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我一样,同样感受到了,保罗想。奇怪,他俩都强烈地觉得应该对这个乱哄哄的、盲目崇拜的宇宙负起责任,这个宇宙现在已经完全痴迷于宗教式的沉醉和疯狂之中。他想,我们是否应该保护人类免遭他们自己的茶毒?他们每时每刻都在做毫无意义的事:空虚的生活,空虚的言词。他们向我要求得太多。他感到喉头一阵紧缩。他将失去多少珍贵的瞬间?什么儿子?什么梦想?和他的预言幻象向他显示的那些宝贵瞬间相比,值得吗?真的到了那个遥不可及的未来,又有谁会对未来的人们说“要是没有摩亚迪,就不会有你们”?

  “不给他们香料,这种做法行不通。”契尼说,“这样做的话,宇航公会的领航员将失去洞察时空的能力;你比·吉斯特的姐妹们也不能未卜先知;一些人还可能提前死去;信息交流也会中断:到那时,受谴责的会是谁?”

  “他们不会走到那一步的。”伊如兰说。

  “不会?”契尼问,“为什么不?罪名难道还会落到宇航公会头上不成?不是他们的错,他们无能为力嘛,而且,他们一定会向大家证明这一点。”

   “我们就照这样子,把这个合约签了。”保罗说。

  “陛下,”史帝加说,看着手上的文件,“我还有一个问题。”

  “嗯?”保罗注视着这个弗雷曼老人。

  “您有某种……呃……魔力。”史帝加说,“尽管宇航公会拒绝透露协议另一方的方位,但您能不能查出来?”

  魔力!保罗想。其实史帝加想说又不好说出口的话是:“你有预知魔力。你难道不能在你看到的未来幻象中找到线索,从而发现图拜星?”

  保罗看着纯金桌面。这是个老问题了:如何让别人明白他望向那不可言说的未来时所遭遇的种种局限?他看到的是一个个片断,看到各种势力不可避免地走向灭亡,难道他就这样告诉其他人不成?普通人从未体验过香料的预知能力,怎么想像头脑清醒、却不知自己所处的时空、方位的状态?

  他看了看阿丽亚,发现她在注意伊如兰。阿丽亚觉察到了他的目光,瞥了他一眼,朝伊如兰点点头。哦,对了:他们现在得出的任何结论都会记入伊如兰的特别报告,并送交比·吉斯特姐妹会。她们从不放过科维扎基·哈得那奇所做的任何预言。

  尽管如此,还是应该给史帝加一个答案。自然,伊如兰也会得到这个答案。

  “没有经验的人都把预知魔力想像成遵循某种自然法则。”保罗说。他把双手的指尖顶在一起,“但这种说法实际上毫无意义,就跟说它是来自天堂的声音一样,没有任何意义。可以这么说,预知力量是一种协调,与人共存,与人的行为共存。换句话说,现在向未来涌动,预知则伴随着这一过程。你们明白吗?从表面上看,预知像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但这种力量不能用于预测目标、预知目的。被波涛卷裹的碎片能说出它将被带往何处吗?神谕没有因果关系,它只管传送过来、汇集起来,而你只能接受这一切。如此一来,你便知道了许多智力无法探测究竟的东西。你的理性意识会排斥它们,而在这个排斥的过程中,理性也变成了预知过程的一部分,最终被这个过程征服。”

  “也就是说您无法做到?”史帝加问。

  “如果我有意识地用预知能力搜寻图拜星,”保罗直接对伊如兰说道,“可能反而将它从我的预知范围内排斥出去。”

  “这是混沌!”伊如兰反驳道,“与自然规律不一致。”

  “我说过它不遵循任何自然法则。”保罗说。

  “这么说,你的魔力有其局限,看到的有限,能做的也有限?”伊如兰问。保罗还没来得及回答,阿丽亚说道:“亲爱的伊如兰,预知能力没有任何局限性。至于不一致,宇宙并不一定非要保持什么一致性。”

