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尽我所能。”保罗说。

  奥塞姆又爆发出一阵咳嗽。平息下来后,他喘着气说:“有人背叛您,友索。弗雷曼人阴谋反叛您。”然后,他嘴巴大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嘴唇边涌出阵阵白沫。杜丽用长袍的一角擦拭着他的嘴。保罗看出了她脸上的恼怒表情:这些水分完全被浪费掉了。

  保罗愤慨不已。奥塞姆竟然落了个这种下场!一个弗雷曼敢死队员理应得到更好的结局。可现在没有选择——无论是敢死队员,还是他的皇帝,都别无选择。这是奥卡姆的剃刀:一切芜杂都已删削尽净,只剩下最基本的因素,彼此对立,非此即彼。稍有偏差便会带来无尽的恐怖。恐怖不仅仅是针对他们,还针对全人类,连那些一心想摧毁他们的人都不例外。

  保罗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望着杜丽。她凝视着奥塞姆,那种绝望、企盼的神情使保罗心里一紧。绝不能让契尼用这种眼神看我,他告诉自己。

  “丽卡娜说你有一个口信。”保罗说。

  “我那个侏儒,”奥塞姆喘息着,“我买了他,在……在……在一颗星球上……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他是一个人类密波信息器,一件被特雷亚拉克斯人丢弃的玩物。他身上记录了所有名字……反叛者的……”奥塞姆停下来,颤抖着。

  “您提到丽卡娜。”杜丽说,“您一到这里,我们就知道她已经平安地到了您那里。如果您认为这是奥塞姆加在您身上的新债,丽卡娜就是支付这笔债务所需的全部金额。公平交易,让她平安归来,友索。带上那个侏儒,走吧。”

  保罗勉强压下一阵颤抖,闭上了眼睛。丽卡娜!那个真正的女儿已经变成了一具沙漠里的干尸,被塞缪塔迷药摧毁,遗弃在风沙之中。保罗睁开眼,说:“你们本来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无论什么事……”

  “奥塞姆有意避开您,这样一来,别人或许会把他当成恨你的那些人中的一员,友索。”杜丽说,“在我们屋子的南面,街的尽头,那就是您的敌人们聚会的地方。这也是我们之所以选择这间陋室的原因。”

  “那么叫上那个侏儒,我们一起走,马上离开。”保罗说。

  “看来您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杜丽说。

  “您必须把这个侏儒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奥塞姆说,声音里突然爆发出一股奇异的力量,“他身上带着惟一一份所有反叛者的记录。没有人猜到他有这样的才能。他们以为我留着他只是好玩。”

  “我们不能走。”杜丽说,“只有您和这个侏儒可以走。大家都知道……我们是多么穷。我们已经放出风声说要卖掉侏儒。他们会把您看成买家。这是您惟一的机会。”

  保罗检视着自己记忆中的幻象:在幻象中,他带着反叛者名单离开了这儿,可他始终看不到这名单是如何带走的。很明显,别的某种预知能力保护着这个侏儒,使他无法看到。保罗想,所有生物原本一定都各有自己的宿命,但种种力量都在扭曲这种宿命,在种种引导和安排之下,它终于发生了偏差。从圣战选择了他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感到威力无比的大众力量包围了他,控制着他前进的方向。他现在还保存着一丝自由意志的幻想,但它只不过相当于一个无望的囚徒,徒劳无益地摇晃着自己的牢笼。他的祸根就是:他看到了这个牢笼。他看到了它!

  他仔细倾听着屋子里的动静:只有四个人——杜丽、奥塞姆、侏儒,还有他自己。他呼吸着同伴们的恐惧和紧张,他感应到了躲藏在暗处的监视者他自己的手下,远远地盘旋在空中的扑翼机……还有别的人……就在隔壁。

  我犯了个错误,不应该怀有希望,保罗想。但对希望的幻想本身却给他带来了一丝扭曲的希望。他感到,自己或许还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

  “叫那个侏儒来。”他说。

  “比加斯!”杜丽叫道。

  “你叫我?”侏儒从后院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担忧而警觉的表情。

  “你有了新主人,比加斯。”杜丽说。她盯着保罗,“你可以叫他……友索。”

  “友索,柱石底部的意思。”比加斯自己把意思翻译出来,“友索怎么可能是底部呢?我才是生命的最下层。”

  “他总是这样说话。”奥塞姆道歉地说。

  “我不说话。”比加斯说,“我只是操纵一台叫作语言的机器。这台机器吱嘎作响,破烂不堪,可它是我自己的。”

  一个特雷亚拉克斯人造出的玩物,却很有学问,十分机警,保罗想。特雷亚拉克斯从未丢弃过这样贵重的东西。他转过身,琢磨着这个侏儒。对方那双圆滚滚的香料蓝眼睛直愣愣地瞪着他。

  “你还有什么别的才能,比加斯?”保罗问。

  “我知道我们应该什么时候离开。”比加斯说,“很少有人具备这种才能。任何事情都有个结束的时候——知道结束,才能为其他事开个好头。让我们开始吧,该上路了,友索。”保罗再次检查着保存在自己记忆中的预知幻象:没有侏儒,但这个小个子的话很对。

  “刚才在门口的时候,你叫我陛下。”保罗说,“这就是说,你知道我是谁?”

