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吃惊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和人群中最普通的香客一样屏住了呼吸。尽管他知道阿丽亚这时哪怕最细微的一切感受,可他还是被攫住了。剧毒注入身体的情形在他记忆中复苏:意识化为一粒微尘,置换了毒药。他再次体验到那种苏醒的感觉,时间已经不复存在,一切都有可能发生。是的,他了解阿丽亚此刻的感受,可同时又觉得并不了解。不可言说的神秘蒙住了他的眼睛。

  阿丽亚颤抖着,跪了下去。

  保罗和陷入痴迷的香客一起喘息着,沉醉在一个幸福的幻象中,完全忘记了正步步逼近、完全有可能变为现实的其他种种可能性。在阿丽亚带来的这个幻象中,人在混沌中穿行,无法区分真正的现实和没什么实际意义的偶然事件。这个幻象让人渴望着一种永远不可能变成现实的绝对完美。

  而在渴望中,人丧失了现在。

  阿丽亚在香料的迷醉中前仰后合。

  保罗感到某个超自然的存在对自己说:“看啊!看那儿!看你都忽略了些什么?”刹那间,他感到自己借助另一双慧眼,看到了任何画家和诗人都无法描述的图像和韵律。栩栩如生,美丽无比。它像一盏耀眼的明灯,在它面前,人类的一切贪欲都暴露无遗……包括他自己的贪欲。

  阿丽亚说话了,被扬声器放大的声音在大厅中隆隆回荡。

  “光明的夜晚。”她喊叫道。

  一阵呻吟像汹涌的波涛滚过香客。

  “在这样的夜晚中,一切都无所遁形!”阿丽亚说,“这般黑暗是多么耀眼!无法直视它,感知能力也无法捕获它,语言不能描述它。”她的声音低了下来,“一片漆黑,其中孕育万物。啊,它是多么温柔,又是多么暴戾!”

  保罗发现自己期待着妹妹给自己一些特别的暗示。可能是某些动作或言词,某种巫术,某种神秘的方法。这些暗示将像弩箭扣合在弓槽内一般适合他。紧张的一刻。这一刻在他意识内动荡不止,像滚动的水银。

  “未来会有悲哀。”阿丽亚吟道,“我告诉你们,一切都只是开始,永远是开始。世界等待着征服。听我说话的人中,有些人将有尊贵的命运。显贵之时,你们会嘲笑过去,忘记我现在告诉你们的话:一切差异只不过是过眼烟云,差异是暂时的,永恒不变的是一致。”

  阿丽亚低下头。保罗差点失望地叫起来:她没有说出他期待的东西。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像一具空壳,像某沙漠昆虫蜕下的外壳。

  别的人一定也有和他类似的感觉,他想。他感到身边的人群骚动起来。突然间,一个站在保罗左边靠大厅另一头的女人大声叫喊起来,一声没有字句的痛苦叫嚷。

  阿丽亚抬起头,保罗激动得一阵晕眩。他们之间的距离崩塌了。他定定地直视着阿丽亚呆滞无神的眼睛,仿佛离她只有几英寸远。

  “谁在呼唤我?”阿丽亚问。

  “是我。”女人喊道,“是我,阿丽亚。哦,阿丽亚,帮帮我。他们说我的儿子在莫丽坦星上被杀死了。他真的走了吗?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儿子了……永远见不到了?”

  “你在沙地里走过吗?”阿丽亚吟道,“一切都会恢复原样。一切都会回来。只是回来的时候改变了形式,你已经认不出它们了。”

  “阿丽亚,我不明白!”女人呜咽道。

  “你生活在空气中,可你看不见空气。”阿丽亚厉声说,“难道你是没有头脑的蜥蜴吗?你的话带着弗雷曼口音。弗雷曼人会试图让死人复活吗?除了他的水,我们不想要死者的任何东西。”

  大厅中央,一个穿着深红斗篷的男人举起双手,袖子滑落下来,露出白皙的手臂。“阿丽亚,”他大叫道,“我得到了一个商业提案。我应不应该接受?”

  “你像一个乞丐一般来到这里。”阿丽亚说,“你想寻找金碗,但只能找到匕首。”

  “有人请我杀一个人!”一声吼叫从右边响起,低沉,带着穴地的音调,“我应不应该接受?如果接受的话,能否成功呢?”

  “开始和结束是同一件事。”阿丽亚厉声说,“我以前没有告诉过你们吗:你到这里并不是为了提出这个问题。你到底怀疑什么,非要跑到这儿来大喊大叫说出你的怀疑吗?”

