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没有发生任何麻烦一样,杰西卡独自一人走下舷梯。她避免与女儿的目光接触,将注意力集中在斯第尔格身上。他滤析服兜帽的颈部被一大丛黑色的络腮胡子遮盖,胡子已经点缀着斑斑灰色,但他的眼睛仍然像他们第一次在沙漠相见时一样,给她一种震撼的感觉。斯第尔格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并接受了这一事实。他表现得像个真正的弗雷曼耐布,男儿的领袖,敢于做出血腥的决定。他的第一句话完全符合他的个性。

  “欢迎回家,夫人。能欣赏到直接有效的行动总能令人愉悦。”

  杰西卡挤出了一丝微笑。“封锁着陆场,斯第尔格。在审问那些俘虏之前,不准任何人离开。”

  “已经下令了,夫人,”斯第尔格说道,“哥尼的人和我一起制定了这个计划。”

  “如此说来,那些就是你的人——那些出手相助的人。”

  “他们中的一部分,夫人。”她看到了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点了点头,“过去那些日子里,你对我研究得很透,斯第尔格。”

  “正如您过去告诉我的那样,夫人,人们观察幸存者并向他们学习。”

  阿丽亚走上前来,斯第尔格让在一旁,让杰西卡直接面对她的女儿。

  杰西卡知道自己没有办法隐藏她已了解到的东西,她甚至没想去隐藏。只要有这个必要,阿丽亚可以在任何时候清楚地观察到需要注意的细节,她像任何一个姐妹会的高手一样精于此道。通过杰西卡的行为举止,她已然知晓杰西卡看到了什么,以及杰西卡本人对所看到事物的看法。她们是死敌,这个词的含意,常人只有最肤浅的理解。

  阿丽亚的选择是直截了当地进发出怒火,这是最简单、也是最适当的反应。

  “你怎么敢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擅自制定这么个计划?”她冲着杰西卡的脸问道。

  杰西卡温和地说道:“你刚刚也听说了,哥尼甚至没让我参与整个计划。我们以为……”

  “还有你,斯第尔格!”阿丽亚转身面对斯第尔格,“你究竟效忠于谁?”

  “我的忠诚奉献给摩亚迪的孩子,”斯第尔格生硬地说,“我们除去了一个对他们的威胁。”

  “这个消息为什么没有让你觉得高兴呢……女儿?”杰西卡问道。

  阿丽亚眨了眨眼,朝她母亲瞥了一眼,强压下内心的骚动。她甚至设法做到了露齿微笑。“我很高兴……母亲。”她说道。她的确觉得高兴,这一点连阿丽亚本人都感到奇怪。她心中一阵狂喜:她终于和她母亲摊牌了。让她恐惧的那一刻已经过去,而权力平衡并没有发生改变。“我们在方便时再详谈这个问题。”阿丽亚同时对母亲和斯第尔格说道。

  “当然。”杰西卡说道,并示意谈话结束,转过身来看着伊如兰公主。

  在几次心跳的时间里,杰西卡和公主静静地站着,互相研究着对方——两个比·吉斯特,都为同一个理由与姐妹会决裂:爱……两个人所爱的男人都已死了。公主对保罗付出的爱没有得到回报,成了他的妻子但不是爱人。现在,她只为了保罗的弗雷曼情人为他所生的那两个孩子活着。

  杰西卡率先开口:“我的孙儿们在哪里?”

  “在泰布穴地。”

  “他们在这儿太危险了,我理解。”

  伊如兰微微点了点头。她看到了杰西卡和阿丽亚之间的交流,但阿丽亚事先便把一个观念灌输给了她:“杰西卡已经回到了姐妹会,我们俩都知道她们对保罗的孩子的基因有什么样的计划。”于是,她便根据这种观念对所看到的一切做出了自己的解释。伊如兰从来没能成为比·吉斯特高手——她的价值在于她是沙德姆四世的女儿;她总是太高傲,不想充分拓展自己的能力。现在,她贸然选择了她的立场,以她所受的训练,本来不至于如此。

  “说真的,杰西卡,”伊如兰说道,“你应该事先征询皇家国务会议的意见,然后采取行动。你现在的做法是不对的,仅仅通过——”

