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尼玛耸耸肩。“他可能是——”

  “保罗?”

  “是的,但我们还无法检验。”

  “贾维德对这个谣言嗤之以鼻。”杰西卡说道。

  甘尼玛犹豫了一下,随后说道:“你信任贾维德吗?”

  杰西卡的嘴角浮出一丝冷酷的微笑。“不会比你更信任他。”

  “莱托说贾维德总是在不该笑的时候发笑。”甘尼玛说道。

  “不要再谈论贾维德的笑容了。”杰西卡说道,“你真的相信我儿子还活着,易容之后又回到了这里?”

  “我们认为有这种可能。莱托……”突然间,甘尼玛觉得自己的嗓子发干,记忆中的恐惧攫住了她的胸膛。她迫使自己压下恐惧,叙述了莱托做过的其他一些具有预见性的梦。

  杰西卡的头摇来晃去,仿佛受了伤。

  甘尼玛说道:“莱托说他必须找到这个传教士,明确一下。”

  “是的……当然。当初我真不该离开这儿。我太懦弱了。”

  “你为什么责备自己呢?你已经尽了全力。我知道,莱托也知道。甚至阿丽亚也知道。”

  杰西卡把一只手放在脖子上,轻轻拍了拍,随后说道:“是的,还有阿丽亚的问题。”

  “她对莱托有某种神秘的吸引力,”甘尼玛说道,“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单独和你会面的原因。他也认为她已经没有希望了,但还是想方设法和她在一起……研究她。这……这非常令人担忧。每当我想说服他别这么做时,他总是呼呼大睡。他——”

  “她给他下药了?”

  “没有,”甘尼玛摇了摇头,“他只是对她有某种奇怪的同情心。还有……在梦中,他总是念叨着迦科鲁图。”

  “又是迦科鲁图!”杰西卡叙述了哥尼有关那些在着陆场暴露的阴谋者的报告。

  “有时我怀疑阿丽亚想让莱托去搜寻迦科鲁图,”甘尼玛说道,“你知道,我一直认为那只是一个传说。”

  杰西卡的身体战栗着。“可怕,太可怕了。”

  “我们该怎么做?”甘尼玛问道,“我害怕去搜寻我的整个记忆库,我所有的生命……”

  “甘尼玛!我警告你不能那么做。你千万不能冒险——”

  “即使我不去冒险,恶灵的事照样可能发生。毕竟,我们并不确知阿丽亚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你应该从这种……这种执著中解脱出来。”她咬牙说出了“执著”这个词,“好吧……迦科鲁图,是吗?我已经派哥尼去查找这个地方——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话。”

  “但他怎么能……哦!当然,通过走私贩。”

  杰西卡陷入了沉默。这句话再一次说明了甘尼玛的思维能够协调那些存在于她体内的其他生命意识。我的意识!这真是太奇怪了,杰西卡想道,这个幼小的肉体能承载保罗所有的记忆,至少是保罗与他的过去决裂之前的记忆。这是对隐私的入侵。这种事,杰西卡的第一反应就是反感。比·吉斯特姐妹会早已下了判断,而且坚信不疑:恶灵!现在,杰西卡发现自己渐渐受到这种判断的影响。但是,这孩子身上有某种可爱之处,愿意为她的哥哥而献身,这一点是无法被抹杀的。

  我们是同一个生命,在黑暗的未来中摸索前进,杰西卡想。我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她强迫自己下定决心,一定要坚持她和哥尼·哈莱克预先设定的计划:莱托必须与他的妹妹分开,必须按姐妹会的要求接受训练。

第11章

  我听到风刮过沙漠,我看到冬夜的月亮如巨船般升上虚空。我以它们起誓:我将坚毅果敢,统治有方;我将协调我所继承的过去,成为承载过去记忆的完美宝库。我将以我的仁慈而不是知识闻名。只要人类存在,我的脸将始终在时间的长廊内闪闪发光。

