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她把刀插进刀鞘,轻巧地从垫子上站起来,走到他身旁,扶着他站了起来。她接下来的举动让莱托暗自好笑:她整齐地叠好垫子,放在右肩上,然后悄悄比较着他们俩的个子。莱托不禁想起自己刚才的话:陷入爱河?

  个子是另一个会变化的东西,他想着。

  她伸出一只手,扶住他的手臂,引导并抓着他。他趔趄了一下,她严厉地说道:“我们离穴地还很远!”失足的声音可能会引来沙虫。

  莱托感到自己的身体成了一个干瘪的皮囊,就像是昆虫蜕下的壳。他知道这个壳,这个壳属于以香料贸易和教会为基础的这个社会。这具躯壳使用过度,于是干瘪了,和这个社会一样。现在,摩亚迪的崇高目标已经蜕变成为得到军事集团强化的巫术,它成了“仙恩-萨-绍”,这是埃克恩语,意思是狂热、疯癫,指那些自以为他们的啸刃刀一指,就能把宇宙带进天堂的狂人。

  “圣战是一种集体疯狂。”他喃喃自语道。

  “什么?”萨巴赫一直在集中精力帮他行走,让他的脚步声没有任何节奏感,在开阔沙漠中隐匿他俩的存在。她寻思着他的话,最后认定这只是疲劳的产物。她知道他太虚弱了,迷药吸干了他的力量。对她来说,这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残忍。如果他真的像纳穆瑞说的那样该杀,那么就该做得干干净净,不要拉扯这么多枝蔓。但是,莱托刚才说到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大发现——或许那就是纳穆瑞寻求的东西。这孩子的祖母之所以这么做,显然也是为了这东西、否则,我们的沙丘圣母怎么会同意对一个孩子实施如此危险的行动?

  孩子?

  她再次想起了他的话。来到悬崖底部,她停下脚步,让他在安全的地方休息一会儿。在朦胧的星光下,她低头看着他问道:“未来怎么会没有沙虫了?”

  “只有我能改变,”他说道,“别怕。我能改变任何事。”

  “但是——”

  “有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他说道,“我看到了那个未来,但是其中的矛盾之处只会让你迷惑不解。宇宙在不断变化,而一切变化中,人类的变化是最古怪的。能让我们改变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我们的未来需要不断调整、更新。至于现在,我们必须除去一个障碍。这要求我们去做残忍的事,违背我们最基本的意愿……但我们必须这么做。”

  “必须做什么?”

  “你曾经杀过朋友吗?”他问道,转过身,率先向通往穴地隐蔽入口的裂缝走去。他以被迷药吸干的体力所能支撑的最快速度走着,但她紧跟在他身后,抓住他的长袍,拉住了他。

  “杀死朋友是什么意思?”

  “他无论如何都会死,”莱托说道,“不需要我自己动手。问题是我能阻止他的死亡。如果我不阻止,这不也算杀了他吗?”

  “是谁……谁会死?”

  “因为还有转寰的可能,所以我必须保持沉默。”他说道,“我或许不得不把我的妹妹交给一个魔鬼。”

  他再次转身背对着她,当她再一次拽住他的长袍时,他拒绝回答她的问题。时机成熟之前最好不要让她知道,他想。

第44章

  一般人认为,自然选择就是由环境筛选出那些有资格繁衍后代的生物。然而,涉及到人类时,这种观点显示出极大的局限性。人类可以将实验、革新的手段用于繁殖过程,使之发生变异。它带来了很多问题,包括一个非常古老的问题,即:究竟是当变异出现之后,环境才来充当筛选者的角色呢,还是在变异出现之前,它就已经充当了决定何种变异将出现并持续下去的决策者?沙丘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它只是提出了新的问题。莱托和姐妹会将在接下来的五百代时间里做出回答。

  ——《沙丘灾难》哈克·艾尔-艾达

  

  屏蔽墙山光秃秃的棕色岩石在远处若隐若现,在甘尼玛的眼里,它仿佛足威胁着她未来的幽灵。她站在皇宫空中花园的边上,落日的余晖照着她的后背。阳光从空中的沙尘云中折射而出,变成了橘黄色,像沙虫嘴边的颜色一样绚烂。她叹了口气,想着:阿丽亚……阿丽亚……你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吗?

  最近,她体内的生命变得日益喧嚣。或许性别不同真的有巨大的差异,反正女人更容易被体内的浪潮征服。以前,她的祖母在和她交谈时就向她警告过这一点,杰西卡根据她积累的比·吉斯特经验,观察到了甘尼玛体内生命的威胁。

  “姐妹会将出生之前就有记忆的人称为畸变恶灵,”杰西卡夫人说道,“这个称谓后面隐藏着一部漫长的苦难史。问题的根源在于体内的生命会产生分化,分化成良性的与恶性的。良性的会保持驯良,对人有益。但是恶性的会汇聚成一个强大的心智,想夺取活人的肉体和意识。夺取控制权的过程会持续很长时间,但其问的痕迹是相当明显的。”

  “你为什么要放弃阿丽亚?”甘尼玛问道。

  “因为恐惧,我逃离了我所创造的东西,”杰西卡低声说道,“我放弃了。我内心的负担在于……或许我放弃得太早了。”

  “什么意思?”

