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特咕哝着,觉得自己似乎在想着什么,但思路却被打断了……也许是一个句子被打断了。是什么句子呢?好像是有关什么……目标的?

  “你想迷惑我从而操纵我。”他说。

  “你说什么呀?”比加斯问。

  “我就是你的目标,这一点你无法否认。”海特说。

  “我并不想否认。”

  “你想对我做什么?”

  “想表示我对你的好意,”比加斯说,“仅此而已。”

第二十一章

  除非在极为特殊的情形下,预知力量无法长时间准确显示出事件发生的连续性。预知力所抓住的只是事物发展链条中的一个个片断。而事物永远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这一点始终影响着拥有预知力量的人,影响着他的追随者,让摩亚迪的臣民怀疑他的至高权威和神谕幻象,让他们否认他的神力。

  ——《沙丘福音书》

  

  海特看见阿丽亚走出神庙,穿过露天广场。卫兵们挨得很近,脸上凶暴的表情掩饰了平日里的优越感。

  扑翼机翼上的日光反射信号器在下午明亮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机身上隐约可见皇家卫队的摩亚迪之拳标志。

  海特把目光转向阿丽亚。她看上去与这个城市是那么不调合,他想,她应该在沙漠,那个广阔而自由的地方。看着她走过来,他突然想起:阿丽亚只有微笑的时候才显得忧伤。全是因为那双眼睛。他想起一件往事,栩栩如生,是她那次接见宇航公会大使的时候:高居于音乐、谈话、长袍、军装的背景之上。当时,阿丽亚穿的是白色长袍,白得耀眼,代表着童贞女的高雅纯洁。他从窗户向下看,望着她穿过内庭花园,里面有水池、喷泉、长着棕榈叶的草地,还有一座白色的观景楼。

  全错了……一切都错了。她属于沙漠。

  海特粗粗地呼了口气。和上次一样,阿丽亚离开了他的视线。他等着,拳头捏紧又松开。和比加斯的会面使他感到烦乱不堪。

  他听到阿丽亚的随从在屋子外面走动。她自己则已经进入了私宅区。他试图集中注意力,想想她的哪些地方搅乱了他的心。从露天广场上走过的姿势?是的。她的步态像一只被追踪的猎物,想逃离凶猛的捕食者。他从屋子里出来,走上安装着遮光板的露台,在阴影中停下脚步。阿丽亚正站在可以俯瞰她的神庙的护栏边。

  他将目光投向城市,朝她看的地方望去。他看到的是一片片矩形建筑,一堆堆颜色,蠕动的人群。建筑物在热气流中晃动着,闪闪发光,缭缭热气盘旋着从屋顶升起。一个男孩正在死胡同的墙边踢球,那条胡同正对着一座山丘,刚好在神庙的转角。球来回跳跃着。

  阿丽亚也看着那个球,觉得自己也和那个球一样,来回跳动……在时间的胡同里来回跳动。

  离开神庙之前她喝下了最大剂量的香料,以前从没有服过这么多。大大超量了。没等香料的药力发作,这种剂量就已经吓住了她。

  为什么我要这样做?她问自己。

  “只能在诸种危险中做出抉择。”是这样吗?只有这样,才能穿透那些蒙蔽未来的该死的沙丘塔罗牌的迷雾。一道屏障矗立在那里。必须打破它。这是必需的,只能这么做,她必须看到未来,她那没有眼睛的哥哥正向那个方向大步前进。

  熟悉的香料迷醉状态开始了。她深深吸了口气,渐渐进入平和、静止、忘我的境地。

  拥有第二视觉很容易使人成为宿命论者,她想。不幸的是,无法用另一种演算方法推算未来,没有可以取代预知力的公式,探知未来不可能像数学推导。进入未来必须付出生命和心智的代价。

  相邻露台的阴影中有动静,是个人影。那个死灵!阿丽亚用自己大大强化的感知力注视着他,洞若观火。生机勃勃的深肤色的面庞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双闪烁的金属眼睛。他是各种极度对立的事物的结合体,这些对立物被人直截了当地糅合在一起。他是影子,也是炽烈的光,是加工后的产物。这种加工过程激活了他已经死亡的肉体……也激活了某种热烈、单纯的东西……一种纯真。

  他是重压之下的纯真,受到围攻的纯真!

