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切争论都是从是否接受柯瑞诺家族的礼物这件小事开的头。

  必须除掉伊如兰,阿丽亚暗自决定。

  那个老人在下面等什么呢?他自称传教士,为什么不传教?

  伊如兰对我们的决策的指责是错误的,阿丽亚对自己说道,我仍然可以做出正确的决策!掌握生杀大权的人必须做出决定,否则就会成为玩偶。保罗过去总是说,静止不动是最危险的,变动不止才是永恒。变化是最重要的。

  我会让他们看到变化!阿丽亚想着。

  传教士举起双臂,做出赐福的姿态。

  还在广场的人靠近了他,阿丽亚能感觉到,他们的行动犹豫小决。是的,因为有谣言说,传教士已经引起阿丽亚的不悦。她同身旁的扬声器俯下身去。扬声器里传来广场上人群的嘈杂声,风声,还有脚底摩擦沙子的声音。

  “我给你们带来了四条信息!”传教士说道。

  他的声音在阿丽亚的扬声器中轰鸣,她关小了声音。

  “每条消息送给某个特定的人。”传教士说道,“第一条信息送给阿丽亚,这个世界的领主。”他指了指身后神庙的观察孔,“我给她带来了一个警告:你把时间的秘密缠在腰带内,你出售了你的未来,得到的只是一个空钱包!”

  他好大的胆子。阿丽亚想。但是他的话让她全身僵硬,无法动弹。

  “我的第二条信息,”传教士说道,“送给斯第尔格,弗雷曼的耐布。他相信他能将部落的力量转变为帝国的力量。我警告你,斯第尔格:对一切创造性活动而言,最大的危险,就是僵硬的道德规范。它会毁了你,让你流离失所!”

  他太过分了!阿丽亚想着,我必须派卫兵去,不管会产生什么后果。但是她的手仍然垂在身侧,没有任何动作。

  传教士转过身来,看着神庙,向上爬了一级台阶,随后重新转身面对着广场,左手始终搭在向导肩上。他大声说道:“我的第三条信息送给伊如兰。公主,没人能忘记自己遭到的羞辱。我告诫你,设法逃走吧!”

  他在说什么?阿丽亚问自己。我们确实要整整伊如兰,但是……为什么他要警告她逃走呢?我刚刚才做出这个决定!一阵恐惧侵袭了她的全身。传教士是怎么知道的?

  “我的第四条消息送给邓肯·艾德荷,”他叫喊道,“邓肯!你接受的教育让你相信忠诚可以换来忠诚。哦,邓肯,不要相信厉史,因为历史是由金钱推动的。邓肯!摘下你的绿帽子,做你认为最正确的事。”

  阿丽亚咬着她右手的手背。绿帽子!她想伸手按下传唤侍卫 的按钮,但是她的手拒绝移动。

  “现在我将对你们传教,”传教士说道,“这是来自沙漠的布道。我想让摩亚迪教会的教士,那些用武器传教的人听听我的布道。哦,你们这些相信既定命运的人!但你们是否知道既定的命运也有邪恶的一面?你们声称生活在摩亚迪的保佑下是件幸事,我说你们已经抛弃了摩亚迪。在你们的宗教中,神圣已经取代了爱!你们会遭到沙漠的报复!”

  传教士低下头,仿佛在祈祷。

  阿丽亚感觉自己在颤抖。上帝啊!那个声音!长年的炎热风沙使它变得沙哑了,但它仍旧带着保罗声音的痕迹。

  传教士再次抬起头。低沉的声音在广场回荡,更多的人被这个来自过去时代的怪人吸引着聚到了广场上。

  “书上是这么记载的!”传教士叫道,“那些在沙漠边缘祈求露水的人会带来洪水!理智无法使他们逃脱灭亡的命运!因为他们的理智诞生于骄傲。”他降低声音,“据说摩亚迪死于预测未来,未来的知识杀死了他,使他越过了现实宇宙,进入了秘境。我告诉你们,这都是虚幻。想法不能脱离物质而存在,它们不能脱离你们的身体做出任何实事。摩亚迪自己说过他没有魔法,无法为宇宙编码解码。不要怀疑他。”

  传教士再次举起双臂,声音洪亮。“我警告摩亚迪的教会!悬崖上的火会焚烧你们!自我欺骗的人终将被谎言毁灭。兄弟的鲜血无法被清除。”