  “可他才说……”

  “你非要我哥哥解释没有局限之物的局限性,这怎么可能呢?完全超出了理智的范围嘛。”

  阿丽亚这么做真可恶,保罗想,这是在捉弄伊如兰。伊如兰的头脑很清晰,但这种清晰完全依赖一种观念,即,世间万物无不有其局限,正是这种局限构成了事物的界限。他把目光转向柯巴,此人的坐姿像一个正在聆听天启的虔诚教徒,全神贯注,用自己的全部身心倾听着。奇扎拉教团会怎样利用这番对话?更多的宗教神秘?唤起更大的敬畏?毫无疑问。

  “那么,您打算就按这样签订这份和约?”史帝加问。

  保罗笑了。幸好有史帝加这句话,神谕的问题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史帝加的目标是取得胜利,而不是发现真理。和平,公正,加上稳定的货币流通——这就是史帝加的世界。他要的东西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比如和约上的签名。

  “我会签的。”保罗说。

  史帝加又拿出一个文件夹,“这是来自艾克森战区司令官的最新消息,里面谈到了当地人的制宪热情。”这个弗雷曼老人瞥了一眼契尼,契尼耸耸肩。

  伊如兰刚才闭上了眼睛,双手放在额前,运用她的强力记忆术记下会议的一切内容。这时她睁开双眼,专注地望着保罗。

  “艾克森联邦已经表示归顺了。”史帝加说,“可他们的谈判者对帝国的税额提出了质疑,他们……”

  “他们想合法地限制帝国的意志。”保罗说,“想限制我的是谁,立法会还是宇联公司?”

  史帝加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张便条,“这是我们的一个间谍搞到的,是宇联公司少数派秘密会议的备忘录。”他用平静的声音念着这封密件,“‘必须阻止皇帝追求独裁的努力。我们必须向世人揭示这个亚崔迪人的真面目,让他在立法会法规、宗教活动和官僚政体这三者的掩饰下所玩弄的种种权术大白于天下。’”他把便条塞进文件夹。

  “一部宪法。”契尼喃喃地说。

  保罗看了看她,又看看史帝加。圣战的基础开始动摇了,保罗心想,可惜这种摇撼没有来得更早,让我不至于卷进去。一念及此,他不由得百感交集。他想起了自己早在圣战爆发之前预见到的有关这场战争的种种幻象,想起了当时所体验到的强烈的恐怖和厌恶。到了今天,他所看到的幻象更加可怕。更重要的是,他亲身经历了实实在在的暴力。他无数次亲眼看到他的弗雷曼人从他身边冲杀向前,在坚定的信仰的鼓舞下投入圣战。当然,圣战也是有限的,和永恒相比,它只是短暂的一瞬。可它带来的恐怖使过去所有的恐怖都相形见绌。

  而且全是以我的名义,保罗想。

  “也许应该给他们一部形式上的宪法。”契尼提议道,“但不是真正的宪法。”

  “欺骗也是一种治国工具。”伊如兰赞同道。

  “任何权力都必须加以限制,那些把他们的希望寄托在一部宪法中的人无疑会发现这一点。”保罗说。

  柯巴改变了自己虔敬的姿势,挺直身子,“陛下?”

  “什么?”保罗想,是了!这是个对那部尚不存在的宪法抱同情态度的人。

  “我们可以先试着颁布一部宗教宪法。”柯巴说,“让虔信者可以……”

  “不!”保罗厉声说,“国务会议必须颁布一条命令。你在记录吗,伊如兰?”

  “是的,陛下。”伊如兰说。声音冷漠呆板,显然非常不喜欢这份被迫承担的枯燥乏味的工作。

  “宪法会变成极端的专制,”保罗说,“其权力至高无上。宪法是鼓动起来的社会权力,没有任何道德和良心。它可以摧毁社会的各个阶层,无情地抹杀所有尊严和个性。它没有稳定的标准,也不受任何限制。与此相比,我则是有限制的。为了给我的人民提供绝对的保护,我禁止颁布宪法。国务会议特发此令。年,月,日。等等。”

  “艾克森联邦提出的税的间题怎么处理?”史帝加问。

  保罗的目光从柯巴恼怒得满脸通红的脸上移开,说:“你已经有想法了,史帝加?”

