一下,“伊如兰呢?”

  “如果她愿意。”

  “好的,老爷。”她仍然在犹豫,“你要把甘尼当作人质吗?”

  “人质?”他真的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你这个女人……”他用大脚趾轻柔地触了触艾德荷的尸体,“如果这个门塔特是对的,我是甘尼惟一的希望了。”他记起了莱托的警告:“要小心阿丽亚。你必须带着甘尼逃走。”

第56章

  弗雷曼人之后的所有行星生态学家都将生命视为能量的表现,并开始寻找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一点一点地,弗雷曼人的智慧终于成为公认的公理。其他所有民族也能像弗雷曼人一样,观察这种能量,研究其中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