  他放下手臂,找到他年轻的向导。没等呆若木鸡的阿丽亚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已经离开了广场。好一个无所畏惧的异教徒!肯定是保罗。她必须警告她的侍卫,不能在公开场合对传教士下手。下方广场上的迹象肯定了她这一想法。

  尽管他宣扬的是异教,但下面没人阻拦传教士离去。没有神庙的卫兵追赶他,也没有朝圣者想要阻止他。好一个魅力非凡的瞎子!每个看到或听到他的人都感到了他天启般的力量。

  天虽然很热,但阿丽亚突然间感到了一阵寒意。她感到自己抓住帝国,像抓住一个有形的东西一样,但她的力量是那么脆弱,随时可能失手。她抓紧观察孔,好像这样就能更紧地将权力抓在自己手中。这种权力是多么脆弱啊。立法会、宇联公司和弗雷曼军团形成权力的轴心,躲在暗处施展力量的还有宇航公会和比·吉斯特姐妹会。还有技术的发展,哪怕这种发展来自人类最遥远的边疆,也会对权力发生影响。就算允许埃克恩和特雷亚拉克斯的工厂放手生产,仍然无法完全释放技术发展带来的压力。此外,柯瑞诺家族的法拉肯,沙德姆四世的继承人,一直在旁虎视眈眈。

  失去了弗雷曼人,失去了亚崔迪家族对香料的垄断权,她将失去对权力的绝对控制。所有力量都将瓦解。她能感到权力正从她手中溜走。人们听从这个传教士。除掉他将是危险的,然而让他像今天这样在她的广场上继续布道也同样危险。她已然看到了失败的征兆,也很清楚发展趋势。比·吉斯特早已将这个发展模式及应对之策编撰成文:

  “在我们的宇宙中,数量巨大的人民被一小股强大力量所统治是司空见惯的。在此,我们提出导致人民起而反抗统治者的主要条件——

  “一、当他们找到一个领袖时。这是对权力最致命的威胁。当权者必须将能够充任群众领袖的人控制在自己手中。

  “二、当他们意识到权力链条的各个环节时。使人民保持愚昧,看不到这些环节。

  “三、当他们怀有从奴役中逃脱的希望时。永远不能让人民相信存在逃脱的可能性。”

  阿丽亚摇了摇头,感到自己的脸颊随着摇头这个动作而颤抖。她的人民中已经出现了这些迹象。散布在帝国各处的间谍给她的报告无不证实了她的猜测。无休无止的弗雷曼圣战的影响无处不在。只要是“宗教利剑”挥到的地方,那里的人们就会出现被压迫民族的种种态度:戒心重重、不忠不实、难以捉摸。权力机构——实质上就是教会权力机构——慢慢成了憎恶对象。哦,朝圣者仍然蜂拥而来,他们中的某些人可能真的非常虔诚。但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除了朝圣之外,朝圣者还有别的目的。最常见的就是寻求一个确定的前程。表示了顺从之后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权力,这种权力可以轻易地转变成财富。从阿拉吉斯返回家乡后,他们就能获得新的权力和社会地位,可以做出对自己回报颇丰的经济决策,而对他们的故乡世界却不敢有半句怨言。

  阿丽亚知道一个风靡一时的谜语:“你能在一个从沙丘星带回家的空钱包中看到什么?”答案是:“摩亚迪的眼睛(火钻石)。"

  压制社会不安定因素的传统手法浮现在阿丽亚的意识中:必须让人民明白,与权力作对永远会遭到惩罚,帮助统治者的行为一定会得到重奖。皇家军队必须随机地进行换防。摄政女皇对潜在反抗者的镇压必须准确地把握时机,让反抗者措手不及。

  我失去对准确时机的悟性了吗?她想着。

  “这是多么无聊的猜测啊。”她体内的一个声音道。她感到自己平静了一些。是的,男爵的计划非常好。除去杰西卡夫人的威胁,同时嫁祸于柯瑞诺家族。好主意。过一阵子再来对付这个传教士。她了解他的立场是什么,他代表着什么。他是狂放不羁的远古精神,活生生的异教徒,根植于她正统统治之外的沙漠。这是他的力量所在,和他是不是保罗无关……只要人们有这种怀疑就行。但阿丽亚的比·吉斯特能力告诉她,传教士的力量中也埋藏着他的弱点。