  “税收方面的控制权必须掌握在我们手中,陛下。”

  “宇航公会得到了我在图拜合约的签字,但它要付出代价。”保罗说,“这个代价就是艾克森联邦交付给我们的税款。没有宇航公会提供运输,艾克森联邦不可能进行贸易。这笔钱他们会付的。”

  “好极了,陛下。”史帝加拿起另一个文件夹,清了清喉咙,“这是奇扎拉教团有关萨鲁撒·塞康达斯星的报告。伊如兰的父亲一直在指挥他的军团演习登陆战术。”

  伊如兰把玩着自己的左手手掌,仿佛突然在上面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她脖颈上的血管跳了一下。

  “伊如兰,”保罗问,“你还坚持认为你父亲手下那惟一一个军团只不过是摆设而已吗?”

  “他能用一个军团做什么?”她问。眼睛眯成一条缝瞪着他。

  “能用这个军团让自己送命。”契尼说。

  保罗点点头,“为此受到谴责的当然又是我。”

  “我认识一些圣战指挥官。”阿丽亚说,“听到这个消息,他们肯定会立即采取行动。”

  “可那不过是他的治安部队而已!”伊如兰反驳道。

  “那么他们就没有必要演习登陆战术。”保罗说,“我建议你在下一张给你父亲的便条里坦率而直接地谈谈我的意见,叫他安分守己。”

  她低下头,“是,陛下。我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如果我父亲真的出了什么事,你的反对者会把他塑造成为一个烈士的。”

  “嗯,”保罗说,“没有我的命令,我妹妹不会把消息透露给那些指挥官。”

  “攻击我父亲有很大风险,不一定是军事上的风险。”伊如兰说,“人们已经开始怀念他统治下的皇朝了。”

  “你越扯越远了。”契尼说,话音里一股弗雷曼人的杀气。

  “够了!”保罗命令道。

  他掂量着伊如兰的话,想着人民中间产生的怀旧情绪。是啊,她的话确实道出了某种真相。伊如兰再一次证明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比·吉斯特姐妹会送来了正式请求。”史帝加边说边递上另一个文件夹,“她们希望商讨一下您的血脉延续问题。”

  契尼斜睨着那份文件,仿佛里面暗藏着致命的诡计。

  “照往常一样搪塞过去。”保罗说。

  “我们非得这样吗?”伊如兰请求道。

  “也许……应该讨论一下这个问题。”契尼说。

  保罗坚决地摇摇头。她们不知道,他不打算做出这种妥协,至少现在没有这种打算。

  可契尼继续说了下去,“我到我的出生地泰布穴地的祈祷墙祈祷过,”她说,“也去看过医生。我还跪在沙漠里,把我的想法说给沙地深处的夏胡露。可是”,她无奈地耸耸肩,“没有任何用处。”

  科学和迷信,两者都辜负了她,保罗想。我是不是也辜负了她?我毕竟没有告诉她为亚崔迪家族带来子嗣意味着什么。他抬起头,发现阿丽亚眼里流露出怜悯。妹妹的这种表情使他烦乱不堪,她是否同样看到了那可怕的未来?

  “陛下应该知道,没有继承人对帝国来说多么危险。”伊如兰说,声音带着比·吉斯特式的圆滑和说服力,“这些事讨论起来很困难,可必须把它公开。皇帝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他是这个帝国的领导者。如果他没有继承人而死去,臣子为争夺皇位的残杀就会接踵而至。您热爱您的人民,难道忍心发生这样的萧墙之祸?”