  “你在那儿很久了吗,邓肯?”她问。

  “这样说你这会儿打算把我当成邓肯。”他说,“为什么?”

  “不要问我。”她说。

  她看着他,想:特雷亚拉克斯人的手艺真是巧夺天工,他没有一处不像邓肯,已经达到了完美无缺的地步。

  “只有神才敢于实现完美。”她说,“对人来说,完美是危险的。”

  “邓肯死了。”他说,他希望她没用这个称呼,“我是海特。”

  她细细打量着他那双人造眼睛。不知这双眼睛看到的到底是什么。细看之下,会发现闪亮的金属表面上有许多小小的暗色凹痕,像小小的、黑洞洞的深井。复眼!周围的世界忽然一亮,摇晃起来。她一只手抓住被太阳晒得温热的栏杆上,竭力稳住自己。啊,香料的药力来得好快。

  “你不舒服吗?”海特问。他靠近了些,金属眼睛睁得大大的,注视着她。

  谁在说话?她疑惑道,邓肯·艾德荷?门塔特死灵?真逊尼哲学家?或者是特雷亚拉克斯人的爪牙,比任何宇航公会的领航员更加危险?她哥哥知道他是谁。

  她再次打量着死灵。他身上存在着某个怠惰因素,某种处于潜伏状态的因素。他的整个人都在等待,体内蕴藏着远远超出他们寻常生活的力量。

  “因为我母亲的缘故,我很像比·吉斯特。”她说,“你知道吗?”

  “我知道。”

  “我有她们的力量,我像她们一样思考。我体内的某个部分了解育种计划的紧迫性……也知道出自这个计划的成品。”

  她的眼睛眨了一下,感到自己的一部分意识开始在时间的长河中自由流动。

  “据说比·吉斯特从来没有放弃那个计划。”他说。他仔细观察着她,她抓住露台边缘的手指显得异常苍白。

  “我绊倒了吗?”她问。

  他注意到她的呼吸是多么粗重,每一个动作都紧张不安,她的眼神开始变得呆滞了。

  “要绊倒的时候,”他说,“你可以跳过绊倒你的东西,重新恢复平衡。”

  “比·吉斯特姐妹会绊倒了。”她说,“她们现在就想跳过我哥哥,重新恢复平衡。他们想要契尼的孩子……或者我的。”

  “你有孩子了?”

  她竭力调整,将自己调整到与这个问题对应的时空中。有孩子?什么时候?在哪儿?

  “我看见了……我的孩子。”她悄声说。

  她离开露台栏杆,转身看着死灵。他有一张机智的脸,一双痛苦的眼睛。当他随着她转身时,只见那两片金属闪烁了一下。

  “你用这样的眼睛能看见……什么?”她悄声说。

  “别的眼睛能看见的所有东西。”他说。

  他的声音在她耳中震响,她的意识却捕捉不住其含意。她竭力让意识延伸出去,像跨过整个宇宙。如此漫长的延伸……向外……向外。无数时空纠缠着她。

  “你服用了香料,剂量非常大。”他说。

  “为什么我不能看见他?”她咕哝道。“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看见他。”

  “你不能看见谁?”

  “我不能看见孩子的父亲,塔罗牌的迷雾遮住了我的眼睛。帮帮我。”

  他将门塔特的逻辑运算功能发挥到极致,然后说:“比·吉斯特想让你和你哥哥进行交配,这样就可以锁住基因……”

  她不由得一声哀鸣。一阵寒战袭过全身,接着又是全身滚烫。那个她无法看到,只在她最可怕的梦境中出现的交配对象,那个连预知力量都无法昭示的人!难道真的会发生那种事?