  “我不是已经管您叫陛下了吗,陛下?”比加斯说,咧嘴笑了,“您不止是基石友索。您是亚崔迪皇帝,保罗·摩亚迪。而且,您还是我的手指。”他伸出右手的食指。

  “比加斯!”杜丽厉声说,“别玩火,别耍弄命运。”

  “我只是耍弄耍弄我的手指头啊。”比加斯抗议道,声音吱吱呀呀的。他指着友索,“我指着友索。我的手指难道不是友索本人吗?或者,它代表某种比基石的位置更低的东西?”带着嘲弄的笑意,他把手指拿到自己眼睛前面细细查看,先看一面,再看另一面,“啊哈,原来它只不过是一只手指而已。”

  “他老是这样,嘟嘟嚷嚷,喋喋不休。”杜丽说,声音里带着忧虑,“我想,就是为了这个,特雷亚拉克斯人才会丢弃他。”

  “我不喜欢别人像主子一样保护我,”比加斯说,“可我现在却有了一位新主子。这根手指头可真是妙用无穷啊。”他瞅了瞅杜丽和奥塞姆,眼睛奇怪地闪闪发亮,“把我们粘合在一起的粘合剂是很不牢靠的。几滴眼泪,我们就分开了。”侏儒旋了个180度的圈子,面对保罗,大脚板踩得地板吱嘎作响。“啊,我的主人!我走过多么漫长的道路,总算找到您了。”

  保罗点点头。

  “您会很仁慈吗,友索?”比加斯问,“我是一个人,您也知道,人的模样块头各不相同,站在您面前的就是其中的一员。我的肌肉不发达,可我的嘴巴很有劲儿;吃得不多,可要填饱却很费事儿。随您的意使唤我吧,把我掏空也不怕,我肚子里总有干货,比您送进去的饲料多得多。”

  “我们没工夫听你那些愚蠢的俏皮话。”杜丽厉声道,“你们该去了。”

  “我的俏皮话都是双关语,”比加斯说,“而且它们也不完全是愚蠢的。去了,友索,就是成为逝者的意思。是吗?那么,就让逝者逝去吧。杜丽一语道出了事实,而我正好有听出事实的才能。”

  “这么说,你能感知真相?”保罗问。他决心再等等,耗到自己幻象中动身的那一刻。随便做什么,总比打破既定的未来时间线,弄出新结局要好。在他的幻象中,奥塞姆还有话要说,除非未来已经改变,进入了更可怕的隧道。

  “我能感知现在。”比加斯说。

  保罗注意到侏儒变得越来越紧张。难道这小人意识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比加斯会不会也有预知能力,正是这种预知能力使他没有出现在自己的幻象之中?

  “你问过丽卡娜的情况吗?”奥塞姆突然问道,用他的一只好眼睛注视着杜丽。

  “丽卡娜很安全。”杜丽说。

  保罗低下头掩饰自己的表情,以免他们看出自己在撒谎。安全!丽卡娜已经变成了灰,埋在一个秘密墓穴里。

  “那就好。”奥塞姆说,误将保罗的低头看成了认可,“这么多糟糕事中,总算还有个好消息,友索。我不喜欢我们创造的这个世界,您知道吗?自由自在生活在沙漠的时候比现在好,那时我们的敌人只有哈肯尼家族。”

  “许多所谓的朋友和敌人,其间只有一条细线。”比加斯说,“只要划下这道线,那就没有什么开始,也没有什么结束了。让我们结束这道线吧,我的朋友们。”他走到保罗旁边,两只脚紧张地挪动着。

  “你刚才说你能感知现在,这是什么意思?”保罗问。他想尽量拖延时间,刺激这个侏儒。

  “现在!”比加斯颤抖着说,“现在就走!现在就走!”他拽住保罗的长袍,“我们现在就走吧!”

  “他是个碎嘴,老是喋喋不休,不过没什么恶意。”奥塞姆说,声音中充满爱怜,那只好眼睛凝视着比加斯。

  “就算碎嘴也能发出启程的信号,”比加斯说,“眼泪也行。趁现在还有时间重新开始,让我们去吧。”

  “比加斯,你害怕什么?”保罗问。

  “我害怕正在搜寻我的幽灵。”比加斯咕哝着说。前额上渗出一层汗珠,脸颊扭曲着,“我害怕那个什么都不想、谁都不要,却一心只想着我的东西——那东西又缩回去了!我害怕我看得见的东西,也害怕我看不见的东西。”

  这个侏儒确实拥有预知魔力,保罗想。比加斯和他一样,也看到了那个可怕的未来。他的命运也同他一样吗?这个侏儒的预知魔力到底有多强?和那些胡乱摆弄沙丘塔罗牌的人一样?或者远为强大?他看到了多少?