  “我还无法做出解释,但是……或许……不!我不会给你虚假的希望。人类的神话早就描述过恶灵的引诱。它被称作很多东西,但最常用的称呼是魔道。你在邪念中迷失了自我,邪恶将引诱你进入恶之地。”

  “莱托……害怕香料。”甘尼玛说道。他俩面临着多么巨大的威胁啊。

  “很明智。”杰西卡是这么说的。她也只能说这么多了。

  但是甘尼玛已经历过体内记忆的喷发,隐约看到了内心世界,而且不断徒劳地背诵比·吉斯特对抗恐惧的祷词。发生在阿丽亚身上的事得到了解释,但这并不能减轻她的恐惧。但比·吉斯特积累的经验指出了一条可能的生路。探索内心时,甘尼玛寄希望于默哈拉,她的良性伙伴,希望它能保护她。

  她站在落日余晖照耀下的皇宫空中花园,回想着那次体验。她立即感觉到了她母亲的记忆形象。加妮站在那儿,像—个鬼混,站在甘尼玛与远处悬崖之间。

  “一旦进来,你将品尝到扎曲姆之果,来自地狱的食品。”加妮说道,“关上这扇门,我的女儿,只有这样,你才能得到安全。”

  内心的喧嚣在加妮的形象旁升腾而起,甘尼玛逃离了,乞灵于姐妹会的信条。之所以这么做,与其说是信任这些信条,还不如说是绝望中的无奈之举。她默念着这些信条,发出耳语般的声音:

  “宗教是孩子对成人的效法。宗教诞生于神话,而神话是人类对宇宙的猜测。宗教的另一个基础是人们在追逐权力的过程中的言论。宗教就是这样一个大杂烩,加上少许真正具有启迪作用的思想。所有宗教都包括一条虽未明言却至为根本的戒律:汝等不应怀疑!但是,我们怀疑。我们当然要打破这条戒律,因为我们为自己制定的任务是解放想像力,利用想像力来触发人类最深处的创造力。”

  渐渐地,甘尼玛的意识又恢复了秩序。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她知道自己暂时获得的安宁是多么脆弱。

  随后她回想起记忆中法拉肯的形象,那张阴郁的年轻脸孔,还有他的浓眉和紧绷的嘴角。

  仇恨令我强壮,她想,有了仇恨,我就可以抗拒阿丽亚式的命运。

  但是她仍在不住颤抖。在这种状态下,她只能思考一个问题:法拉肯在多大程度上像他的先辈,已逝的沙德姆四世。

  “原来你在这儿!”

  伊如兰沿着栏杆从甘尼玛右手边走来,走路的姿势看上去像个男的。甘尼玛转过头去,想:她是沙德姆的女儿。

  “你为什么一定要一个人偷偷溜出去呢?”伊如兰停在甘尼玛面前问道,愤怒的脸向下瞪着甘尼玛。

  甘尼玛控制着自己,没有反驳说她并不是一个人在这儿,卫兵们看她上了天台。伊如兰之所以愤怒是因为她们俩暴露在这儿,可能被远程武器要了性命。

  “你没有穿滤析服。”甘尼玛说道,“你知道,从前如果有人在户外被抓到没有穿滤析服,这个人会被立即处死。浪费水资源会威胁到整个部落的生存。”

  “水!水!”伊如兰喝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让自己露在危险中。回到屋里去。你给我们大家都添了麻烦。”

  “这儿有什么危险?”甘尼玛问道,“斯第尔格已经清楚了叛逆者。现在到处都有阿丽亚的卫兵。”

  伊如兰向上看着渐黑的天空。蓝灰色的背景下,能看到星星在闪光。她又将注意力放回到甘尼玛身上。“我不会和你争论,我被派到这儿来通知你法拉肯已经接受了,但不知为什么,他要求推迟订婚仪式。”

  “多长时间?”

  “我们还不知道。还在谈判中。但是邓肯被送回来了。”

  “我的祖母呢?”

  “目前她选择待在萨鲁撒上。”

  “有谁能怪她吗?”甘尼玛问道。

  “全都是因为那次与阿丽亚的愚蠢的争吵!”

  “不要骗我,伊如兰!那不是愚蠢的争吵。我听说了整个故事。”

  “姐妹会的担心——”

  “——是真的。”甘尼玛说道,“好了,消息你已经传到了。你打算借这个机会再来劝阻我一次吗?”