  “你是不是冒险服用了超大剂量的香料?”他问,同时竭力压制着内心深处涌上来的极度恐惧:一个亚崔迪女人可能死去,保罗有可能被迫面对这样的事实——一位皇室女人……走了。

  “你不知道追逐未来意味着什么。”她说,“有的时候,我也能瞥见未来的自己……可我自己的预知能力干扰了我。我无法看清自己的未来。”她低下头,来回摇晃着脑袋。

  “你服用了多少香料?”他问。

  “大自然憎恶预知力量。”她抬起头,“你知道吗,邓肯?”

  他像对小孩子说话般温和地说:“告诉我你服用了多少。”他伸出左手,揽住她的肩膀。

  “言语,这种手段真是太简陋了,原始,而且无法清晰表述。”她挣开他的手。

  “你必须告诉我。”他说。’

  “看看屏蔽墙山吧。”她吩咐道,手指前方,目光也朝手的方向望出去。一阵突如其来的幻象,屏蔽墙山崩塌了,像被看不见的力量摧毁的沙砾堆成的城堡。她不由得颤抖起来。她转过目光,望着死灵,被死灵脸上的表情吓呆了。他的五官皱在一起,变老了,然后又变年轻……变老……变年轻。他似乎变成了生命本身,武断,循环……她转身想逃,可他一把抓住她的左腕。

  “我去叫医生。”他说。

  “不!我一定得好好看看这个幻象!我必须知道!”

  “你已经看到了。”他说。

  她低下头来,盯着他的手。肌肤相触处一种触电的感觉,让她心醉神摇,同时惊恐不已。她猛地甩开他,喘着粗气:“就像一股旋风,而你是抓不住旋风的!”

  “你需要医生!”他厉声说。

  “你怎么还不明白?”她厉声道,“我的幻象是不完整的,只有些跳动不已的碎片。我必须记住这个未来。难道你不知道吗?”

  “要是你因此送命,未来又在哪里?”他问,轻轻把她推进卧室。

  “言语……言语。”她喃喃道,“我无法解释。一件事引发了另一件事,却并不是另一件事的起因……也没有结果。我们不能让幻象就这样放着。但无论我们怎么尝试,前面还是有个缺口,过不去,看不到。”

  “延伸你的意识,跨过那个缺口。”他命令道。

  他真迟钝啊!她想。

  冰凉的阴影包裹了她。她感到自己的肌肉蠕动着,像沙虫的运动。身下是一张实实在在的床,但她知道,床其实不算实体。只有空间是永恒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实体。床在浮动,周围飘浮着许多尸体,都是她自己的尸体。时间成了一种复合感受,难以承受其负荷。它有那么多含意,全都紧紧纠缠在一起,让她无法分辨。这就是时间。它在运动。整个宇宙都在向后动,向前动,向侧面动。

  “那个缺口,它不像其他物体,看不见摸不着。”她解释说,“你无法从它下面过去,也不可能绕过它。没有地方能让你找到支撑点。”

  无数人围绕着她,都是同一个人,这许多同一个人握住她的左手。她自己的身体也有重重幻影。她伸出无数幻影般的左臂,摸到了那无数张不断变化的面具似的脸:邓肯·艾德荷!他的眼睛有点……不对劲,但这的确是邓肯的脸。邓肯是孩子-成人-青年-孩子-成人-青年……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流露出对她的担心。

  “邓肯,别害怕。”她耳语道。

  他握紧她的手,点点头,“躺着别动。”他说。

  他想:她不会死!她不能死!不能让一个亚崔迪女人死去!他使劲摇摇头。这样的想法有违门塔特逻辑。死亡是一种必然,只有这样,生命才能继续。

  这个死灵爱我,阿丽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