  “你们最好赶紧走。”杜丽说,“比加斯是对的。”

  “我们逗留的每一分钟,”比加斯说,“都是在拖延……在拖延现在!”

  但对我来说,每拖延一分钟,我的罪孽便迟一分钟到来,保罗想。他想起了发生在许久以前的往事:沙虫呼出阵阵毒气,沙土从它的牙齿上一股股洒落下来。鼻端又嗅到了记忆中的气息:又苦又涩。命中注定的那只沙虫正等待着他,他能感应到,感应到那只所谓的“沙漠中的葬身之处”。

  “艰难时世啊。”他说,以此回答奥塞姆关于时代变迁的那句话。

  “弗雷曼人知道在艰难时世里应该怎么做。”杜丽说。

  奥塞姆无力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保罗瞥了一眼杜丽。他本来就没有指望得到别人的感激,他的负担已经够重了,再也难以承受感激之情。但是,奥塞姆的痛苦和杜丽眼中流露的怨愤动摇了他的决心。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值得吗?

  “拖延没有意义。”杜丽说。

  “做您必须做的事吧,友索。”奥塞姆喘息着说。

  保罗叹了口气。在他的幻象中,这些话出现过。“一切总归会有一个了结。”他说,完成了幻象中的对话。他转过身,大踏步走出房间,只听比加斯噼啪噼啪的脚步声在后面跟着。

  “逝去,逝去。”比加斯一边走一边咕哝道,“逝去的人和物,就让它们去到它们应该去的地方吧。这一天真够呛。”

第十八章

  在法律上,我们运用了一整套晦涩难懂的术语。这很有必要。因为费解的语词能够掩饰我们希望对彼此施加的暴力。剥夺某人一小时生命,剥夺他的整个生命,两者之间只存在程度上的差别。无论选择哪一种,你都对他实施了暴力,削弱了他的力量。精致而委婉的语词或许能掩饰你杀人的意图,但在任何幕力之后,都存在着一个最基本的假设:“我攫取你的力量,以满足我的需求。”

  ——保罗·摩亚迪皇帝在国务会议上的指令附录

  

  保罗从死胡同里走出来的时候,一号月亮已经高高地挂在头顶。屏蔽场已经启动,在他身周闪闪发光。山丘那边吹过来一阵狂风,裹着沙子和灰尘,从狭窄的街道上扫过。比加斯两眼眨巴着,双手挡在眼前。

  “我们必须赶快。”侏儒咕哝道,“赶快!赶快!”

  “你感应到危险了?”保罗问,想知道究竟。

  “我知道危险!”

  危险立即来临了。一个门洞里突然闪出一个人影,来到他们面前。

  比加斯朝地下一蹲,发出一声哽咽。

  但这个像战争机器一样快步走来的人只不过是史帝加。他的脑袋稍稍探向前方,有力的双脚踏过街道。

  保罗把侏儒交给史帝加,只用几句话便让对方知道了他的价值。在幻象中,到这里时,发展的步子非常快。史帝加带着比加斯很快离开,卫队集结在保罗周围。命令下达了,让队员沿街下去,赶到奥塞姆家旁边那座房子去。队员们急忙遵命,一时间人影晃动,阴影幢幢。

  又是一批送死的,保罗想。

  “抓活的。”一个卫队军官悄声吩咐道。

  这个声音就象幻象的回音,在保罗耳边响起。幻象与现实重叠在一起,分毫不差:幻象-现实,嘀嗒-嘀嗒,环环相扣。月光中,扑翼机飘然降落。

  这个夜晚,帝国军队在行动。

  种种动静中响起一阵轻微的嘘嘘声,越来越响,变成阵阵怒吼,但仍能听出其中的摩擦音。天边燃起棕橙色火光,遮蔽了星星,吞没了月亮。

  在自己最早的噩梦中,保罗瞥见过这个幻象,就是这样的声音和火焰。他有一种终于履行了什么的古怪感觉。一切都按照应有的样子在进行。“熔岩弹!”有人惊呼。

  “熔岩弹!”喊声四起。

  “熔岩弹……熔岩弹……”

  保罗急忙伸出手臂遮住自己的脸,一头扑倒在路沿下。太迟了,当然。

  奥塞姆的房子所在的地方现在是一根火柱,令人窒息的气流咆哮着冲向天空,散发出黄褐色光亮,照着那群混乱逃窜、浮雕般清晰的人们,挣扎和逃跑的动作宛如芭蕾舞。侧飞后退的扑翼机同样在这种亮光下暴露无遗。

  对疯狂逃窜的人群来说,一切都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