  ——《莱托的誓言》哈克·艾尔-艾达

  

  早在年轻时,阿丽亚·亚崔迪就已经在香料迷药的作用下练习过无数个小时,希望强化她本人的自我,以对抗她体内其他记忆的冲击。她知道问题所在——只要她身在穴地,就无法摆脱香料的影响。香料无所不在:食物、水、空气,甚至是她夜晚倚着哭泣的织物。她很早就意识到穴地狂欢的作用,在狂欢仪式上,部落的人会喝下沙虫的生命之水。通过狂欢,弗雷曼人得以释放他们基因记忆库中所累积的压力,他们可以拒绝承认这些记忆。她清楚地看到她的同伴中如何在狂欢中着魔一般如痴如醉。

  但对她来说,这种释放并不存在,也无所谓拒绝承认。在出生之前很久,她就有了全部的意识,周围发生的一切如洪水般涌入这个意识。她的身体被死死封闭在子宫里,只能与她所有的祖先联系在一起,还有通过香料进入杰西卡夫人记忆深处的其他死者。在阿丽亚出生之前,她已经掌握了比·吉斯特圣母所需知识的方方面面,不仅如此,还有许许多多来自其他人的记忆。

  伴随这些知识而来的是可怕的现实——畸变恶灵。如此庞大的知识压垮了她。出生前便有了记忆,她无法逃脱这些记忆。但阿丽亚还是进行了抗争,抵抗她的先辈中的某些十分可怕的人。一段时间里,她取得了短暂的胜利,熬过了童年。她有过真正的、不受侵扰的自我,但寄居在她身体内部的那些生命无时不在进攻,盲目、无意识的进攻。她无法长久抵挡这种侵袭。

  总有一天,我也会成为那样的生命,她想。这个想法折磨着她。懵然无知地寄居在她自己产下的孩子内部,不断向外挣扎,拼命争取,以求获得属于自己的哪怕一丝意识,再次得到哪怕一点点体验。

  恐惧控制了她的童年,直到青春期到来,它仍旧纠缠不去。她曾与它斗争,但从未祈求别人的帮助。谁能理解她所祈求的是什么?她的母亲不会理解,母亲从来没有摆脱对她这个女儿的恐惧,这种恐惧来自比·吉斯特的判断:出生之前就有记忆的人是畸变恶灵。

  在过去的某个夜晚,她的哥哥独自一人走进沙漠,走向死亡,将自己献给夏胡露,就像每个弗雷曼瞎子所做的那样。就在那个月,阿丽亚嫁给了保罗的剑术大师,邓肯·艾德荷,一个由特雷亚拉克斯人设计复活的门塔特。她母亲隐居在卡拉丹,阿丽亚成了保罗双胞胎的合法监护人。

  也成了摄政女皇。

  责任带来的压力驱散了长久以来的恐惧,她向体内的生命敞开胸怀,向他们征求建议,沉醉在香料迷药中以寻找指引。

  危机发生在一个普通的春日,摩亚迪皇宫上空天气晴朗,不时刮过来自极地的寒风。阿丽亚仍然穿着表示悼念的黄色服装,和昏暗的太阳是一个颜色。过去的几个月中,她对体内母亲的声音越来越抗拒。人们正在为即将到来的在寺庙举行的圣日典礼做准备,而母亲总是对此嗤之以鼻。

  体内杰西卡的意识不断消退,消退……最终消退成一个没有面目的请求,要求阿丽亚遵从亚崔迪的法律。其他生命意识开始了各自的喧嚣。阿丽亚感到自己打开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各式面孔从中冒了出来,像一窝蝗虫。最后,她的意念集中到一个野兽般的人身上:哈肯尼家族的老男爵。惊恐万状之中,她放声尖叫,用叫声压倒内心的喧嚣,为自己赢得了片刻的安宁。

