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摇了摇头。他知道,孩子的身体做出这个完全成人化的动作,给人的感觉肯定很古怪。他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掌握主动权。“首先,我不是个孩子。哦……”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这是个孩子的身体,毫无疑问。但我不是个孩子。”杰西卡咬了咬上嘴唇。这个动作会暴露她的内心,但她没有在意。她的公爵,多年前死在这个受诅咒的行星上,曾嘲笑过她的这个动作。“惟一一个不受你控制的反应。”他是这么说的,“它告诉我你很不安,让我亲吻这对香唇,好让它们停止颤抖。”

  现在,这个继承了她公爵名字的孙子同样笑着说了一句话,让她惊讶得心脏都仿佛停止了跳动。他说:“你很不安,我从你嘴唇看出来的。”

  全凭比·吉斯特训练出的强大自控能力,她才多少恢复了镇定。杰西卡勉强开口道:“你在嘲笑我?”

  “嘲笑你?我永远不会嘲笑你。但是我必须让你明白我们和其他人是多么不一样。请你想想很久以前的那次部落狂欢,当时,老圣母将她的生命和记忆给了你。她将自己的意识和你协调一致,给了你长长的一串记忆链条,链条的每个环节都是一个人的全部记忆。这些记忆至今仍然保存在你的意识中。所以,你应该能够体会到我和甘尼玛正在经历的事。”

  “也就是是阿丽亚经历过的事?”杰西卡问道,有意考验他。

  “你不是和甘尼玛谈论过她吗?”

  “我希望和你谈谈。”

  “很好。阿丽亚拒绝接受她不同于一般人这一事实,结果变成了她最怕变成的那种人,无法将体内过去的生命化入她的潜意识。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非常危险的,而对我们这种出生前就有记忆的人来说,它比死亡更加可怕。关于阿丽亚,我只能说这么多。”

  “那么,你不是个孩子。”杰西卡说。

  “我已经有好几百万岁了。这就迫使我做巨大的调整,而普通人永远不会有这种要求。”

  杰西卡点了点头,感觉平静了许多。现在的她比和甘尼玛单独在一起时警惕许多。甘尼玛在哪儿?为什么来的只有莱托一个人?

  “说说吧,祖母,”他说道,“我们是恶灵呢,还是亚崔迪家族的希望?”

  杰西卡没有理睬这个问题。“你妹妹在哪儿?”

  “她去引开阿丽亚,好让她不来打搅我们。必须这么做。但甘尼玛说的不会比我更多。昨天你没有观察到吗?”

  “我昨天的观察是我的事。为什么你会提到恶灵?”

  “提到?别戴着你的比·吉斯特面具讲话,祖母。我会直接查询你的记忆,一字一句地拆穿你的把戏。我有的不仅是你颤抖的嘴唇。”

  杰西卡摇了摇头,感到了这个继承了她血脉的……个体的冷漠。他掌握的资源实在太多了,多得让她胆寒。她模仿着他的语气,问道:“你知道我的意图是什么吗?”

  他哼了一声,“你无需问我是否犯了与我父亲相同的错误。我没有窥视过我们这个时代之外的东西——至少没有主动寻求过。对于未来,每个人都可能产生幻觉,当未来变成现实时,会觉得这个现实似曾相识。我知道预知未来的危害。我父亲的生命已经告诉了我。不,祖母,完全掌握未来就等于完全为未来所困。它会摧毁时间,现在会变成未来,而我要求自由。”

  杰西卡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差点脱而出,但最后还是控制住了。她能说什么?说他这种态度跟某个人很相似?可他并不知道。叫她如何开口?太难以置信了!他是我亲爱的莱托!这想法让她震惊不已。一刹那间,她幻想着这副儿童面具会不会变成那张她亲爱的面孔,再次复活……不!

  莱托低下头,暗暗斜着眼睛窥视她。是的,她还是可以被操纵的。他说道:“当你想预测未来时——我希望这种情形很少发生——你和其他人几乎没有分别。大多数人认为知道明天鲸鱼皮的报价是好事,或是想确定哈尼肯家族是否会再次统治他们的母星吉迪·普莱姆星。但我们不同,我们无需预测,也能熟知哈尼肯家族的底细,不是吗,祖母?”

  她拒绝上他的钩。他当然知道他的祖先中流着哈尼肯的血。

  “哈尼肯是什么人?”他挑衅地说,“野兽拉宾又是什么人?我们又是什么人,嗯?我离题了。我说的是预测未来的神话:完全掌控未来!掌握一切!它将带来多么巨大的财富啊——当然也有巨大的代价。下层社会的人相信它。他们相信如果稍知未来有好处,那么知道得更多意味着更好。多好啊!如果你把一个人生命中的全部变数告诉他,指出一条至死都不再改变的道路——这是一份来自地狱的礼物。无限的厌倦!生命中发生的一切都是重复他早已知道的东西。没有变数。他事先便知道一切回答,一切意见——一遍接着一遍,一遍接着一遍……”

  莱托摇了摇头。“无知有其优势,充满惊奇的宇宙才是我追求的!”