  保罗离开长桌,踱到露台窗户边。微风慢慢吹散了城市那边升起的袅袅炊烟。天空逐渐变暗,成了银蓝色。满是灰尘的夜幕从屏蔽墙上落下,光线于是更加黯淡。他凝视着南面那堵峭壁,正是它保护着北面的领地免受风沙侵袭。他心想,自己心境宁静的时候为什么没注意到这个屏障。

  与会者坐在他身后,静静地等着。他们知道,他离震怒只差一步。

  保罗只觉得时间在体内来回冲撞,过去、未来和现在搅成一团。他极力镇定下来,澄澈宁静,平衡诸般要素。只有平衡各方,才能构建一个全新的未来。

  还是放手不管了吧……放手……放手,他想。如果我带上契尼,只带上她,和她一块儿离开这里,到图拜星上找一个藏身之处躲起来,会怎么样呢?但他的名字仍会留下来,圣战将找到一个新的、更可怕的支撑点,他也会因此遭到谴责。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惟恐在追求新目标时丧失自己原有的、最为宝贵的东西,惟恐宇宙因为自己最轻微的一声细语而彻底崩塌,成为一堆他再也无从着手的碎片。

  下面,一大群朝圣的香客们挤在广场上,绿白相间,变成了一片模糊的背景。他们在阿拉肯卫兵的后面走来走去,像一条无头无尾的蟒蛇。保罗想起来了,自己的接见大厅此刻肯定也挤满了这样的香客。香客!他们抛妻别子的朝圣活动成了帝国的一项让人不舒服的财源。朝圣者的宗教脚步遍及太空,他们不断拥来,拥来,拥来。

  我是怎么发动这场运动的?他问自己。

  当然,煽起这场运动的是宗教。它一直潜伏在人类的遗传基因里,辛苦挣扎了许多世纪才盼到了这短暂爆发的一瞬。

  在深藏内心的宗教本能的驱使下,人们来了,来寻找精神的复活。朝圣在这儿到达终点——“阿拉吉斯,重生之地,死亡之地。”

  那个狡滑的老弗雷曼人说,从这些香客身上能挤出水来。

  谁知道他们真正想要什么?保罗怀疑。他们号称自己到了圣地。可他们应该知道,宇宙中根本不存在什么伊甸园,灵魂也找不到图拜星那样的庇护所。他们把阿拉吉斯称作未知之地,认为所有神秘之事都能在这里找到答案,这里是连结今生和来世的纽带。最可怕的是,当人们离开这里的时候,一个个都心满意足,好像当真找到了什么答案似的。

  他们在这儿找到了什么?保罗问自己。

  处于宗教狂热中的香客们在大街小巷狂呼乱叫,像稀奇古怪的鸟群。事实上,弗雷曼人管他们叫“迁徙鸟”,称那些死在这儿的香客“长着翅膀的灵魂”。

  保罗叹了口气,心想,军团每征服一个新的星球,都相当于开辟了一个全新的香客发源地,这些人对“摩亚迪带来的宁静”充满感激之情。

  其实,任何地方都有宁静,保罗想。任何地方……除了摩亚迪的心。

  他感到自身的一部分深深沉入到没有尽头的冰凉和灰暗之中。他的预知能力篡改了一直为人类尊奉的宇宙图像,他破坏了宇宙的和平,代之以狂暴的圣战。这个普通人的宇宙,他击败了它,从智力上战胜了它,用预知征服了它。但是,在他内心深处,他知道,总有一天,这个宇宙会溜出他的手心,让他再也把握不住。

  他脚下这个被他征服了的星球如今已经从沙漠变成了绿洲,充满生机,它的脉搏和最健壮的人一样有力。它开始反抗他,挣扎着,渐渐摆脱他的掌握……

  一只手温柔地伸了过来。他回过头,发现契尼望着他,眼里充满关切。那双眼睛凝视着他,她低声说:“求求你,亲爱的,别和自己过不去了。”她的手散发出无限温情,使他振作起来。