  “她今晚的脾气很坏。”保罗身旁的一个妇女咕哝道,“你以前见过她这样愤怒吗?”

  她知道我来了,保罗想。难道她在幻象中看到了什么使她恼怒的东西?她是在生我的气吗?

  “阿丽亚,”保罗前面的一个男人叫道,“告诉那些商人和胆小鬼,你哥哥的统治还能维持多久!”

  “你应该先扪心自问,好好想一想。”阿丽亚咆哮着说,“你嘴里所说的全是你的偏见!正因为我哥哥驾驭着混沌,你们才能有房屋和水!”

  阿丽亚一把抓住长袍,猛地转过身,大踏步穿过闪烁的光带,消失在彩虹后面的黑暗之中。

  侍僧们立即唱起结束曲,但节奏已经乱了。很明显,晚祷仪式的突然结束让他们措手不及。人群中发出一阵咕哝声。保罗感到身边的人们骚动起来,烦躁不满。

  “全怪那个提出他的愚蠢的商业问题的傻瓜。”保罗身边的女人喃喃地说,“那个虚伪的家伙!”

  阿丽亚看到了什么?发现了什么未来的痕迹?

  今晚这里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使神谕仪式变了味。平常的时候,人们都会闹闹嚷嚷恳求阿丽亚回答他们那些可怜的问题。是的,他们像乞丐一样来到这里祈求神谕。他以前也来这儿听了很多次,藏在祭坛后的黑暗里。是什么使今晚的情形如此不同?

  那个老弗雷曼人扯了扯保罗的衣袖,朝出口处点点头。人群开始朝那儿拥去。保罗被迫随着他们一块儿移动,向导的手一直抓住他的衣袖。此时此刻,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成了某种他无法控制的力量。他成了一个非人,一种异己的东西,漫无目的地移动着。而他本人便寄生于这个非人的内部,被别人领着穿过他自己的城市的街巷,走上一条他在幻象中无数次见过的熟悉的道路。这条路使他的心脏都凝固了,沉甸甸地,充满悲哀。

  我本该知道阿丽亚看到了什么,他想,因为我自己已经无数次见过它。可她没有大声叫喊,替他指明……因为她同时还看到了其他的可能性。

第十七章

  在我的帝国,生产的增长和收入的提高不能脱节。这就是我命令的主旨。帝国各处,维持收支平衡不成其为问题,因为我已经下过不能出现这类问题的命令。我是这个领域中至高无上的权威,无论活着还是死去,我的权威都将持续下去。我的统治就是经济。

  ——保罗·摩亚迪皇帝在国务会议上的指令

  

  “您留在这儿。”老人说,手松开保罗的袖子,“右边,尽头那端的第二道门。跟着夏胡露走吧,摩亚迪……记住您还是友索的时候。”

  保罗的向导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保罗知道,他的安全官员正等在什么地方,准备抓住这个向导,把他带到某个地方详细盘间。保罗希望这个弗雷曼老人能够逃脱。

  星星已经出现在头顶。远处,屏蔽墙山的那一边,一号月亮也射出了亮光。但这里不是开阔的沙漠。在沙漠里,人们可以在星星的指引下找到回家的路。老人把他带到了郊区的某个陌生地方;保罗知道的只有这些。

  街道上积满了厚厚一层沙子,是从步步逼近城市的沙丘上吹过来的。街道尽头,一盏孤零零的路灯闪着幽暗的光,光线只够让人看清这是一条死胡同。

  周围的空气充满蒸馏回收器的味道。那东西肯定没有盖严,以至于恶臭四溢。水汽泄入夜晚的空气中,既危险又很浪费。我的人民已经变得多么满不在乎啊,保罗想,他们都是水的百万富翁,完全忘记了阿拉吉斯星过去那些悲惨日子:一个人被八个人杀死,杀人者的目的仅仅是得到尸体水分的八分之一。