  杰西卡听着这番长篇大论,惊讶地发现,他的用语与他父亲及其相似——她那失踪的儿子。甚至连想法都相似:保罗完全可能说出类似的话。

  “你让我想起了你父亲。”她说道。

  “你难过吗?”

  “有一点,但知道他在你体内活着,我很高兴。”

  “但你却完全不了解他在我体内的生活。”

  杰西卡感觉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渗出丝丝苦意。她直视着他。

  “还有,你的公爵是如何在我体内生活的。”莱托说道,“祖母,甘尼玛就是你!她完全可以充当你,甚至到了这样的程度,对她来说,你在怀上我们父亲之后的一切行为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你也是我!我是一架什么样的肉体记录机器啊!有时我觉得记录已多得让我无法承受。你来这里是为了对我们做出判断?对阿丽亚做出判断?还不如让我们对你做出判断!”

  杰西卡想从自己的内心寻找答复,但找不到。他在干什么?为什么他要强调这些不同之处?他故意想让她排斥他吗?他是否已经到了阿丽亚的状态——恶灵?

  “我的话令你不安。”他说。

  “是的。”她允许自己耸了耸肩,“是的,令我不安——你完全清楚其中的原因。我相信你认真温习过我所受的比·吉斯特训练。甘尼玛承认这么做过。我知道阿丽亚……也这么做了。你身上的与众不同之处会带来许多后果,我相信你知道这些后果是什么。”

  他瞥了她一眼,眼光专注,让人紧张。“是的,但我们本来不想这么做。”他说道,他的声音中仿佛都带上了杰西卡的疲倦,“我们就像你的爱人一般明了你嘴唇颤抖的秘密,我们随时可以回忆起你的公爵在床上对你说的亲热话。你无疑已经在理智上承认了这一点。但我警告你,仅在理智上承认是远远不够的。如果我们中的任何一人成了恶灵——完全有可能是在我们体内的你造成的!或是我的父亲……或是母亲!你的公爵!控制我们的可以是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所需条件都是一样的。”

  杰西卡感到她的胸膛里阵阵烧灼,她的双眼湿润了。“莱托……”她终于强迫自己喊出了他的名字,发现再次喊这个名字的痛苦比她想像的要小,“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希望教我的祖母。”

  “教我什么?”

  “昨晚,甘尼玛和我扮演了母亲和父亲,差点毁了我们,但我们学到了很多东西。只要把自己的意识调整到适当状态,我们可以掌握许多情况,也能略约地预测未来。还有阿丽亚——她很有可能在密谋绑架你。”

  杰西卡眨了眨眼睛,被他脱口而出的指控震惊了。她很清楚他的把戏,自己也用过很多次:先让一个人沿着某个方向推理,然后突然从另一个方向放出一个惊人的事实。一次深呼吸之后,她再次平静下来。

  “我知道阿丽亚在干什么……她是什么,但是……”

  “祖母,可怜可怜她吧。不仅用你的智慧,也用你的心。你以前就这么做过。你是个威胁,而阿丽亚想要她的帝国——至少,她变成的这个东西是这么想的。”

  “我怎么知道这不是另一个恶灵在对我说话?”

  他耸了耸肩。“这就是你该用你的心做出判断的地方。甘尼玛和我知道她的感受。习惯内心大量生命的喧嚣,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哪怕把他们暂时压制下去,但只要你回忆什么,他们便会争先恐后蜂拥而至。总有一天——”他咽了口唾沫,“一个强壮的内部生命会觉得分享肉体的时机已经到来。”

  “你就不能做些什么吗?”她问出这个问题,但她害怕听到答案。

  “我们相信能做些什么……是的。不能屈从于香料;这一点非常重要。还有,不能单纯采取压制过去的办法。我们必须利用它,整合它。最终将他们与我们融为一体。我们不再是原来的自我——但我们也没有堕入魔道。”

  “你刚才说有个阴谋要绑架我。”

  “这很明显。文希亚野心勃勃,希望她的儿子能有所作为。阿丽亚则对自己有野心,还有……”

  “阿丽亚和法拉肯想联手?”

  “这方面倒没有什么迹象。”他说道,“但是阿丽亚和文希亚在两条平行的道路上前进。文希亚有个姐姐在阿丽亚的宫殿里。还有比传个消息更简单的事吗——”

  “你知道传过这类消息?”

  “就像我看到了并逐字读过一样。”

  “但你并没有亲眼见过?”

  “没有这个必要。我只需知道亚崔迪家族的人都聚集在阿拉吉斯上。所有的水都汇聚在一个池子里了。”他比划着画了一个行星的形状。

  “柯瑞诺家族不敢进攻这里!”