  “我是不是应该这样想:你们两个都不相信斯第尔格。是这样吗?”杰西卡问道。

  伊如兰意识到这个问题没有答案,这点聪明她还是有的。她高兴地看到耐心已消耗殆尽的教士代表团走了过来。她和阿丽亚交换了一下眼色,想道:杰西卡还是那样,自信、傲慢!一条比·吉斯特公理在她脑海里不期而至:傲慢只是一堵城墙,让人掩饰自己的疑虑和恐惧。杰西卡就是这样吗?显然不是。那肯定只是一种姿态。但这又是为了什么呢?问题深深困扰着伊如兰。

  教士们乱哄哄地缠住了摩亚迪的母亲。有些只是碰了碰她的手臂,但多数人都深深弯腰致敬,献上他们的祝福。最后轮到代表团的两名领导者上前,这是礼仪规定的,地位高的最后出场。他们脸上挂着经过训练的笑容,告诉她正式的洁净仪式将在城堡内——也就是过去保罗的堡垒——举行。

  杰西卡研究着眼前这两个人,觉得他们令人厌恶。其中一个叫贾维德,是一个表情阴沉的圆脸年轻人,忧郁的眼睛深处流露出猜忌的神情;另一个叫哲巴特拉夫,是以前她在弗雷曼部落中认识的一个耐布的第二个儿子——这一点,他本人并没忘记提醒她。很容易就能看出他是哪类人:愉快的外表掩饰着冷酷,瘦长脸,一头金发,一副洋洋自得、知识渊博的样子。她判断贾维德是两人中更为危险的一个,既神秘,又有吸引力,而且——她找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他——令人厌恶。她觉察到他的口音很怪,一口老派弗雷曼人口音,仿佛来自某个与世隔绝的弗雷曼部族。

  “告诉我,贾维德,”她说道,“你是什么地方的人?”

  “我只是沙漠中一名普通的弗雷曼人。”他说道,他的每个音节都表明他在撒谎。

  哲巴特拉夫以近乎冒犯的语气打断了他们,口气近于嘲弄。“说到过去,可谈的实在太多了,夫人。您知道,我是最先意识到你儿子神圣使命的那批人之一。”

  “但你不是他的敢死队员。”她说道。

  “不是,夫人。我的爱好更偏向于哲学,我学习如何成为一名教士。”

  以此保护你那身皮,她想。

  贾维德道:“他们在城堡内等着我们,夫人。”

  她再次察觉到了他那种奇怪的口音,这个问题一定要查清楚。“谁在等我们?”她问道。

  “忠信会,所有追随您神圣儿子的名字和事迹的人。”贾维德说道。

  杰西卡向周围扫了一眼,见阿丽亚朝贾维德露出了笑脸,于是问道:“他是你的下属吗,女儿?”

  阿丽亚点点头。“一个注定要成就大事的人。”但是杰西卡发现,贾维德并没有因为这句赞誉流露出丝毫欣喜。她心里暗暗记下这个人,准备让哥尼特别调查他一番。此时,哥尼和五个亲信走了过来,表示他们已经审问了那些下跪时迟疑的可疑分子。他迈着强健的步伐,眼睛一会儿向左瞥一眼,一会儿又向右看,四处观察着,每块肌肉既放松,又警觉。这种本领是杰西卡教他的,源于比·吉斯特龟息训练手册上的记载。他是一个丑陋的大块头,身体的所有反应都经过严格训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杀手。有些人视他为魔鬼,但杰西卡爱他,看重他,胜过其他任何活着的人。他的下颌处有一道被墨藤鞭抽打后留下的扭曲的伤疤,使他看上去十分凶恶。但他看到斯第尔格后,浮现的笑容软化了他脸上的线条。

  “干得好,斯第尔格,”他说道。他们像弗雷曼人那样互相抓住对方的胳膊。

  “洁净仪式。”贾维德道,碰了碰杰西卡的手臂。

  杰西卡回过头。她仔细组织着语言,发音则用上了能够控制他人的魔音大法,同时精心计算着她的语气和姿势,以保证她的话语能对贾维德和哲巴特拉夫的情绪准确地产生影响:“我回到沙丘,只是为了看望我的孙子和孙女。我们非得在这种无聊的宗教活动上浪费时间吗?”