  我们会找到传教士的弱点。我要派间谍盯着他,每时每刻。一旦时机来临,我们将让他身败名裂。

第17章

  弗雷曼人宣称他们上承天启,其使命就是向世人昭示神谕。这方面,我不想说什么。但他们同时宣称,他们还要向世人昭示一种全新的意识形态,这一点只能饱受我的嘲笑。当然,他们提出了这两种说法是为了强化他们的正统性,让这个宇宙能够长期忍受他们的压迫。以所有被压迫者的名义,我警告弗雷曼人:权宜之计从来不会长久。

  ——阿拉肯的传教士

  

  夜里,莱托和斯第尔格离开穴地,来到一道突出地面的岩石顶部的凸缘,泰布穴地的人称这块岩石为“仆人”。在渐亏的二号月亮照耀下,站在凸缘处能俯瞰整个沙漠——北面的屏蔽墙山和艾德荷峰,南面的大沙漠,还有向东朝哈巴亚山脊而去的滚滚沙丘。沙暴过后的漫天黄沙遮盖了南方的地平线。月光给屏蔽墙山上罩上了一层冷霜。

  斯第尔格本不愿意来,只是因为莱托激起了他的好奇心,才最终参与了这次冒险。为什么非得冒险在晚上穿越沙漠呢?这孩子还威胁说如果斯第尔格拒绝的话,他就一个人找机会偷偷溜出去。他们的冒险让他感到心神不安。想想看,这么重要的两个目标竟然晚上独自行走在沙漠上。

  莱托蹲坐在凸缘处,面朝南方的大沙漠。偶尔,他会捶打自己的膝盖,一副焦灼的模样。

  斯第尔格站在他主人身旁两步远的地方,他善于在安静中等待。双臂环抱在胸前,夜风轻轻拂动着他的长袍。

  对于莱托来说,穿越沙漠是对内心焦虑的回应。甘尼玛无法再冒险与他一起对抗体内生命之后,他需要寻找新的盟友。他设法让斯第尔格参与了这次行动。有些事必须让斯第尔格知道,好让他为未来的日子做好准备。

  莱托再次捶打着膝盖。他不知道如何开始!他常常觉得自己是体内无数生命的延伸,那些生命显得那么真实,仿佛就是他自己的生命。在那些生命的河流中,没有结束,没有成功——只有永恒的开始。有的时候,这些生命纠合在一起,冲着他大喊大叫,仿佛他是他们能窥视这个世界的惟一一扇窗户。他们带来的危险已经摧毁了阿丽亚。

  莱托注视着沙暴残留的扬沙在月光下闪着银光。连绵不断的沙丘分布在整个大沙漠上:风裹挟着硅沙砾,在沙漠上形成了一层层波浪——有豌豆沙、粗沙砾,还有小石子。就在他注视着燥热的黑暗时,黎明降临了。阳光穿过沙尘,形成一道道光柱,给沙尘染上了一层橙色。他闭上双眼,想像阿拉肯的新的一天如何开始。在他的潜意识中,城市的形象就如同无数个盒子,散布在光明与阴影之间。沙漠……盒子……沙漠……盒子……

  睁开眼睛时,眼前仍是一片沙漠:风刮起黄沙,仿佛漫天飞舞着咖喱粉。阴影从沙丘底座伸展开来,像刚刚过去的黑夜的爪子。它们是夜晚和白昼的联系物,它们连接着时间。他想起昨晚他蹲坐在这儿时斯第尔格坐立不安的样子。老人为他的沉默感到担心。斯第尔格肯定与他敬爱的摩亚迪一起度过了很多个类似的夜晚。他现在正四处走动,扫视着各个方向。斯第尔格不喜欢暴露在阳光下。典型的弗雷曼老人。莱托同情斯第尔格的白天恐惧症。黑暗意味着单纯,哪怕黑暗中可能暗藏杀机。光明却可以有很多表象。夜晚能隐藏恐惧的气味和身影,只能听到轻微的声音。夜晚割裂了三维空问,所有的东西都被放大了——号角更嘹亮,匕首更锋利。但白天的恐怖其实更加可怕。

  斯第尔格清了清嗓子。

  莱托头也不回地说:“我有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斯第尔格。”

  “我猜也是。”斯第尔格的声音在莱托身边响起,声音既低沉又警觉。这孩子的声音太像他父亲了,像得让人害怕。这就像一种遭到严禁的魔法,让斯第尔格不由自主地一阵反感。弗雷曼人知道神魔附体的恐怖。所有被附体的人都会立即处死,他们的水被洒在沙漠上,以防污染部落的蓄水池。死人就应该死去。依靠孩子来传宗接代,永续不绝,这再正常不过了。但孩子却没有权利表现得跟某位祖先一模一样。