  “我已经放弃了。”

  “你真的不应该骗我。”甘尼玛说道。

  “好吧!我会一直劝下去。这种事真能让人发疯。”伊如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甘尼玛面前这么容易急躁。一个比·吉斯特应该在任何时候都保持冷静。她说道,“我担心你面临的极度危险。你知道的。甘尼,甘尼……你是保罗的女儿。你怎么能——”

  “正因为我是他的女儿。”甘尼玛说道,“我们亚崔迪人的祖先能一直追溯到阿伽门农,我们知道我们的血管里流着什么样的鲜血。请绝对不要忘记这一点,我父亲名义上的妻子。我们亚崔迪人有血淋淋的历史,血还将继续流下去。”

  伊如兰心不在焉地问:“谁是阿伽门农?”

  “足以证明你们那自负的比·吉斯特教育是多么浅薄。”甘尼玛说道,“我老是会忘记你的历史知识是多么贫乏。但是我,我的回忆能追溯到……”她打住了;最好别去打扰体内生命那易醒的睡眠。

  “不管你记得什么,”伊如兰说道,“你肯定知道你选择的道路是多么危险……”

  “我要杀了他!”甘尼玛说道,“他欠我一条命。”

  “我会尽可能地阻止你。”

  “我们已经料到了。你不会有机会的。阿丽亚会派你前往南方的一个新城镇,直到整件事情结束为止。”

  伊如兰沮丧地摇了摇头。“甘尼,我发誓我将在一切危险前尽力保护你。如果有必要,我将献出自己的生命。如果你以为我会在哪个偏僻城市打发时间,眼看着你……”

  “别忘了,”甘尼玛轻声说道,“我们还有亡者蒸馏器。你总不至于能从亡者蒸馏器里干涉我们吧。”

  伊如兰的脸色变得惨白,一只手捂住了嘴,一时间忘了她所有的训练。只有这种时候才能知道她有多么关心甘尼玛。在这种几乎只剩下动物式的恐惧的时刻,所有伪装都会被抛弃,流露出最诚实的感情。感情的洪流让她语不成声:“甘尼,我并不为自己担心。为了你,我可以投身于沙虫的嘴中。是的,我就是你刚才所称呼的那样,你父亲名义上的妻子,但你就是我的孩子。我求你……”泪光在她的眼角闪动。

  甘尼玛也觉得喉咙发紧,她强压下冲动,道:“我们之间还有一个不同。你从来就不是一个弗雷曼人,而我是个纯粹的弗雷曼人。这是分隔了你我的峡谷。阿丽亚知道这一点。不管她有多少不是之处,她知道这一点。”

  “阿丽亚知道什么,旁人是无法猜测的。”伊如兰恨恨地说,“假如我不知道她是亚崔迪人,我会发誓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催毁这个家族。”

  你怎么知道她仍旧是亚崔迪人呢?甘尼玛想,不知道

伊如兰为什么在这方面如此眼拙。她是个比·吉斯特,还有谁比姐妹会更了解恶灵的历史呢?可她竟然想都没想过这一点,更别说做出这种判断了。阿丽亚肯定在这个可怜的女人身上施加了某种巫术。

  甘尼玛说道:“我欠你一个水债。由此,我会护卫你一生。但是你侄子的事已经定了,所以请你不要再多说了。”

  伊如兰的嘴唇仍然在颤抖,眼睛瞪得大大的。“我真的爱你父亲,”她耳语道,“在他死之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或许他还没死,”甘尼玛说道,“那个传教士……”

  “甘尼!有时我真的不了解你。保罗会攻击自己的家族吗?”

  甘尼玛耸了耸肩,抬头看着正在变黑的天空。“他可能会觉得挺有趣,攻击……”

  “你怎么能说这种——”

  “我不会嘲笑你。上帝知道我不会。”甘尼玛说道,“但我不止是父亲的女儿,我是任何一个向亚崔迪家族提供血脉的人。你不认为我是畸变恶灵,但我却不知道还能有其他什么词来形容我。我是个出生前就有记忆的人。我知道我体内是什么。”

  “愚昧的迷信……”

  “别这么说!”甘尼玛伸出一只手,封住伊如兰的嘴,“我是每一个比·吉斯特,包括我的祖母,梦寐以求的优生结果。但我还是其他许多东西。”她用右手的指甲在左手手掌上划出一道血痕,“这是一具年轻的身体,但它的经验……哦,上帝,伊如兰!我的经验!”她再次伸出手,伊如兰靠近了她,“我知道所有我父亲勘察过的未来。我拥有无数个生命的智慧,也有他们的无知……以及道德上的所有弱点。如果你想帮助我,伊如兰,你首先必须学会了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