  哲巴特拉夫的反应是震惊不已。他张大了嘴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了看周围听到了这句话的人。他的眼睛留意到每个听到这句话的人的反应。无聊的宗教活动!这种话从他们的先知的母亲口中说出来,会带来什么后果?

  然而,贾维德的反应证实了杰西卡对他的判断。他的嘴角绷紧了,接着却又露出了微笑。但是,他的眼睛里没有笑意,也没有四处观望,留意别人的反应。贾维德早已对这支队伍里的每个人都了如指掌。他知道从现在这一刻起,他应该对他们中的哪些人予以特别的关照。短短几秒钟之后,贾维德陡然问停止了笑容,表明他已经意识到刚才他暴露了自己。贾维德的准备工作做得不错:他了解杰西卡夫人具备的观察力。

  一闪念间,杰西卡衡量了各种手段。只要对哥尼做一个细微的手势,就能置贾维德于死地。处决可以就在这里执行,以达到杀一儆百的效果,也可以在以后悄悄找个机会,让死亡看上去像是一次事故。

  她想:当我们希望隐藏内心最深处的动机时,我们的外表却背叛了自己。比·吉斯特的训练可以识别暴露出来的种种迹象,提升高手的能力,逾越这个阶段,让她们得以居高临下地解读其他人一览无余的肉体。她意识到,贾维德的智力具有很高的利用价值,是可以使力量保持平衡的砝码。如果他能被争取过来,他便可以充当最需要的那个环节,让她深入阿拉肯宗教界。而且,他同时还是阿丽亚的人。

  杰西卡说道:“官方随行人员的数目必须保持小规模。我们只能再加一个人。贾维德,你加入我们。哲巴特拉夫,只能对不起你了。还有,贾维德……我会参加这个……这个仪式……如果你坚持的话。”

  贾维德深深吸了口气,低声说道:“听从摩亚迪母亲的吩咐。”他看了看阿丽亚,然后是哲巴特拉夫,目光最后回到杰西卡身上,“耽误您和孙儿们团聚真令我万分痛苦,但是,这是……是为了帝国……”

  杰西卡想:好。他本质上仍是个商人。一旦我们确定合适的价钱,我们就能收买他。他坚持让她参加那个什么了不得的仪式,对此,她甚至感觉到一丝欣喜。这个小小的胜利会让他在同伴中树立威信,他们两人都清楚这一点。接受他的洁净仪式是为他未来的服务所支付的预付款。

  “我想你已经准备好了交通工具。”她说道。

第6章

  我给你这只沙漠变色龙,它拥有将自己融入背景的能力。研究它,你就能初步了解这里的生态系统和构成个人性格的基础。

  ——《海特编年史·谤书》

  

  莱托坐在那儿,弹奏着一把小小的巴喱斯琴。这是技艺臻于化境的巴喱斯琴演奏大师哥尼·哈莱克在他五岁生日时寄给他的。四年练习之后,莱托的演奏已经相当流畅,但一侧的两根低音弦仍时不时地给他添点麻烦。他觉得情绪不高时弹奏巴喱斯琴颇有抚慰作用——甘尼玛同样有这个感觉。此刻,他在泰布穴地上方崎岖不平的岩丛最南端,坐在一块平平的石头上,头顶着晚霞,轻轻弹奏着。

  甘尼玛站在他身后,小小的身材浑身上下散发出不高兴。斯第尔格通知了他们,祖母将在阿拉肯耽搁一阵子。从那以后,甘尼玛就不愿意出门,尤其反对在夜晚即将降临时来到这里。她催促地对哥哥道:“行了吧?”