  我为什么如此犹豫?保罗疑惑道。这就是末端数过来的第二道门,一看就知道。问题是,这件事必须小心谨慎,做得分毫不差,所以……我才会犹豫不决。

  保罗左边的角落里突然响起一阵争吵声。一个女人正在厉声斥骂什么人。新修的侧屋漏灰,她骂道,等着水从天而降吗?如果灰尘可以漏进来,水分就可以跑出去。

  毕竟还有人记得节水,保罗想。

  他沿着街道走下去,争吵声渐渐消失在他身后。

  水从天而降!保罗想。

  一些弗雷曼人在另外的星球见过那样的奇迹。他本人也见过,还下过命令,想让阿拉吉斯也出现同样的奇迹。现在想来,这些记忆仿佛属于另一个人,与自己毫无关系。雨,他们这样称呼那种奇观。刹那间,他想起了自己出生的星球曾有过的暴风雨。在卡拉丹星球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空气潮湿,大滴大滴湿漉漉的雨点擂鼓般打在天窗上,像小溪一样从屋檐上流下。排水沟把这些雨水排进河里。浑浊暴涨的河水从皇家果园流过……光秃秃的树枝被雨水淋湿,闪闪发光。

  保罗在街上走着,双脚陷在浅浅的流沙里。一时间,沾在鞋上的仿佛是他童年时代的泥浆,‘但紧接着,他又回到了这个沙的世界,回到了满是沙尘、风沙蒙面的黑暗中。未来悬在他面前,嘲弄着他。干燥枯涩的生活包围着他,像控诉着他的罪孽。这一切都是你做出来的!你使这个文明变得冷漠无情,充斥着告密者,你使这个民族只会用暴力解决一切问题……日甚一日的暴力……无休无止的暴力——他憎恨这一切。

  脚下踩踏着粗粝的沙石。他在幻象中见过它们。右边出现了一个深色的长方形门洞,黑黢黢的:奥塞姆的房子,命运选中的房子。和周围别的房子完全一样,但时间掷下了骰子,选中了它,它便顿时不同于其他任何房子了。这是一个奇异的地方,将在历史记录上留下它的名字。

  他敲开了房门。隙开的门缝透出门厅黯淡的绿光。一个侏儒探出头来望了望,孩子般的身躯上长着一张老人的脸,是一个他在预知幻象中从未见过的幽灵般的人物。

  “您来了。”“幽灵”开口了。侏儒朝旁边让开一步,举动中没有丝毫敬畏,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请进!请进!”

  保罗犹豫了。幻象中没有侏儒,除此之外所有东西都和他的预知幻象完全相同。幻象中的偏差无关宏旨,并不影响向无尽未来延伸的幻象主体的真实性。正是这些偏差才给了他勇气,使他心存希望。他看了一眼身后的街道上空。他的月亮从重重阴影中飘了出来,像一颗闪亮的乳白色珍珠。这个月亮纠缠着他,使他惶惑不已。它到底是怎样坠落的呢?

  “请进。”侏儒再次邀请道。

  保罗进去了,只听身后的房门砰的一声,在防止水汽外泄的密封槽中锁定。侏儒在他前面带路,大脚板啪哒啪哒踩在地板上。他打开一道精巧的格栅门,走进盖有屋顶的院子,手一指,“他们等着您,陛下。”

  陛下,保罗想。就是说,他知道我是谁。

  没等保罗仔细琢磨这个新发现,侏儒已经从旁边的一条走廊溜走了。希望在保罗心中翻卷着,像一阵狂乱的风。他走过院子。这是一个晦暗阴沉的地方,一股让人沮丧的恶心气味。这个院子的氛围让他有些畏缩。两害相权取其轻同样是一种失败吗?他没有把握。他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了多远?

  光线从远端墙上一道窄门射了出来。有人在暗中观察着他,他强压下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不理会那股难闻而不祥的味道,走进门洞,来到一个小房间。以弗雷曼人的标准,这个地方简直没什么装饰,只在两面墙上挂着慢帐。一个男人面对门坐在一个深红色的软垫上。左边一道门后毫无装饰的墙上晃动着一个女人的身影。

  幻象攫住了保罗。未来正是沿着这条道路发展的。可幻象中为什么没有出现那个侏儒?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偏差?

  一瞥之下,感官已将整个房间的情况探查得一清二楚。这地方虽然陈设简单,收拾得却十分认真。一面墙上的挂钩和支架表明那里曾经悬挂着幔帐。保罗知道,香客们肯为真正的弗雷曼手工制品支付高昂的价钱。富有的香客把沙漠挂毯视为珍宝,作为朝圣的纪念。

  秃墙上新刷的石膏白灰仿佛在指控保罗的罪行。剩下两面墙壁挂着破烂的慢帐,进一步增强了他的负罪感。

  他右侧的墙边放着一具狭窄的架子,上面摆了一排肖像,大多数是留着胡子的弗雷曼人,有的穿着蒸馏服,挂着储水管,有的穿着帝国军服,背景是奇异的外星世界。最常见的景色是大海。