  “我的问题是我父亲留下了太多悬而未决的问题,”莱托说道,“尤其是我们所追求的目的。帝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斯第尔格,现在的帝国对人太不重视。应该重视人,人的生命,你明白吗?生命,而不是死亡。”

  “曾经有一次,你父亲的某个幻象让他十分不安,他和我说过同样的话。”斯第尔格说道。

  声音中透出一种恐惧。莱托很想忽略这种恐惧,提个无关紧要的建议打发了事,比如提出先去吃早饭。他意识到自己饿了。他们上一顿饭是昨天中午吃的,莱托坚持要整晚禁食。但现在攫住他的并非身体的饥饿。

  “说真的,没有东西能代替预知幻象,”莱托说道,“或许我真该冒险试试香料……”

  “然后就像你父亲那样被毁掉?”

  “左右为难呀。”莱托说道。

  “你父亲曾经向我承认过,对未来掌控得太完美,意味着将自己锁在未来之内,缺乏变化的自由。”

  “我们面对的就是这个悖论。”莱托说道,“预见未来,这种东西既微妙又强大。未来变成了现在。但是,瞎子的国度里,拥有视力是很危险的。如果你想向瞎子解释你看到了什么,你就是忘记了瞎子有他们的固有行为,这是他们的瞎眼带来的。他们就像一台沿着自己的道路前进的巨大的机器,有自己的惯性,有自己的定位。我害怕瞎子,斯第尔格。我害怕他们。在前进的道路上,他们可以碾碎任何敢于挡道的东西。”

  斯第尔格盯着沙漠。橙色的黎明已经变成了大白天。他说:“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因为我想让你看看我可能的葬身之地。”

  斯第尔格紧张了。他说道:“这么说,你还是看到了未来!”

  “也许并不是什么预见,只是一个梦罢了。”

  “为什么要来这么一个危险的地方?”斯第尔格盯着他的主人,“我们应该马上回去。”

  “我不会死于今天,斯第尔格。”

  “不会?你预见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三条道路,”莱托说道,陷入了回忆,声音于是听上去有点懒洋洋的,“其中一个未来要求我杀死我的祖母。”

  斯第尔格警觉地朝着泰布穴地的方向看了一眼,仿佛担心杰西卡夫人能隔着沙漠听到他们的谈话。“为什么?”

  “防止丧失香料垄断权。”

  “我不明白。”

  “我也不。但这就是我梦中的想法,用刀子时的想法。”

  “哦,”斯第尔格明白用刀子意味着什么。他深深吸了口气,“第二条路呢?”

  “甘尼和我结合,确保亚崔迪家族的血脉。”

  “嚯!”斯第尔格厌恶地呼了口气。

  “在古代,对国王或女王来说,这么做很平常。”莱托说道,“但是甘尼和我已经决定不这么做。”

  “我警告你,最好保持你这个决定!”斯第尔格的声音中带着死亡的威胁。根据弗雷曼法律,乱伦是死罪,违令者会被吊死在三角架上。他清了清嗓子,问道:“那么第三条呢?”

  “我把我的父亲请下神坛。”

  “他是我的朋友,摩亚迪。”斯第尔格轻声道。

  “他是你的上帝!我必须将他凡人化。”

  斯第尔格转过身,背对沙漠,看着他可爱的泰布穴地旁的绿洲。这样的谈话让他十分不安。

  莱托闻着斯第尔格身上的汗味。他多么想就此打住,不再提及这些必须在此表明的话题。他们本可以说上大半天的话,从具体说到抽象,远离现实的决定,远离他眼下所面对的“必须”。还可以谈谈柯瑞诺家族。这个家族无疑是个很大的威胁,对他和甘尼玛的生命构成了致命危险。斯第尔格曾提议暗杀法拉肯,在他的饮料里下毒。据说法拉肯偏爱甜酒。那种做法当然不妥当。

  “如果我死在这里,斯第尔格,”莱托说道,“你必须提防阿丽亚。她已经不再是你的朋友了。”

  “你说这些都是为了什么?一会儿是死,一会儿又是你姑姑?”斯第尔格真的发火了。杀死杰西卡夫人!提防阿丽亚!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