  那个早晨,阿丽亚在城堡的房顶花园作早餐前的散步。为了赢得内心这场战斗的胜利,她开始尝试一种新方法,凝神思索真逊尼的戒条。

  但屏蔽墙山反射的清晨的阳光干扰着她的思考。她从屏蔽墙山收回视线,目光落在脚下的小草上。她发现草叶上缀满夜晚的水汽凝成的露珠。一颗颗露珠仿佛在告诉她,摆在她面前的选择何其繁多。

  繁多的选择让她头晕目眩。每个选择都携带着来自她体内某张面孔的烙印。

  她想将意念集中到草地所引发的联想上来。大量露水的存在表明阿拉吉斯的生态系统转型进行得多么深入。北纬地区的气候已变得日益温暖,大气中的二氧化碳含量正在升高。她想到明年又该有多少亩土地会被绿色覆盖,每一亩绿地都需要三万七千立方英尺的水去浇灌。

  尽管努力考虑这些实际事务,她仍然无法将体内那些如鲨鱼般围着她打转的意识驱除出去。

  她将手放在前额上,使劲按压着。

  昨天落日时分,她的寺庙卫兵给她带来了一名囚犯让她审判:艾萨斯·培曼,他表面上是一个从事古玩和小饰物交易、名叫内布拉斯的小家族的门客,但实际上,培曼是宇联公司的间谍,任务是估计每年的香料产量。在阿丽亚下令将他关入地牢时,他大声地抗议道:“这就是亚崔迪家族的公正。”这种做法本应被立即处死,吊死在三角架上,但阿丽亚被他的勇敢打动了。她在审判席上声色俱厉,想从他嘴中撬出更多的情报。

  “为什么大家族联合会对我们的香料产量这么感兴趣?”她问道,“告诉我们,我们可以放了你。”

  “我只收集能够出卖的信息,”培曼说道,“我不知道别人会拿我出售的信息干什么。”

  “为了这点蝇头小利,你就胆敢扰乱皇家的计划?”阿丽亚喝道。

  “皇室同样从来不考虑我们自己的计划。”他反驳道。

  钦佩于他的勇气,阿丽雅说道:“艾萨斯·培曼,你愿意为我工作吗?”

  听到这话后,他的黑脸上浮出一丝笑容,露出洁白的牙齿:“你打算先弄确实,再处决我,对吗?我怎么会突然间变得这么有价值了,值得你开出价格?”

  “你有简单实用的价值。”她说道,“你很勇敢,而且你总是挑选出价最高的主子。我会比这个帝国的任何人出价更高

  他为他的服务要了个天价,阿丽亚一笑置之,还了一个她认为较为合理的价钱。当然,即使是这个价钱,也比他以往收到的任何出价高得多。她又补充道:“别忘了,我还送了你一条命。我想你会认为这份礼物是个无价之宝。”

  “成交!”培曼喊道。阿丽亚一挥手,让负责官员任免的教士兹亚仁库·贾维德把他带走。

  不到一小时之后,正当阿丽亚准备离开审判庭时,贾维德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报告说听到培曼在默诵《奥兰治天主教圣经》上的经文:“Maleficos non

patieris vivere。”

  “汝等不应在女巫的淫威下生活。”阿丽亚翻译道。这就是他对她的答谢!他是那些阴谋置她于死地的人之一!一阵从未有过的愤怒冲刷着她,她下令立即处死培曼,把他的尸体送入神庙的亡者蒸馏器。在那里,至少他的水会给教会的金库带来些许价值。

  那一晚,培曼的黑脸整晚纠缠着她。

  她尝试了所有的技巧,想驱逐这个不断责难她的形象。她背诵弗雷曼《克里奥斯经》上的经文:“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发生!”但培曼纠缠着她,度过了漫漫长夜,使她昏昏沉沉迎来了新的一天,并在如宝石般折射着阳光的露珠中又看到了他的脸。