  他的回答是开始了另一段曲子。

  从接受这件礼物到现在,莱托头一次强烈地感到,这把琴出自卡拉丹上的某位大师之手。他拥有的遗传记忆本来就能触发他强烈的乡愁,思念着亚崔迪家族统治的那颗美丽的行星。弹奏这段曲子时,莱托只需要敞开心中隔阻这段乡愁的堤坝,记忆便在他的脑海中流过:他回忆起哥尼用巴喱斯琴给他的主人和朋友保罗·亚崔迪解闷。随着巴喱斯琴在手中鸣响,莱托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意识被他的父亲所主导。但他仍旧继续弹奏着,发觉自己与这件乐器的联系每一秒钟都变得更加紧密。心中的感应告诉他,他能够弹好巴喱斯,这种感应已经达到了巴喱斯琴高手的境界,只是九岁孩子的肌肉还无法与如此微妙的内心世界配合起来。

  甘尼玛不耐烦地点着脚尖,没有意识到自己正配合着哥哥演奏的音乐的节拍。莱托蓦地中断了这段熟悉的旋律,开始演奏起另一段非常古老的乐曲,甚至比哥尼本人弹奏过的任何曲子更加古老。由于过于专注,他的嘴都扭曲了。弗雷曼人的星际迁徙刚刚将他们带到第五颗行星时,这段曲子便已经是一首古歌谣了。手指在琴弦间弹拨时,保罗听到了来自记忆深处的、具有强烈真逊尼意味的歌词。

  大自然美丽的形态

  包含着可爱的本真

  有人称之为——衰亡

  有了这可爱的存在

  新生命找到了出路

  泪水默默地滑落

  却只是灵魂之水

  它们使新的生命

  化为痛苦的实在——

  只有死亡能使生命脱离这个痛苦的肉体

  让它圆满

  他弹完了最后一个音符。甘尼玛在身后问道:“好老的歌。为什么唱这个?”

  “因为它合适。”

  “你会为哥尼唱吗?”

  “也许。”

  “他会称它为忧郁的胡说八道。”

  “我知道。”

  莱托扭过头去看着甘尼玛。他并不奇怪她知道这首歌的歌词,但是忽然间,他心中一阵惊叹:他们俩彼此之间的联系真是太紧密了!即使他们中的一个死去,仍会存在于另一个的意识中,每一寸分享的记忆都会保留下来。这种密切无间像一张网,紧紧缠着他。他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他知道,这张网上有缝隙,他此刻的恐惧便来源于这些缝隙中最新的一个——他感到他们俩的生命开始分离,各自发展。他想:我怎么才能把只发生在我一个人身上的事告诉她呢?

  他向沙漠远处眺望,望着那些高大的、如波浪般在阿拉吉斯表面移动的新月状沙丘。沙丘背后拖着长长的阴影。那里就是凯得姆,沙漠的中央。这段时间以来,已经很少能在沙丘上见到巨型沙虫蠕动留下的痕迹了。落日为沙丘披上血红色的绶带,在阴影的边缘镶上一圈火一般的光芒。一只翱翔在深红色天空中的鹰引起了他的注意,鹰猛冲下来,攫住一只山鹑。

  就在他下方的沙漠表面,植物正茁壮成长,形成一片深浅不一的绿色。一条时而露出地表、时而又钻入地下的引水渠灌溉着这片植物。水来自安装在他身后岩壁最高处的巨型捕风器。绿色的亚崔迪家族旗帜在那儿迎风飘扬。

  水,还有绿色。

  阿拉吉斯的新象征:水和绿色。

  身披植被的沙丘形成一片钻石形状的绿洲,在他下方伸展。绿洲刺激着他的弗雷曼意识。下方的悬崖上传来一只夜莺的啼叫,加深了此刻他正神游在蛮荒过去的感觉。

  Nous change tout cela,他想。下意识地使用了他与甘尼玛私下交流时用的古老语言。他说道:“我们改变了这一切。”他叹了口气。Oublier

je ne puis。“但我无法忘却过去。”

  在绿洲尽头,他能看到弗雷曼人称之为“空无”的地方——永远贫瘠的土地,无法生长任何东西。“空无”沐浴在落日的余晖下。水和伟大的生态计划正改变着它。在阿拉吉斯上,人们甚至能看到被绿色天鹅绒般的森林覆盖着的山丘。阿拉吉斯上出现了森林!年轻一代中,有些人很难想像在这些起伏的山包之后便是荒凉的沙丘。在这些年轻人的眼中,森林的阔叶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莱托发现自己正以古老的弗雷曼方式思考。在变化面前,在新事物的面前,他感到了恐惧。

  他说道:“孩子们告诉我,他们已经很难在地表浅层找到沙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