  坐在软垫上的弗雷曼人清了清喉咙,保罗回过头来看着他。这人就是奥塞姆,和他在幻象中看到的一模一样:精瘦的脖子像鸟颈般细长,显得过分虚弱,难以支撑那颗硕大的头颅;两边脸极不对称,被毁了容——横七竖八的疤痕蛛网般分布在左边脸颊上,另一边脸上的皮肤却完好无损;下垂而潮湿的眼睛流露出诚恳的眼神,是一双弗雷曼人蓝中透蓝的眼睛。一只小锚般的大鼻子把脸分成了两半。

  奥塞姆的软垫放在一张褐色地毯中央。地毯已经很旧了,露出许多栗色和金色线头。软垫上满是磨损的斑点和补丁,可是垫子周围的每一小块金属都被打磨得锃亮——肖像架,书架边框和支架,以及右边一个低矮方桌的基座,等等。

  保罗朝奥塞姆完好的那半边脸点点头,说:“很高兴见到你,还有你的住所。”这是老朋友及穴地伙伴见面时通常的问候语。

  “又见到你了,友索。”

  说出保罗部落名字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的颤音。毁容的那半边脸上,呆滞下垂的眼睛从羊皮纸般干涩的皮肤和疤痕中抬起来。这半边脸上残留着灰色的胡茬,下巴上挂着粗糙的皮屑。说话的时候,奥塞姆的嘴巴扭动着,露出嘴里银色的金属假牙。

  “摩亚迪永远不会对弗雷曼敢死队员的呼唤置之不理。”保罗说。

  藏在门洞阴影里的女人动了一下,说:“史帝加倒是这么夸口来着。”

  她走到了光线下。她的长相与那个变脸者假扮过的丽卡娜十分相像。保罗想起来了,奥塞姆娶的是姐妹俩。她长着灰色的头发,巫婆般尖利的鼻子,食指和拇指上像织布工人一样结满老茧。在穴地的日子,一个弗雷曼女人会非常骄傲地展示自己手上的劳动痕迹。可现在,当她发现保罗盯着自己的手时,却很快把它缩进自己淡蓝色的长袍下。

  保罗记起了她的名字,杜丽。可让他吃惊的是,他记起的是还是个孩子时的她,而不是出现在他幻象中的此时的她。这是因为她声音里的那种怨天尤人的调子,保罗告诉自己,还是个小孩子时,她就喜欢抱怨。

  “你们在这里见到了我。”保罗说,“如果史帝加不同意的话,我能来这儿吗?”他转身对着奥塞姆,“我身上有你的水债,奥塞姆。命令我吧。”

  这是弗雷曼穴地中兄弟间直截了当的对话方式。

  奥塞姆虚弱地点点头,这个动作显然让他纤细的脖子有些难以承受。他抬起带着优裕生活标志的左手,指着自己被毁掉的那半边脸,“我在塔拉赫尔星染上了裂皮病,友索。”他喘息着说,“就在胜利之后,当我们所有……”一阵剧烈的咳嗽使他停了下来。

  “部族的人很快就要来收他身体里的水了。”杜丽说。她走近奥塞姆,把一个枕头靠在他身后,扶住他的肩头,直到咳嗽过去。保罗发现,她还不是很老,可嘴边却完全是绝望的表情,眼睛里饱含痛苦。

  “我会替他请些医生来。”保罗说。

  杜丽回过头,单手叉腰,“我们有医生,和您的医生一样好。”她下意识地朝左边光秃秃的墙上瞥了一眼。

  好医生是非常昂贵的,保罗想。

  他觉得焦躁不安。幻象紧紧压迫着他的脑海,但他仍旧意识到了幻象与现实之间的细微偏差。他该如何利用这些偏差?未来像一团乱麻,化为现实时总是会发生某种微妙的变化,但还没有实现的未来却仍旧是老样子,理不出个头绪,让人沮丧不已。未来在这间屋子里渐渐成形,但他却明确地意识到,如果他试图打破正在这里形成的模式,未来将转变成可怕的暴力。意识到这一点,保罗惊恐不已。未来向现实的流动看似不紧不慢,迂缓温和,但其中却蕴藏着无法遏止的力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他大声说。

  “在这种时刻,奥塞姆难道不能要求一个朋友站在他的身边吗?”杜丽问,“难道一个弗雷曼敢死队员非把他的遗体交给陌生人处置不可吗?”

  我们是泰布穴地的战友,保罗提醒自己,她有权斥责我所表现出来的冷漠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