  一名女侍卫出现在低矮的含羞草丛后的天台门旁,请她用早餐。阿丽亚叹了口气。这么多毫无意义的选择,折磨着她,让她仿佛置身地狱。意识深处的呼喊和侍卫的呼喊——都是无意义的喧嚣,但却十分执著,她真想用刀锋结束这些如同淅淅沥沥的沙漏般恼人的声音。

  阿丽亚没有理睬侍卫,眺望着天台外的屏蔽墙山。山脚下是一个沉积物形成的冲击平原,看上去像一把由岩屑形成的扇子,早晨的阳光勾勒出沙地三角洲的轮廓。她想,一对不知内情的眼睛或许会把那面大扇子看成河水流过的证据,其实那只不过是她哥哥用亚崔迪家族的原子弹炸开了屏蔽墙山,打开了通向沙漠的缺口,让他的弗雷曼军队能骑着沙虫,出乎意料地打败他的前任,沙德姆四世皇帝。现在,人们在屏蔽墙山的另一面挖了一条宽阔的水渠,以此阻挡沙虫的入侵。沙虫无法穿越宽阔的水面,水会使它中毒。

  我的意识中也有这么一条隔离带吗,她想。

  这个想法让她的头更为昏沉,让她觉得更加远离现实。

  沙虫!沙虫!

  她的记忆中浮现出了沙虫的样子:强大的夏胡露,弗雷曼人的造物主,沙漠深处的致命杀手,而它的排泄物却是无价的香料。她不禁想道:多么奇怪的沙虫啊,瘦小的沙鲑能长成庞然大物。它们就像她意识中为数众多的个体。一条条沙鲑在行星的岩床上排列起来,形成活着的蓄水池。它们占有了行星上的水,使它们的变异体沙虫能够在此生存。阿丽亚感到,她身上也存在着类似的关系:存在于她意识中的诸多个体的一部分正抑制着某些可怕的力量,不让它们奔突而出,彻底毁灭她。

  那侍卫又喊起来,让她去吃早餐。她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阿丽亚转过身,挥手让她离开这里。

  侍卫服从了命令,但离开时重重地摔上了门。

  摔门声传到阿丽亚耳里,这记响声中,她觉得自己被她长久以来一直在抗拒的一切俘获了。她体内的其他生命像巨浪般汹涌而出,每个生命都争着将各自的面孔呈现在她的视界中央——一大群脸。长着癣斑的脸,冷酷的脸,阴沉的脸。各式各样的脸如潮水般流过她的意识,要求她放弃挣扎,和他们一起随波逐流。

  “不,”她喃喃自语道,“不……不……不……”

  她本该瘫倒在过道上,但身下的长椅接受了她瘫软的身体。她想坐起来,却办不到,只得在塑钢椅上摊开了四肢,只有她的嘴仍在反抗。

  体内的潮水汹涌澎湃。

  她感到自己能留意每个微小的细节。她知道其中的风险,以警觉的态度对待她体内每张喧嚣不已的嘴里说出的话。一个个刺耳的声音想引起她的注意:“我!我!”“不,是我!”但她知道,一旦她将注意力完全放到某个声音上,她就会迷失自我。在众多面孔之中甄别出某一张,追踪与那张脸相伴的声音,意味着她将被这张分享她生命的面孔单独控制。

  “正是因为有了预知未来的能力,你才会知道这一点。”一个声音低声说。

  她双手捂住耳朵,想:我不能预言未来!喝了香料迷汤也不起作用!

  但那声音坚持着:“你会的,只要你能得到帮助。”

  “不……不。”她喃喃自语。

  其他声音在她意识内响起:“我,阿伽门农 ,你的祖先,命令你听从我的吩咐!”

  “不……不。”她用双手使劲压住耳朵,耳朵旁的肉都压疼了。

  一阵癫狂的笑声在她耳内响起:“奥维德死后出了什么事 ?简单。他是约翰·巴特利特 的前世。”

  这些名字对困境之中的她来说毫无意义。她想朝着它们以及脑海中的其他声音放声尖叫,但她却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