  “如果他们真的进攻,阿丽亚会从中得到好处。”他嘲讽的语气惹怒了她。

  “我不会要求我的孙子庇护我!”她说道。

  “该死的,女人,不要再把我看成你的孙子了!把我看成是你的莱托公爵!”他的语气、面部表情,甚至这说来就来的脾气和他的手势,简直与她的公爵一般无二。她不知所措,陷入了沉默。

  莱托用淡漠的语气道:“我在帮你,让你做好准备。你至少得配合配合我。”

  “阿丽亚为什么要绑架我?”

  “当然是往柯瑞诺家族身上栽赃。”

  “我不相信。即便是她也很难做出这么荒唐的行为!太危险了!她怎么能这么做!我不相信。”

  “发生的时候你就会相信了。嗯,祖母,甘尼玛和我只是偷听了一下我们的内心,然后便知道了。这只是简单的自我保护的本能。”

  “我绝不相信阿丽亚会计划绑架……”

  “上帝呀!你,一个比·吉斯特,怎么会这么愚蠢?整个帝国都在猜测你为什么到这里来。文希亚的宣传机器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可以诋毁你。阿丽亚不能坐视发生这种事。一旦你的名声毁了,对亚崔迪家族来说是个致命打击。”

  “整个帝国在猜测什么?”

  她尽量以冰冷的口气说出这句话,知道她无法用魔音大法来欺骗这个并非孩子的人。

  “杰西卡夫人打算让那对双胞胎交配!”他怒气冲冲地说,“姐妹会想这么做。乱伦!”

  她眨了眨眼睛。“无聊的谣言。”她咽了口唾沫,“比·吉斯特不会允许这种谣言在帝国内自由散布。别忘了,我们仍然有影响力。”

  “谣言?什么谣言?你们当然有让我们交配的愿望。”他摇了摇头,示意她别说话,“别不承认。”

  “你相信我们会这么愚蠢吗?”杰西卡问道。

  “我确实相信。你们姐妹会只不过是一群愚蠢的老女人,向来无法考虑育种计划以外的事务!甘尼玛和我知道她们手中的牌。你觉得我们是傻子吗?”

  “牌?”

  “她们知道你是哈尼肯的后代!记在她们的亲缘配子目录里:坦尼迪亚·纳卢斯为伏拉迪米尔·哈肯尼男爵生下了杰西卡。一旦那份记录被意外地公诸于众,你就会……”

  “你认为姐妹会会堕落到对我进行恐吓?”

  “我知道她们会的。哦,她们会为恐吓包上糖衣。她们告诉你去调查有关你女儿的谣言。她们满足了你的好奇和忧虑。她们激发了你的责任感,让你为隐居卡拉丹感到愧疚。而且,她们还给了你一个拯救孙儿的机会。”

  杰西卡只能无言地看着他。他仿佛偷听了她与姐妹会学监的交流。她感到自己完全被他的话征服了,开始承认他说的阿丽亚要绑架她的阴谋或许是真的。

  “你看,祖母,我要做一个十分艰难的决定。”他说道,“一、维持亚崔迪家族的神秘光环,为我的国民而活……为他们而死;二、选择另一条道路,一条可以让我活好几千年的道路。”

  杰西卡不由自主地畏缩了。对方信口说出的这些话触及了比·吉斯特的大忌。很多圣母本来大可以选择那条路……或者做出这种尝试。毕竟,姐妹会的创始人知道控制体内化学反应的方法。一旦有人开始尝试,或早或晚,所有人都会走上这条路。永葆青春的女人的数量不断增加,这是无法掩盖的。但她们确信,这条路最终会毁了她们。短命的人类会对付她们。不——这是大忌。

  “我不喜欢你的思路。”她说道。

  “你不理解我的思路。”他说道,“甘尼玛和我……”他摇了摇头,“阿丽亚本来可以做到,可惜她放弃了。”

  “你确定吗?我已经通知姐妹会阿丽亚在练习禁忌。看看她的样子吧!自从我离开这里,她一天都没变老……”

  “哦,你说的是这个!”他一只手一摆,表示自己说的并非姐妹会对追求长生的禁忌,“我说的是别的事——一种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达到过的尽善尽美。”

  杰西卡保持着沉默,惊骇于他那么轻易就能从她身上套出秘密。他当然知道,这种消息相当于判了阿丽亚的死刑。虽说他转变了话题,但他说的同样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大罪。难道他不知道他的话极其危险吗?

  “解释你的话。”她终于说道。

  “怎么解释?”他问道,“除非你能理解时间和它的表象完全不同,否则我无从解释。我父亲怀疑过这个问题,他曾经站在顿悟的边缘,但他退缩了。现在轮到甘尼玛和我了。”

  “我坚持要求你做出解释。”杰西卡说道,摸了摸藏在长袍褶皱内的毒针。它是一根高姆刺,极其致命,轻轻一刺就能在几秒钟内取人性命。她们警告过我或许会用上它。这种想法使她手臂的肌肉微微颤抖,幸好还有长袍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